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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归来】
多年以后,我路过家门口对面曾经的那片麦田,本该长着麦子的地方却冒出无数庞然的玻璃楼群。我才意识到老家这是发达了。它努力褪去贫瘠的皮囊,脱了胎,换了骨。只是那时我心中没有感到日新月异的喜悦,而是滋生出一种被杀的感觉。我曾在这儿真切经历的点点滴滴,度过的每个漫长日夜,都已被它随手抹去了痕迹。我想我可能并没有来过这儿。我与这儿的联系原来如此稀薄。
“老简家的儿子出息了。”
这是我回村的十多天来听过到的最多的话。也是这次回村,才发现自己还有那么多素未谋面的叔叔婶婶,舅舅舅妈。说素未谋面或许并不准确,三年前我与他们中的一些兴是谋过一两面的。自我屁股挨到炕沿儿,他们便陆陆续续地来到家里做客。个个穿着体面,头发梳得光亮,手里拎着自家的水果鸡蛋,或者村口儿李炳宏家小卖部的牛奶,神色关切得像是来看望病人。我爹无论谁来都堆着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自豪。我这个“病人”被围坐在中间,一时分不清楚他们的面孔,也实在不愿分清,只能装着很忙地低头摆弄手机。从小我就很讨厌这种场合,明明是互不相识的两人要装作关心地嘘寒问暖,然后绞尽脑汁地硬聊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过老妈还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跟人打交道就像烧水,开始没音儿,火候一到,就咕噜咕噜嘀咕个没完。”道理我倒是听懂了,可我从小就是个半吊子,懂了也不见得乐意学,当然更多可能是因为这些人是间接逼死我妈的凶手,所以我这桶水至今开不起来。
跟我聊他们也觉得没劲,于是话题从我顺理成章地转移到我爸身上。老爷们儿之间聊天,干说是不成的,要不就得喝着酒,要不就得抽着烟。反正嘴巴必须在聊天同时干点儿什么。说到抽烟,虽然现在香烟的牌子五花八门,可我在的村子,村民们还是特喜欢抽旱烟。并不是因为旱烟便宜,而是像我爹说的“香烟抽着没味儿”。他们喜欢在村口李炳宏家小卖部称上些烟叶子,然后用白色的烟纸卷一下,围一块儿边聊边抽。旱烟可不像香烟的屁股长了个过滤嘴,它所有的有害物质都直接进入肺部,抽到嘴里像是大口吸汽车尾气,劲儿真就特大。这么着不到小半天,屋里吸口气都剌嗓子。我实在待不住,就从开着的门缝挤出去。
那天我站在院子的时候,爷爷正蹲在地上逗他养的公鸡。之前听我爹说,那只公鸡也是我妈鸡场里要株连九族的死刑鸡,是我爷半夜劫法场才保了它一条鸡命。兴许是经过大风浪的鸡,它总是神气地窝在院子里叠好的废纸盒上,昂着脖子,眼神中有种睥睨天下的傲慢。从它来我们家我跟我爸就烦透它了。天没亮它便扯着脖子使出吃奶的力气报晓(后来我想了想觉得这么说有失妥当,鸡这辈子是不吃奶的),我爸说他甚至见过几次,它因为太努力报晓而导致缺氧晕死过去。我爷恰恰就喜欢它这股努力劲儿,时常夸耀“早上听了这只鸡报晓,一天都浑身得劲儿,特别舒服。”他说的舒服我没体会出来,但早上睡不醒倒是真不舒服。
“你早该出来,跟他们聊个屁。瞧你爹那没出息的德行。”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公鸡,一边跟我小声儿嘀咕着。
“天儿那么晒还不进屋儿?”我边走到他身边,低头捡了块小石子对着公鸡一丢,它便扑棱棱飞了老高。
他站起身骂骂咧咧道:“你那窝囊爹嫌我说话难听,让我坐在一边儿尽量别说话,那我还进屋儿干什么?”
我弯腰拍了拍他腿上的尘土,边说道:“得,您爷俩的事儿我管不着,您接着逗您的鸡,我得出去转转。”
在村里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或许是村子太小,也可能是我走得太快,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村口。我就站在了三年前相同的位置,眼望着李炳宏家小卖部的门前。这里是整个村儿的情报中心,闲时年纪大些的大爷大妈喜欢围坐在他家门前的大槐树下,边抽旱烟边纳凉,口渴了就去屋里冰箱掏一根冰棍儿,嘴里得巴的都是村里最新鲜的八卦。每次我放学回家路过这里,只从他们的眼神就能判断出,村里近期新闻的猛烈程度。
李炳宏家的外墙上画了一幅整面墙大的杨柳青年画,粉嘟嘟的大头娃娃扎了两个发髻,手里抱着条鳞片漆黑的大鲤鱼。与上次见它时相比,已退了些颜色,再没以往鲜艳。或许走到这儿,我潜意识里仍是怀着与三年前一样的理由,只是这一次那扇紧闭的木门真的打开了,她也真的从那扇门里走了出来。
我曾无数次幻想着与她再见的场面,有的是在灯火通明的海边,有的是樱花飞舞的季节,就是没有想过仍是她家有些破旧的门口。这个月份照理说她应还在学校,以至于当时她的出现搞得我有些慌乱。她看到我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显然也有些吃惊,而后则是有些惊喜地笑道:“你回来都不给我发个信息通知一声,来找我还是来买东西?”
我想尽量摆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尽量让今天这相遇的日子不显得那么特别,让它如曾经我们共同度过无数稀松平常的日日夜夜。只是故作轻松的话,说出口时却仍有些颤抖。
“当然都是。”
我像是曾经那样推开她家的房门,从左手边的米黄色冰柜里翻找一通,掏出两根老冰棍儿,然后将一根递给她说道:“老规矩我请你。”
她掩着嘴巴哧哧笑了一下,接过冰棍儿,又指了指桌上的二维码。
“喂!李欣悦,几年不见,你还那么抠门?都不推辞一下嘛。”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掏出手机扫码。
“上次是我请你的,没想到你为了占这个便宜去外面躲了三年。好不容易逮到你,还跟你瞎客气什么?”她说着将包装撕开,把冰棍儿塞到嘴里。
“过分,一根冰棍儿你记我三年。”
“是啊,不像某人,三年连个信息也不记得发。”
其实我并不是不记得,我曾经在每个重要的节日对着她的微信发呆,脑子里修改了无数遍想发给她的内容,但最终都没能摁下那个绿色的发送键。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她坐在她家那张枣红色的长凳上,目光望着前方那个硕大的玻璃柜台,里面满是售卖的各类糖果和零食,托她的福,这些都曾是我免费的午餐。此刻我左手与她右手的距离只隔了一小段。
“你怎么今天在家里?学校放假?”
