13岁参加我妈的葬礼

我13岁,镇上初中的一名住校生。学校一共两排宿舍,前面一排男生宿舍,后面一排女生宿舍,都是大通铺,上下铺。一个铺上并排睡十几个人,一个宿舍近50人。晚上十点下了自习,所有住校生都要抢着打水洗脸、刷牙。宿舍区一共两个水龙头,男生宿舍区外面一个,女生宿舍区外面一个。晚睡前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洗漱用水全靠抢,不分青红皂白地抢,见缝插针地抢,稍微晚一步,只能顶着臭味睡。热水是不能奢望的,学校只有教师的宿舍提供热水,学生只有冷水。

1998年的2月的星期三,和往年的冬天一样的冷,下了晚自习和往常一样,开始了半个小时的抢水仗。一仗打完,熄灯哨吹响了,脱了外套就钻进被窝里把自己蜷成一团。感觉被窝里有点暖和气了,一点点伸开腿,一点点调整舒服的姿势,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敲门,听到周围有烦躁的咕哝声,听到终于有人悉悉索索地开门声,听到老师拉着我说“你姨夫在外面等你”。

我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迷迷糊糊地穿衣服,穿鞋子,跟着老师往外走。出了宿舍门,没看到人。“不是说姨夫在外面么?”心里有疑问,我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跟在老师后面走。学校正在搞建设,到处挖的坑,我跟着老师晕晕乎乎地转,深一脚浅一脚,我不知道走到哪儿,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似乎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迷路了。终于见到了大姨夫,他说“走吧”。我坐到他的摩托车后面,拉着他的衣角,脑子里木木的,只感觉风吹得耳朵痛。

进了家门,妈妈平躺在正屋的地上,身上盖着被子。爸爸说“你过来看看你妈妈”,然后拉开了被子的一角,把妈妈的脸露出来。妈妈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切正常,我跪了下去,看着她,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怎么现在才让我回来呢?很快,爸爸把被子又盖上了,拉我起来。一股恼怒冲上,直撞而出,我冲着爸爸吼了起来:你怎么现在才让我回来!你怎么现在才让我回来!爸爸似乎在跟我解释什么,可是我听不进去,只顾着吼。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那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呢?”我一下子瘪了,怎么就不早点回来呢?不是本来就打算昨天晚上请假回来的么,怎么就没请呢?脑袋胀得厉害,就像有鼓在里面敲,撞击的鼓面,痛得我想把脑袋掰开。我用手敲着脑袋,爸爸说你躺会儿吧。说完,他出去招呼来往的人,我一个人躺在炕上,只是躺着。我不知道除了躺着,我还能干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弟弟哪儿去了。

天大亮了,有人过来对我说:“你要去送送你妈”。我任由那个人拉着我,出了门,门口一辆拖拉机,上面装的满满当当的,我知道妈妈就在上面。车开了,我被人拉着跪了下来,周围女人的哭声撞进了脑袋里。“你也该哭的,不哭就是不孝”。我也跟着低下头,扯着嗓子哭嚎,然后被人拉起来,走几步;再就被拉着跪下,继续哭嚎;再起来走几步,又被拉着哭嚎。周围很多双眼睛看着我,我就这样像个牵线木偶一样,全程低着头,走几步,跪一段,哭几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又有人跟我说“别哭了,再哭你爸该难过了”。我止了哭声,抬了头,又到家门口了。进了门,爸爸又跟我说“你躺会儿吧”,然后转身出了门。家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只剩我一个,先前闹哄哄的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让人害怕。我躺在炕上,一直在想:我弟弟呢?我弟弟哪儿去了?妈妈最疼爱他,他那儿去了呢?可是我看不到他,也没人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起来坐在炕头上,朝院门外看,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他,一直顶着胀痛的脑袋想他。

想着想着,弟弟终于出现了,他站在门口,我赶紧跳下炕,跑出去,看到他手里捧着一个盒子,盒子上盖了一块红布。那个盒子我不陌生,前天夜里出现在我的梦里,梦中我和妈妈之间就是有一个这样的盒子,正因为如此,我才打算昨天晚上请假回来,可是一想到外面那个刺骨的寒风,那段凄冷空荡的村路,还有封建迷信的魔障,我就在心里说,别吓唬自己了,再过两天就周末了。这一侥幸就成了悔恨,一辈子的悔恨。爸爸让弟弟把盒子放在桌子上,说“我们没亏待你妈,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也没必要做给别人看。今天就下葬,明天你们该上学上学。”说完又转身出去张罗了,我跟弟弟挨着坐着,我想伸手去摸一摸骨灰盒,可是怕惊了妈妈。我还想在弟弟脸上找泪痕,可是什么都没发现,我心想妈妈白疼你了,你都不哭。我还想出去看看,爸爸在忙活什么,村里的人都走了么。我甚至还想看看盒里是不是真的有骨灰,骨灰是什么颜色的。总之,我的脑细胞像打了鸡血一样,躁动得很,一秒都不得闲。

后面又是一群人带着我们,这次是我和弟弟两个人了。别人让我们跪,我们就跪;让我们哭,我们就哭;让我们不哭了,我们就不哭了。终于完事了,妈妈被留在了海边,我和弟弟回了家,邻居亲人们一个个辞别,家里剩下了我们仨。爸爸做了饭,跟我们说“吃了饭,赶紧洗了睡。”然后又跟我说“我已经跟谁谁说好了,明天早上他把你捎回学校。”混乱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结束了。

一个周以后,弟弟开始生病,断断续续一个月,不是腿上长疙瘩,就是眼皮长痘。从第二年起,每年的7月10日(妈妈的生日)前几天,总会有一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想我妈,必须要哭一通把心里的话都说一遍,把那一年的事汇报一遍才行。爸爸把戒了几年的烟又拾起来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起来上厕所经常看到他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抽着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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