“真想知道?那你当时应该听张老师的去考大学。”
“得了吧,我可不像你那么努力,张老师还说我烂泥扶不上墙呢。”
她将碎发挽到耳后,显露出的下颚轮廓十分柔和。“我爸前年中风了,虽然影响不大,但双手没有以前那么方便,学校一有时间我就回来看看。还好没真考去大城市,不然回来一趟可难了。”
闻言我不禁有些共情起她爸李炳宏来。听说他年轻时学习成绩特别好而且非常刻苦,可他爷爷家庭成分不好,连累他爹也受到迫害落了残疾,早早便离开人世。到他这里孤儿寡母,家里十分穷困。虽然老师来家里劝了多次,但他迫于生活压力只能选择辍学。早年在外闯荡赚了些钱,回到村里便开起了小卖部。他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在家里画画,写毛笔字。我还上学时,偶尔会看到他坐在门前拉二胡,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中风让他的手不再灵活,我想这些爱好应该也很难再碰了。
“什么时候回去?”我在冰棍上狠狠嗦了一口。
“这两三天吧,你呢?对了,听说你代表国家去参加了亚运会。真的假的?打游戏还能参加亚运会?”她眼睛睁得很大,瞳孔中有无数星星在闪。
“什么打游戏,现在叫电子竞技。是表演赛不是正式比赛。唉,你又不打游戏这些都听谁说的?”
“这两天不少人买东西,说是去你家,就听到一嘴。”
“可不是,一帮子老烟民,搞得我都快成熏肠儿了。”
她笑了两声,而后扭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的眼睛。
“喂,你现在还恨他们吗?”
我仰着头半天没有说话,其实这个问题我当时也说不清楚。就像老爸曾经跟我说的。他们也只是想努力地活着,并没什么过错。但在那个夏天,他们确实也是逼死我妈的罪魁祸首……又或者说,罪魁祸首是那帮鸡?不管怎么说,如果不是那个夏天,我想我应该会按照跟李欣悦的约定,一起考上一所师范类的大学。然后一起工作结婚生娃。尤其是跟她结婚生娃,听我妈告诉我,这一点是我还在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已经想好的。所以在那个夏天之前,我觉得这件事就像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那样坚定不移。可一切都像是一颗未成熟却提前落地的苹果,它在那个闷热的夏天腐烂变质。三年过去,那股馊味儿我却还能闻到。照理说,我应该对那段时间的记忆很深,但奇怪,多年后,我试图回忆那个夏天发生的事情,竟记不得多少。那些记忆很零散,一时也说不清该从哪里开始梳理,在我反复推敲过后,觉得那个夏天我最初的回忆应该先从损鸟这个人开始。
那年夏天的阳光是把白晃晃的刀子,刺得人睁不开眼。周六日放假或者放学后,我跟损鸟不是整天躲在黑洞洞的宿舍就是泡在黑洞洞的网吧,总之就是跟吸血鬼一样见不得光。我能长时间泡在网吧,有两个关键因素。第一是高中在县城,像我这种村里的孩子回趟家很不方便,基本都是一个月才回去一次。课余时间都是自己支配。第二点是损鸟,他是我高中时的舍友,他的真名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损鸟这个词在我们这里是骂人的话,意思是爱耍心机,心眼儿坏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从我认识他的那天,周围人就都那么叫他。我也就跟着那么叫了。损鸟家里是做生意的,平时零花钱多,对别人非常抠门,但对我却出奇的大方。基本上一有空他就死乞白赖地请我去上网,不去都不行的那种。那年头网费并不贵,但对我来说仍是拿不出的。关于损鸟为什么如此大方地请我上网,这个问题我困惑了很久。后来别人告诉我,损鸟不需要参加高考,家里已准备让他去国外上大学。同在一个宿舍,他实在看不惯我平时不怎么努力,成绩却能保持在中上游。所以那两年他使尽浑身解数想让我沉迷上网从而把成绩搞烂。我听到后没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好笑。不知道他在得知我也没参加高考,并通过他两年的无私奉献成为了一名电竞选手后会作何感想。
高一开始,我们经常在网吧打一款叫英雄联盟的游戏,不得不说,我在打游戏方面是有些天赋的。英雄联盟这个游戏按照游戏水平把玩家分成了几个段位。从最低的英勇黄铜到最高的最强王者。我只用了不到百把游戏的工夫就登顶了最强王者段位。这个段位的人群只占玩家人数的0.015%。在那之后没有多久,一局游戏厮杀完毕后,一个好友申请便立刻弹了出来。
“哥们儿,法师玩儿得不错啊,你多大?”
我本来不想理会,但看了一眼时间,离宿舍关门已不够再开一把游戏。于是我就随手回到:“17。”
“认真的?我们现在在组一个战队,有没有兴趣来试练?工资优厚!这是我的电话,有兴趣打过来我跟你细说。”对话下面写了一串电话号码的数字。
看完这些话,我脑海里只是闪过被人五花大绑活摘器官的场面。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关闭了聊天窗口没再理会。但后来我为了从聊天信息中找出这串数字花费半个多小时。其实那时即便是游戏打得好,我也从没想过要当一名职业选手,只是将游戏当成爱好。虽然跟损鸟长时间在网吧泡着,但我始终记得跟李欣悦的约定——考一所师范类的大学。李欣悦的梦想是当一名老师,而当时的我对未来并没什么规划。我的想法很简单,李欣悦考去哪我就去哪。所以我的成绩也一直保持在与她差不多的水平。因为有了这个执念,即使在英雄联盟的峡谷里不断厮杀,我也没完全沉迷其中,反而因为害怕落下学业,上课听得格外认真。每次考试前即便损鸟再怎么撺掇,我都会拒绝,专门空出几天不去上网,而是来预测出题的考点。毕竟是应试教育,很多考点固定,只是都需要自己归纳总结,通过这样的方式虽然拿不了太高的分数,也能勉强混个七七八八的中等水准。可能就是这种归纳总结能力,对我日后在战队中能复盘游戏,归纳经验起到了重要作用。
但万事都有例外,考试前有那么一次我实在没有受住损鸟的诱惑,跟他半夜从宿舍翻出去,游戏打了个通宵。结果第二天考得一塌糊涂。我们的班主任姓张,学校为了鼓励学生努力学习,会把往届优秀的毕业生,或者从这毕业的名人头像挂到学校一进门的荣誉墙上。
当时他一手指着我的脑门儿一边骂道:“天天不努力学习,去网吧打游戏以为我不知道?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你看看荣誉墙上的学长学姐,该向他们努力看齐!像你这种不努力的人就跟废物一样!”
“张老师,墙上挂了那么多人,你也只是知道他们成绩好,又不是个个认识,怎么知道他们就都努力,就都不上网?”
闻言他气得面色铁青,可能他对不努力的人实在厌恶。自打这次谈话后,他对我的学习进行了放弃疗法,我简称为“放疗”。
张老师对我进行“放疗”后不久的一天,我正上着课,忽然被他叫出去。我觉得他可能回心转意了,认为我还有抢救的希望,我可能要从“放疗”转为“话疗”了。可是这次他看向我的眼神却很柔和,与其说是柔和,更像是一种怜悯或者同情的目光,那眼神令我很不舒服。他只是简单告诉我,我爸在校门口等我呢,让我过去看看。
老爸这个人跟我妈完全是相反的,为人有些闷,话少,不爱与人打交道,有什么事儿爱揣在心里瞎琢磨。往往学校开个家长会,或者有什么非要来学校的事儿,主力都是我妈。所以当我听到是我爸来的时候第一时间是觉得有些诧异。我走去校门口的一路上都在寻思,是不是张老师给我爸灌输什么坏思想,指使他准备些什么武器来学校大义灭亲。但当我看到我爸时这个担忧便就此打消了。他完全没有凶神恶煞的气势,整个人很萎靡,身材瘦得让我都有些不敢认。他左边的头发支出很大一撮看着很邋遢。
“你怎么来啦?”
“接你回家。”
“啊?为什么?”
“路上说。”
坐在公交上,我再次问他到底为什么要接我回去。他望着窗外,很平静地跟我说公交人太多还是回家说吧。这一路要先倒两趟公交,到站了还要打个电动三轮车才能回到村里。但是那么长的路他竟一句话也没有跟我多说。我知道他平时话少,但是还没少到这种程度。于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开始在我的心头聚拢,那感觉令我害怕。之后我也只是沉默,再不敢开口。
“你妈没了。”下了电三轮快走到村口的时候,他忽然低着头小声说道。
“什么?”我试图说服自己刚才听错了。
“今天早上的事儿。你等下回去见一面就准备下葬了。”他说着声音变得十分沙哑。
那一刻我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整个人都在一种空白的状态中游离。
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呢?我妈的身体一向都很好,况且她也只是四十几岁的年纪,怎么好好的人说没就能没了?
但说这话的是我爸。我那么呆立在村头儿,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里不住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说话,仍是那么不快不慢地走着,回应我的只有他沾着土的后背。
我实在不相信,我只离开家一个多月而已。我记得我走的那个早上,她非让我多吃点儿东西,说是路太远,胃里没东西会晕车。我啃着馒头,她坐在对面的板凳上,一边剥着鸡蛋,一边笑眯眯地跟我絮絮叨叨:“你得努力。得好好学。老妈今年的养鸡场应该能给你攒出媳妇本儿来,等你上大学就去县里给你买房,唉,上次我问欣悦,问她想考哪,她说想去大城市上学。你说在哪上学是不是大概其就在那工作了?”
我夹着盘子里的豆角儿摇头道:“我哪知道啊?你问她这个干吗?”
“你们结婚不得买房啊。大城市房价贵不说,我跟你爸看你一趟多费劲。再说以后给你看个孩子什么的,你们以后要忙工作,还把孩子放回村来啊?要我说县里就挺好。你说呢?”
“哎呀,妈!你这是干啥啊。我这还上着高中呢。这都想哪去了。”我不耐烦地说。
“这不都是眼前的事儿,唉!你们不在一个学校,你平时得看住她知道吗?现在的小年轻不好好学习,都特爱搞对象儿。欣悦人老实我倒不怕,就怕身边有坏分子呐。”
“哎呦行啦,你还让不让我吃饭啊。”我不满地望着她。
她一下阴沉着脸将剥好的鸡蛋扔到我的碗里:“就跟你妈脾气大,多大本事一样,结了婚也是个不孝顺的东西。”
我不想继续听她唠叨,准备赶紧吃完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过了一会儿,她又凑到我跟前叮嘱道:“就在县城买房啊,以后你可得跟她说。就那么定了。”
我扭过头看她时,见她正准备择早市儿上刚买的韭菜,脸上挂着一副奸计得逞的满足。
我实在不愿相信,一个月前还惦记着在县里买房的老妈,现在身上盖着白布,就躺外间屋的中央。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眼前的整个世界被淹没在洪水之中。一切都在我的眼前扭曲变形。我发疯般的揪过立在一旁的堂叔咬牙问道:“二叔,你告诉我,我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长叹口气安慰我道:“孩子节哀啊,你妈是病死的,走得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先去给你妈磕几个头吧。”
“我妈身体一向很好,她得了什么病?就算得病为什么不去医院?”
他面露难色,有些为难地叹道:“这,这具体我也不清楚。我是今天早上才接到的信儿……”
他说话吞吞吐吐,我半天也没听明白。这时我忽然想起我爷,他肯定是清楚的。我抹了两把眼泪四处张望,却没见到我爷的人影。
“我爷呢?”
众人见我问到他,神色都有些慌张。二叔赶忙劝道:“在屋里。别去打扰他了。他血压上来了,现在正头晕呢。”
我冲进屋,见我爷闭着眼睛,在炕上躺着。我想上前去看看却被一只手拉住。我扭过头一看,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到屋里了。
“什么事都等你妈的事儿完了再说,你妈可能是瘟病,当天就要下葬。你赶紧忙活起来,让你妈走得安心。”他说着赶忙递给我一套白。众人也一下子围上来帮我把白穿了。我就那么晕头晕脑地被推搡着给我妈磕头烧纸,然后给来吊唁的人挨个磕头。堂哥堂弟们腿快,被派出去报丧。我这头儿头还没磕完,又要为我妈盖上布,众人合力将她从屋子里挪出来。屋外已搭了个简易的灵棚,灵棚外堆着烧纸。把她放进棺材后停到灵棚里。还不等我喘口气,有人喝了一声,让孝子举幡。我赶忙跑过去举幡,领着众人围着村子转了一圈儿。完事后,已有些晚了,众人草草在旁边搭的饭棚里吃了顿饭,饭吃完就送我妈下葬。我又是摔碗,又是打幡,又是磕头,期间敲锣打鼓的声音不住地往我耳朵里灌。总之一天下来,我的头整个都是昏的,我丧失了所有的思考能力,别人让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完全是木偶一样。
等安顿好我妈的后事,送走了众人,天已完全黑了。我与我爸呆坐在屋里,见我爷也在床下溜达了。我开口问道:“爸,我妈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就忽然病了?还是瘟病?”
“你妈是窝囊死的!都是那帮挨千刀的逼死的!”我爷从里屋里蹦出来嚷着。后来我听说,从我妈走的那一刻,他就开始站在村口骂大街,而且专攻人下三路。出口的话极其恶毒,他敢说路过的人都不敢听的那种。随着嗓门儿越来越高,血压也才跟着高上来了。
“你别瞎说!孩子听了怎么想?你快歇着去。”我爸站起身来把我爷又领进屋。
我窜起来急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能把话说明白吗?”
他们爷俩见我着急,便个你一言我一语地,我从他们的话里慢慢拼凑出整个事件的原貌。原来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我妈那个鸡场。
说到那个鸡场其实也是段很曲折的故事。我妈为人特勤快,也特爱瞎管闲事儿。只要听说谁家有事儿,就骑着她的电动车去看,而且风雨无阻。一是为了看热闹,爱八卦可能是村里人的通病。二是去看能不能帮上忙。一来二去,村里人谁家有事儿都爱找我妈帮忙,她也很受大家伙儿的尊重。有一次村东头儿开五金店的梁叔家里出事了。梁叔开着他的面包车去县里进货,路过村口二道桥时草丛里蹿出一只黄牛。他一慌下意识地打了下方向撞了桥墩,头磕在车玻璃上昏迷了。过了一会儿,徐绍春家的二小子赤裸着上身骑着摩托,他是来追牛的。他们家跟人合伙儿养黄牛,放牛时有两个小孩儿淘气,在牛群里扔了一串炮仗。好家伙,一群黄牛就像踩足油门的小汽车,横冲直撞,那架势把周围人都吓坏了。等牛跑远,这才敢骑上摩托挨个儿追。二小子看见梁叔昏迷,赶忙打了电话把他送到医院抢救,好在人没事儿,只是还需要住院,梁家大婶要去县里照顾他。但是地里养的鸡却没人喂。于是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我妈帮忙照顾。我妈在那之前没养过鸡,所以我爸劝她别答应,但她说“那玩意儿有啥,不是一看就会。”可能她学习能力确实强,她很自信地接下了这个差事。约么一个月,梁叔出院了,两口子回家到地里一看都惊呆了。地里的鸡养得都跟肉葫芦儿一样个个膘肥体壮。而梁家大婶又是李炳宏小卖部前情报中心的常客。于是我妈是养鸡能手的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不少村民都来上门求教。这次的成功让我妈更加确信自己在养殖方面很有天赋。
后来的一天晚上,我跟我爸还有我爷在炕上斗地主,我妈趴在桌上正奋笔疾书。在我打出一对二后,她忽然抬起头来拉着我爸说:“我想开个养鸡场,这两天我去县上问了,不少地方都收鸡,价格还都不便宜。现在人们都注重健康了,村里养的溜达鸡价格很高。”
“建鸡场要多少钱?”我爸问道。
“这是我算的账,你看看,差不多一年就是上面的数儿。今年就小规模养养试试深浅,如果能行以后号召村里人一起投资搞一个大的养鸡场,我都听县里收鸡的老板说了,现在只有规模化养殖才能赚大钱。你看村里不少年轻人跑去外地打工,累死累活的也不见得一年能攒多少钱。如果真能行,以后大家围绕养鸡开个什么屠宰场,鸡肉加工厂的,大家伙在家门口就能赚到钱,多好。唉,这叫啥。”我妈用胳膊肘推了推我。
“共同富裕。”
“老娘们儿家瞎折腾什么。要我看老老实实过日子,你看谁家正经老娘们儿整天东跑西颠儿的?”我爷说着将手里大小王一甩“炸!”
“您这话我不爱听了,怎么就不正经?要我说人活着就得努力活,就得好好活。我这次去县城觉得现在社会发展多快啊。盖了好些个没见过的大楼,楼下的商铺个个都红火得很。所以咱们也得钻机,好日子不能自个儿从天上掉下来。”我妈不满地看着我爷。
我爸拿着她递过来的本儿左瞧右瞧问道:“我觉得投的也不多,你觉得靠谱?”
“靠谱。我这两天也没少问。鸡场的地方我都选好了。鸡场搭建,鸡苗鸡料钱这我都是问过的。”
“那成,明天咱一块去看看。”我爸应道。
见他俩一拍即合,我爷凑到我跟前儿小声跟我嘀咕:“没出息,什么事儿都听婆娘的。”
关于后来她怎么建的鸡场我是不清楚的,因为我对养殖本就毫无兴趣。我只听我爷说第一年这个养鸡场确实挣了不少钱,以至于之后的日子他见了我妈都变得十分乖巧。第二年我妈决定趁热打铁扩大养殖规模,开始在村里集资。很多人出于对我妈人品以及业务能力的信任,很痛快地入了股份。可能一切都太过顺利,让我妈产生了一种养殖零风险的错觉。她专门找到村里生活比较困难的家庭希望他们能入股,以此来改善他们以后的生活。为了打消他们的顾虑更是痛快地承诺“赚钱算入股,赔钱算借债”。就这样,一个在村里规模空前的超大养鸡场拔地而起。它美得就像一场梦,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愿景和期望。
鸡场建成后最兴奋的是我爷,因为是“关系户”,他光荣地获得了一份看大门儿的工作。令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十分敬业,一闲了就去鸡场里溜达,看看那群鸡。也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注意到了那只努力打鸣的公鸡。他那时就跟我妈提出,想把那只公鸡偷摸据为己有的想法,被我妈一票否决,不过她承诺,等出鸡时可以买下来送给他。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每个人都沉浸在赚钱发财的美梦里,但只要是梦都会有醒的一天。往往梦做得越美,醒来时就会觉得现实有多残酷。
起初那些鸡也只是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吃不下东西。我妈就立刻去县里找了兽医来看,兽医到了鸡场见到这种情形立马变得很警觉。他跟我妈说搞不好是禽流感,他先要拿些东西回去化验,如果确诊,就要跟县里报备。在我的印象里,我妈一直是个很彪悍的形象。我从没见过她哭,在那之前听都没听过。但我爷说当我妈看见成片成片的鸡倒下时,他第一次见到我妈哭。她大声地哭嚎着怎么对得起他们投的钱。也许比起金钱上的损失,那个带领全村共同富裕的梦破碎更令她难过。
县里的行动十分迅速,第二天就把养鸡场封了。一大堆穿戴防护服的人在鸡场里进进出出。一个穿着行政夹克的人跟我妈说,要对这个地方进行无害化处理。得把所有的鸡烧了再埋起来。还没等那个男的说完,我爷就把大门锁上了,他拿着把铁锨躺在地上大骂:“狗日的们把我也烧了吧,我要跟这群鸡同归于尽。”村民们也把鸡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在他们心里自己只是在努力捍卫那个一辈子为数不多的梦。行政夹克见状大声呼喊赶忙安抚大伙儿的情绪,说是政策上对无害化处理是有补贴的,不会让老百姓去承担全部损失。希望大家配合县里工作,防范疫情扩散。我妈也知道这件事必须得配合县里,于是也跟着喊道大家伙儿不要激动,咱们得听从县里同志的安排……还没等我妈说完,人群中一人喊道你快闭嘴吧,要不是你撺掇,我们家能损失那么多钱吗?那可是我后半辈子的活命钱!没有金刚钻别拦瓷器活儿!天天脸不够你露的!此话一出,人群立刻乱成了一锅粥。其中很少一部分人也是替我妈说话的,但确实很少。我爷也火儿了,立刻从地上站起来要去找刚才说话的人拼命,还好被老爸拦下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行政夹克仍是想要站出来主持大局,但愤怒的人群如同横冲直撞的黄牛,哪里还听得下去,老陈家儿子陈吉海从人群中窜出来给了他一拳,那夹克被打得鼻子流了血,大家一下冷静了,都知道这下事儿大了。清理鸡场的工作也因此停滞了几个小时。也正是这个工夫,我爷把那只他心心念念的公鸡趁着夜色搭救了出来。
行政夹克被打后,不知道是谁报了警,警车很快就停在了鸡场旁边,气氛变得很紧张,大家都为陈吉海捏把汗。毕竟打人是不对的,尤其打的还是来为大家解决问题的人,行政夹克也只是在认真干好他的工作。好在他并没追究陈吉海的责任,他只是劝陈吉海年轻人做事儿不要冲动。陈吉海这才算躲过一劫。
有了那么一闹,行政夹克接下来的工作反而顺利了很多,再没人敢在鸡场外闹事。鸡场里的鸡很快就被白衣服们做了无害化处理,听我爸说当时的万鸡坑遗址就在后山 ,后来我曾去寻过却没有任何发现。它们就像从来没有来过,在世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鸡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妈从此却成了整个村儿的众矢之的。走到哪里总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有的甚至当面辱骂。这些我实在不愿多讲,我当时听我爷学这段的时候十分气恼。可多年以后想想,如果是自己多年的积蓄一下没了,自己肯定也是极难受的,说些难听的话可能也并非是针对我妈,村民对这些损失确实是无法接受。其实人都是很难自省的,喜欢把犯错的原因归结到别人身上,实在赖不上别人,就会怪命,怪老天爷,反正必须在精神上找一个替罪羊成为发泄的对象。这次事件我妈刚好充当了这头羊的角色。
我爸说我妈那段时间因为受到身心上的双重打击得了很大一场病。咳嗽得很厉害还有些发烧。看了大夫说只是病毒性感冒,要在家吃药修养。但我妈想快些完成关于鸡场无害化赔偿的事宜,一连去县里跑了好几天。我爸担心她,想替她去办事。她却不放心,说他不了解具体情况,办事不如她自己跑着明白,坚持要亲力亲为。据我爸说即便是她离世的前一天她仍在跑这个事儿。那天她回来很晚,身上都是泥,脸上也有血渍,这把我爸吓了一跳,连忙问出了什么事儿。我妈说发烧烧得她眼前发黑,到村口二道桥时拌了一跤,磕到了脑袋。我爸想打个车拉她去医院。她却自顾自地洗了把脸把脑袋用纱布缠了两圈,嘴里说:“这有啥大惊小怪,我最不愿意去医院排队,把人都烦死,放心吧,没啥大事儿。”她坚持不去。她从来都是如此,只要是她坚持的,事儿就必须得那么办。在这方面,我爸这辈子从来没赢过我妈一次。但那回,我多希望我爸能赢一次。夜里我妈就开始发烧,我爸仍是劝她去医院看看。她觉得大晚上的太折腾,准备明早再说。她还劝我爸说,她觉得好受多了,让他去睡觉。我爸也觉得明早天亮去比较好,就在她的身边睡着了。可是当太阳升起时,他却再也叫不醒她,他摸了下她的手,已凉了许久。
说到这里时,我们爷仨都忍不住落泪,我妈走得太意外,也太憋屈。我妈一向身体是很好的,因此我爷坚称她是因为受气加上生病窝囊死的,我爸猜测可能是因为碰到了头,也有人说是感染了禽流感,那个病其实也是能从鸡传染到人身上的,这一点我爸也有所怀疑。但无论如何,随着我妈的入土,她的死因永远成了谜。但对于这种不明不白的死,确实令那时的我无法接受。我实在为她感到憋屈,但这一切究竟该归咎在谁的头上?我想不通,只是愤怒冲昏了我的头脑,让我流着泪从厨房抽出一把菜刀,准备出门找那些曾骂我妈的人拼命。刀被我爸一把夺了过来,他朝我喊道:“小兔崽子,你干什么!你知道你妈拿的都是什么钱?你顺子叔早年在工地摔了腰,落下残疾,投给你妈的钱是那时候的赔偿款。那些都不是钱啊,那都是他们后半辈子的命!他们愿意拿出命来相信你妈,你还要拿刀?我告诉你,咱们不仅不能摆脸色,这些村里人的钱咱们还要一分不落地给人还上!这是你妈生前应下的!”
我流着泪愤怒地大喊:“凭什么?凭什么死的只有我妈?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该死!”我掸开我爸的手,冲出门外,我跑得飞快,似乎这样就能甩了身后紧追的痛苦。我跑到一片漆黑的夜色里。可是我又该去哪儿呢?我也不知道,也没有想,只是我回过神时,我就那么站在我妈的坟头儿前哭。我多希望那刻的情节会像电视里演的一样魔幻,能看到我妈坟头儿忽然发光,然后她的幻影就那么凭空出现,摸着我的头,抱着我,安慰我,并给我灌输些心灵鸡汤,令那一刻的我不再那么悲伤那么迷茫。可是没有,四周没有温暖的怀抱,只有冰冷刺骨的黑,只有诡异阴森的山风,只有夜猫子咕咕的叫声。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回的家,反正我回去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我就那么颓废地倒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爷俩回来了,见到我在床上躺着,我爷想要发火,看样子刚才两人是出去找我了。我爸把他拉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房间的门关上了,留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家里很静,那种安静让我感觉心里好受了一些,我觉得自己像一只流浪的猫猫狗狗,它们总会在受伤的时候蜷缩在窝里,独自舔着伤口。运气好,偶尔会有路过的好心人送上一份美味的大餐。这点也是如此相似,我妈走后的几天很难熬,李欣悦在那些天会送些自己做的饭菜或者我爱吃的东西过来。味道很好,但我的嗓子像是被塞住,怎么也吃不下多少。她跟我说,她在我妈葬礼的那天就在我旁边,她怎么叫我我也不答话。可能我当时脑袋实在发昏,对此没有任何印象。她总是提议想跟我出去遛遛散散心,但那时我对村里人实在厌恶,我不愿离开家里半步。那些天我也懒得说话,她有时会自顾自地讲话,讲得什么我现在已没有印象。多数时我们就那么安静地坐在炕上各自玩着各自的手机。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最浪漫的事不是在烟火之下,欣赏一场金色的雨,而是在平凡的日子里,愿意陪你度过每一刻的无聊。有了她的陪伴让我从一种麻木的状态中慢慢恢复。我的笑脸也渐渐多了。几天过后,她说她要回学校,劝我一起回去。我说给我点儿时间。她点了点头,临走时不断跟我提起我们一起考大学的约定。把她送出门后,我就那么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发呆。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未来跟她漫步在大学校园的场景。我忽然觉得我确实不能一直这样沉沦下去,日子还得过,身边还有很多人值得我去珍惜,还有很多事儿必须去做。我忽然释怀了,当即决定收拾书包,明天就去上学。可是几日下来,我甚至找不到自己的书包被扔在了哪里,我在家里翻来翻去却意外找到了我妈留下的那个账本儿。出于对我妈的怀念,我慢慢翻起来,第一页正是她最初给我爸看的计划,然后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费用和借来的钱数。起初我并没太当回事儿,可越往后翻我的心越是沉重,那数字不断上涨,以至于翻到最后数字大得令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我妈活着的时候经常跟我说:“你只管好好学习,其他少操心!”所以我平时没有过多考虑过关于钱的问题。只管花钱,家里钱的来路,又有多少存款我都是不关心的。但今天我真切地看到这接近百万的数字从天而降时,我几乎要被压得窒息。我忽然想欠了那么多的钱,我爸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还完呢?他那张沾了土的后背,还能背起这串冗长的数字吗?于是一团乌云在我的心头再次聚拢。
晚上我们爷仨围在一块儿吃饭,我开始有意地仔细地端详起我爸,他竟比前两天去学校接我时更消瘦,也更邋遢。他勾着背,黢黑的脸在昏黄的光下看起来跟砂纸一样粗糙。面条儿发出的热气熏得眼睛只剩一道细缝。眼角的皱纹堆得一层层的,看着很难看。我没头没脑地忽然伸出手,用拇指跟食指撑开我爸眼角的皱纹说道:“老爸,你皱纹长了不少怪难看的。”
“等你赚钱给你爸美美容,拉个皮儿。”我爷吸了一口面条说。
我仨都笑了。
“行。”我放下碗很正经地说:“念书没劲 ,我想去找些事儿做,赚点儿钱。”
他们两人听我说完,明显愣了片刻。我爸撂下碗筷很严肃地说道:“不读书你能去干啥?你还不到出来做事儿的年纪。”
“我想去上海,我今天去上网咨询了一个之前给我留过言的人。他正在组一个组队,如果我通过试炼就能入队,工资不错,还能管吃住。”
“你可真是想瞎心了,那网上能有什么好人?你还信他们。”我爷怒道。
“村儿里也不都是好人啊。反正我想去试试,如果不行我再回来上学。”
他仍是不饶道:“你以为学校是你爸开的?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走。”
我爸看了我一阵,慢慢叹了口气道:“你啊,家里的事儿别瞎操心,上你的学,少添乱。”我爸拍了拍我的后背,然后又端起碗吃起了面。
“没操心,我真不想上了,干嘛非要上学,上学就是为了工作赚钱,既然现在有了工作的机会,何必非要走弯路?”我边装作漫不经心地端起了碗,边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望着我爸跟我爷。我见到他俩的脸色慢慢变得难看,我爷忽然窜起来,抄起灶火旁边的扫帚骂道:“你妈才走了几天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我这就送你去陪你妈。”说着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通打。我赶忙跑到屋外躲起来,心想完了,看来跟他们是说不通了。
后来的几天,他们两个硬逼着我去上学,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总能找到地方躲着。张老师后来也给我爸打了几次电话,劝我去上学,这让我觉得他可能并不是真的想对我“放疗”。反正不管怎么说,我当时都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去。
在我决定离开的前一天,李欣悦忽然火急火燎地推门进来,她蹙着眉头,面色通红,脸蛋儿像一颗成熟了的苹果。
“你是不是不打算上学了?”
“是啊。”
“到底为什么?”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只是几天,这一切都变了。我妈死了,我再不能随心所欲,我们家欠了那么多钱,很多很多。但我不能就那么如实告诉她,这种惹人可怜的话,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绝对不能对她说出口,那样太过卑微,太过懦弱。我只能用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回应道:“我不想上了呗。”
她的眼睛露出一种错愕的神态,而后忽然大声质问我:“你的承诺呢?”
一起考大学?一块工作?还是结婚?在刚毕业的年纪跟我还欠下的百万欠债?我觉得这样对她太不公平,如果承诺的终点并不是幸福的起点,那这个承诺还有必要兑现吗?我嬉笑着摇了摇头,此时我从没见过她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那是一种失望,那是一种陌生。
“又不是演电视,什么承不承诺的,差不多得了。对了,你跟我说说你在学校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呗……”
没等我说完,她一把拉着我的袖子就往外拖。
“跟我走!”
“喂!你这是干嘛啊。”我掸开她的手。
“去上学啊,还能去干嘛。”
“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样对得起你妈吗?”她很少发脾气,总是轻声细语的,很温柔。但这一次,她看起来居然那么可怕。
她继续用手拽着我的衣领使劲往外拖,拉扯中,这些天在我心中聚集的怨气像是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终于还是爆发了。我一把推开她骂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我跟提我妈!少管我!”之后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几乎把我会的所有难听的话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那些话刚说完,我就已经后悔了。她从来都是个很坚强的人,可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天她的眼神,那眼神在我的心里烫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洞,以至于往后的日子里我总会为那天的话悔恨。
其实在她走出门口时,我想立刻追出去道歉,但刚才的话实在有些太过难听,令我一时没了追上去的勇气。我只能在迟疑很久之后,拿起手机打了很长很长一串道歉的话,然后反反复复地删了又改,直到接近傍晚,屏幕上最终只剩下三个简单的字——“对不起。”我忐忑地按下那个绿色的发送键,我真的害怕,发出的文字前会忽然蹦出一个红色的感叹号。好在并没有,之后则是漫长地等待,每一秒像是一年那么长。
“没关系。”
她也只是简单回了三个字。看到这三个字我如释重负。准备拿着手机再聊几句,可是放在按键上的手指却迟迟落不下。我竟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我忽然意识到,即便她接受了我的道歉,我们之间似乎也已有了一层看不见的隔阂。
夜里我从床上爬起来,见我爸跟我爷都已睡熟,将早已准备好的钱跟身份证揣在身上,又把写好的纸条压在电视柜的旁边。走到门口,我忽然有些难过,转过头,屋里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但我知道是时候说再见了。为了能留住它们,我必须得离开。
我蹑手蹑脚地走在村儿里的土道上,天气很闷,身上有些黏黏地发痒,路两旁的灯时明时暗,鼻子里仍有白天村里人放牛时留下的牛粪味儿。我走到村口儿李炳宏家小卖部的门口,转过身望着他家黑洞洞的窗户,屋里一片寂静。她应该已经睡了。可是那时我真的好想再见她一面,即便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如果此刻她能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跟她表白,哪怕被她拒绝。我正想着,天空忽然开始飘起淅沥沥的小雨,我安静地站在雨中,雨滴打在我的脑壳儿上,发出叮叮梆梆的响动。我眯着眼睛,刘海儿将我的视线分割成几块儿。我看到她家那扇漆黑的窗户忽然亮起了灯。随后那扇紧闭的门也缓缓打开了。她一手扶着门框,立在门的中央,身后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很端庄。她用满是哀怨的眼神望着我,似乎为了我早已等候多时。喜悦和悲伤同时冲向我的头顶,我紧闭着双眼,双手颤抖着拉着两个衣角儿,声嘶力竭地朝她呼喊道:“李欣悦,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那声音在雨夜里回荡,飘过整个村子,飘往九霄云外的太空。我忐忑地偷偷睁开双眼,见到她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儿,她一只手捂着嘴巴,而后不顾一切地向我奔来。雨越下越大,我们在这场大雨中紧紧相拥,不断地说着世上最肉麻最甜蜜的情话,海誓山盟,互诉衷肠,这一刻的美好仿佛令时间都停止了。往后的日子,我跟她一起考上了大学,工作,结婚,生娃,我们牵手漫步在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们相互依偎在洁白的沙滩上看日出日落。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当时的幻想。现实总是那么残酷,真实的情况是,那晚只是普通的一晚,没有下雨,没有灯光,更没有她。我只是独自那么呆立在那里。然后像一条丧家之犬灰溜溜地离开。如果可以让珍惜之人有个更好的未来,那分别也不会让我觉得太过痛苦。这些就是我能回忆起的,关于那个夏天的所有事情。
关于这段记忆,很多细节其实我是记不清的。甚至刚才的回忆也有些捏造的成分,即便如此我自己也分不清了。我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跟眼前坐在长凳上的李欣悦求证,那个夏天她眼中的我是个什么形象,又都做了什么事。再说她也不是都清楚。很多人连早饭吃的什么都记不得,又怎么能事无巨细地回忆起三年前的事呢?可能大多数人都是那么稀里糊涂地努力活着吧。想到这里我又有些释怀地笑了,望着李炳宏家小卖部天花板上的吊扇,它一如既往慢悠悠一圈圈地转着。
离开她家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晚了,落日的余晖很温和,跟过去没什么区别。一帮放学的孩子们正在路上嬉闹,其中一个女孩儿忽然跳起来嚷道:“你拉我辫子,我要告诉我爸。”那拉她辫子的男孩儿一脸慌张却嘴硬道:“我才不怕你爸呢。”然后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儿跑了。
我跟李欣悦都被逗笑了,这到让我想起她小时候也跟那女孩儿一样爱打报告。有次我跟她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看着地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她那时特瘦,脑袋左右各扎着个花辫儿,显得头特大。我笑她的影子像根儿豆芽。她刚开始特不高兴,说要回家告诉她爸,小时候我特怕她爸,赶忙求饶说明天用零花钱请她吃冰棍儿。她望着影子发了会儿呆,忽然咽了口口水说,她还真馋炒豆芽儿了。我跟她都哈哈笑起来。我一拍胸脯跟她说,算你赶上了,我妈今儿早市儿现买的豆芽儿。跟我一块儿?李欣悦嘿嘿一笑,说路过家门口儿的时候得跟家里说一声儿。那么着,往后每天早上见面,我们总是先互通家里饭菜的情报,再决定放学后去谁家蹭饭。直到中学我们都住校才迫不得已天天吃食堂了。
此刻她微笑着送我走出家门。我抬起头,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们仿佛穿越回了小时候。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我像那时候一样,有些期待地邀请她说:“今天跟我回家吃饭吧。我们家今天可吃席呢。”
她像那时一样嘻嘻地笑着,她笑得真美,那颗豆芽儿已不知不觉出落成一个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那笑容在盛开了片刻后却慢慢变得僵硬。她眼里的光也似乎跟墙上的年画一样褪去了光彩。最后她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了,大明星,我还要给我爸做饭。”
“一起吧,何必自己做。或者带一些回来。”
“谢谢啦,你回去好好吃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多跟家人呆一呆。我们就不去打扰了。”她左手用力抠着门框,嘴里客套地应着。
我有些错愕地望着她,心里有无数的话在翻涌,但到了嘴边却蹦不出一个字。我勉强地挤出个笑容,嘴角却抖个不停。我朝她挥了挥手客套道:“咱俩我就不客套了啊,以后常联系。”
我看到她抠着门框的手指缓缓松开,而后深深吸了口气却没说话,只是抿着嘴巴朝着我点了点头。两个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我朝着她又挥了挥手,转过身时,世上的声音像是在那一刻消失了,安静得可怕。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离开村子的晚上,如一条无人收留的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只想快些寻个自己的窝。我脚下越快,心里就越沉。我忽然觉得有些后悔,我想回到那个晚上,我想也许我当初就错了,也许我不该就那么走。可是如果我不走,家里的账就只能靠老爹去还,那可能会将他瘦弱的身体彻底击垮。所以最终我肯定还是要走的。如此说来我便没错,那这一切又到底是谁的错呢?
回到家时院子开着灯,很热闹,亲戚们红着脸,相互敬着酒,唠叨着这些年的不容易。令我很意外的是,我爷竟然坐在那些人的中间。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扭过头一看,是二叔他红着脸朝桌上的人喊着:“唉,我大侄子回来啦,大伙儿给挪个地方。”众人嚷嚷着赶忙挤出个位置,我迎合着拿了把凳子坐在他们挪出的空隙里。我刚一坐下,左右亲戚不住地往我碗里夹菜,用筷子指着饭菜,嘴里吆喝着:“来,来,快吃。这菜可不错,是我们的手艺,你尝尝。”
我赶忙拿起筷子塞了一口点头道:“您不用照顾我,您喝酒。”我话音刚落,坐在我爷旁边的一个中年人,红着脸,颤巍巍站起来,看起来已有些醉态。他举着酒杯冲着我嚷嚷道:“大侄子,你可回来啦。”他晃晃悠悠地离开座位,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旁边人手快,赶忙搀扶了一把这才稳住。众人朝他喊:“啥话在座位上说,你醉啦,别吓着孩子!”
我爷却一手挡开众人喊着:“没事,让小顺儿说,他不说不痛快!”那个叫小顺儿地走到我跟前,一把拉着我的手。这一下到让我有些茫然了。我一抬眼,却见他的眼里已有泪花。
“大侄子,你听着啊。叔没啥文化,不会说话。说错了你多担待。”他的语气忽然有些怯懦。
我爸一指他说道:“跟你侄子客气啥。”
“刚才你不在,我跟你爷和你爸也说了。这些年你辛苦了。不是你,叔儿这下半辈子就翻不过身了。自从鸡场倒了,你妈没了,我心里也是没有一天好受。你爷说得对啊,不是我们这帮人嘴欠,你妈说不定就没不了。你妈是好人呐,她不该走那么早。我不是人呐。”说着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整个人忽然瘫软了,我赶忙将他扶起来。
“大侄子,今儿叔儿敬你一杯,你要是有气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儿,扇叔儿几巴掌出出气。叔儿绝不知一声。”说着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爸站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脸色也是十分红润看起来也喝了不少。我爸朝他嚷道:“你这说的啥话。坐回去!那些年大家也都明白,都不容易。对啊错的谁又能说得清楚?不都是为了一口饭,努力活吗。他妈也是盼着大伙儿好啊,只要现在大家日子好过,以后和和睦睦的,这就足够了。儿子啊,陪你叔喝一个。”
于是我也跟着陪了一杯。之后饭桌上的气氛被彻底放开,大家伙儿对着我们爷仨左一杯右一杯地敬着。他们虽然说话磕磕巴巴,但眼神却很真诚。那一晚,我们仨都没少喝,尤其是我爷,刚开始周围人还敬他酒,见他喝得多了些,便劝他少喝一点,他不理会,又自顾自地斟了几杯,直到完全醉了这才停手。我搀着他回屋时,他闭着眼睛满嘴酒气地嘟囔着:“都不容易,现在也挺好 。过上好日子啦,都过上好日子啦……”
晚上酒局散了,我麻利地收拾完躺在床上,我爸打了盆热水正在泡脚。他坐在炕上摇摇晃晃,看着晕乎乎的。他一边搓着脚一边乐呵呵地跟我说:“今天你小子真够露脸的。好几家都跟我打听你有没有对象儿,想给提对象儿。”
“快得了吧,我现在工作忙得很,这些年就闲了那么几天,这事儿过两年再说吧。”我一边摁着手机一边吐槽道。
“唉,这些年你跟老李家闺女什么情况了?”
“没啥情况。”
我爸皱着眉,咂了咂牙花叹道:“现在人家是大学生,咱这学历确实比人家低。但咱小伙子绝对配得上她。咱参加过亚运会,可是为国争过光的。”
说到这里我爸忽然一拍大腿:“对了!你的相片前几个月被你们学校要走一张,说是挂到什么墙上,不过最近听说又给摘了。”
“荣誉墙?”我放在手机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吧,校长给我打的电话,说是有篇关于你的文章在网上特别火,网上很多人都在你们学校的网站留言,你又为国争过光,就想把你的照片挂墙上去。我开始还不愿意给,后来说挂上是特光荣的事儿,我这才给了他。”我爸说着嘿嘿笑了两声。
我立马来了兴致,凑到他跟前问:“啥文章啊?我怎么不知道?”
老爸皱着眉摸了摸下巴:“哎呀,跟我说了名儿我也没记住。我就听他说是个啥非给写的。是个挺厉害的作家。”
他说到这里,我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名字——“大非”。说起这个大非,还是去年我们战队刚打完季后赛的某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训练室里练习,我们电竞经理忽然神秘兮兮地推门进来。
“你打完这把,跟你说个事儿。”他一笑露出一排大板儿牙。因为这口牙我们都开玩笑叫他牙哥。
“牙哥,还没下班儿呢?有啥事儿说呗,不耽误。”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
“哦。”
“老板说现在正是咱们战队发展的关键期,得想办法儿提高战队影响力。”
“嗯。”
“提高战队影响力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得提高明星选手人气。”
“嗯。”
“提高明星选手的人气,不光得有实力还得有个逆袭的故事。得包装,现在大伙儿都爱看这个,明白不?”
“啊?”
“老板找个了特厉害的作家,人们都叫她大非老师,明天过来要帮你写一篇关于你的逆袭故事。她可能会来问你些问题,你好好配合就完了。”
当时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应下了这件差事,我起初以为大非老师会是个男的。但转过天坐在我对面的,是一位眼神很犀利的女人,她看起来三四十岁,脖子上围着丝巾,戴着金丝眼镜,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眼睛只是上下扫了我一眼,我顿时觉得浑身发冷。她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一台办公笔记本,而后推了下眼镜儿,双手放在键盘上看着屏幕说:“咱们就抓紧时间交代吧。”
“是……啊,可是,冒昧问一下,大非老师,我要交代什么?”
“你和游戏相关的所有经历。如实交代就行。”
“呃……介意我抽根烟吗?”
“介意。”
“好的。”
我咽了口唾沫,心想这个女人不去审犯人倒来审我,这完全是在浪费她的才能。我一五一十地把我能回忆起跟游戏沾边儿的事情都说了。大非边听边一个劲儿地摇头。直到提起我因为想打游戏从宿舍逃出来的经历时,她像是被打开了开关,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一通打。完事后,她摸着下巴对着屏幕左看看右瞧瞧,抬头跟我说:“加个微信吧,写完我会通知你。”我赶忙掏出手机来一通操作。
记得大约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大非先是给我发了个苹果的表情。紧跟着又发了一条链接。那时我恰好因为忙着训练没有及时回复,时间一久也就忘了。
如今老爸提到了大非,我便回忆起了这段经历。我赶忙掏出手机在微信查看去年大非给我发的链接,迫不及待地点开。那是一篇名叫《逐梦少年》的文章。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内容,在文章中我被描绘成是一个怀揣电竞梦,却不被身边人理解的少年。作为主角,我是如此勇敢又勤奋,敢于向腐朽的应试教育制度开炮,逃课打游戏成了为追逐梦想的抵抗和努力,历经磨难后,终于成为了一名为国争国的电竞选手。文章的点赞跟转载量都极高。留言都说被我努力拼搏永不放弃的精神感动了。其实我本人都被大非老师瑰丽的文笔所震撼。震撼之余又觉得好笑。虽然故事写的都是真实经历,但这思想内核却变了味道,我的经历完全成了大非老师表达对教育制度不满的工具。大非老师指出,目前我国人口基数大,对每个学生因材施教方面是极难实施的,所以应试教育也实属无奈之举。如果某些学生认为确实自己不适合应试教育,应尽早规划自己的职业路线。此言一出引起了网民的讨论跟共情。文章的热度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总之还是得感谢大非老师。她让我这摊烂泥终于扶上了学校的荣誉墙。听说后来我上荣誉墙的事儿遭到家长投诉,认为学校不该树立电竞选手当榜样。学校迫于压力又把我的头像给摘了。不过好歹咱是上去过,这就足够了。
转过天的早上,我爷跟我妈一样,再没能醒过来。不过他的嘴角一直是挂着笑的,我想他走得应该并不痛苦。他的葬礼跟我妈不同,大办三天,十分风光。
葬礼过后的第一天,家里没有了爷爷清冷了很多。不过那只公鸡却仍是如常,不到天亮就拼命地叫着。我跟我爸再也受不了它的聒噪,没了爷爷的庇护,当天晚上它就被摆上了餐桌。我称之为“让它陪爷爷上路”。它上路后,我也到了快回上海的日子,离开家的时候,我问我爸:“跟我一起回上海吧,我打算今年在那买房。”我以为他会痛快答应,但他一边收拾着屋子一边摇了摇头说:“那是你家,不是我家,这儿才是我的家。”我只能就此作罢。回到上海后我又劝了他多次,但他始终不愿割舍下这片土地,最终我也明白了,也许那儿才是他心中的根吧。
多年以后,我身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有些局促地站在酒店的大堂前,正在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时,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喂!这里啊!”
我慌忙转过头,看到李欣悦身穿一身洁白的婚纱,她微笑着朝我挥挥手,然后穿过红毯向我走过来。
我咧开嘴巴笑得很夸张,也挥挥手赶忙迎了上去。
走到跟前,她将一只手缓缓伸向我说道:“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发小,是个电竞明星哦。”
她扭过脸朝着旁边的男人介绍道。
“你好啊,谢谢能大老远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听欣悦时常提起你们小时候的事。”那男人笑着接过我伸出的手握着。
我一边寒暄着,一边仔细打量起他。我看到他左右两端的额角已成功于头顶处会师,看起来十分成熟稳重。他的眼睛有些外凸,让我有种随时想把它插爆的冲动。好吧,也许我得承认,这种念头可能纯粹源于嫉妒——他实现了我从穿开裆裤就一直在规划的目标。他完成了我未能完成的梦。
我跟李欣悦客套地寒暄着几年间我们经历的事情。她毕业后,通过努力考上了省会城市的工作岗位,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名大城市的人民教师。她跟她的老公也是在工作之中认识的,虽然那个男人面相成熟,却跟我们是同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的妆化得很浓,看着成熟了很多。跟我记忆中的模样已有了些许不同。这让我心里生出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人怎么能一直不变样儿呢?哪怕是一棵树一根草肯定都会有变化的,何况是人呢?看着她即将走向幸福的婚姻,我不禁有些感叹。李欣悦终于努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过上了想要的生活。看来人还是得努力活啊!想到这,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妈生前常说的话。不过她却因为努力改变生活而丢了性命。还有爷爷那只鸡,因为努力打鸣而获救,又因为同样的事情被我们爷俩炖了。当然还有我,上学时因为打游戏而被说成了不努力学习的坏分子,仍是因为打游戏又被文章塑造成了努力奋斗的好青年。那么一想,究竟什么才算是努力呢?
哦,对了。我还在她的婚礼上遇到了多年不见的损鸟,他穿金戴银的看起来很是豪气,桌上的人都对他十分恭维,夸他是年轻有为的企业家。损鸟见了我很激动,一直跟我叨咕高中时的事情。他跟我说,他因为一些原因没出成国。只能硬着头皮参加了国内的高考,但是因为跟我打了两年的游戏最终也没考上。从那以后他就恨透了网吧。高中毕业后,他靠家里的关系一直做生意。最近这两年发了财,发财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以前上网的网吧买了下来,并好好装修了一番。我问他既然你那么恨网吧为什么还要买下它啊。他嘿嘿一乐开玩笑地说:“我淋过的雨,别人也别想落下。”我也跟着哈哈笑起来。看来他是一直没有变的,也许这就是他自己努力活着的方式吧。后来我又问他在做什么生意,他只是笑笑不说话。直到在这场婚礼结束后的一年多,我通过朋友圈才知道,他因为盗卖田土锒铛入狱,被整个县的人唾骂。不过那还是后话,在那天的婚礼上他仍是那个别人口中勤奋有为的青年。
那天,无论年老年少,他们嘴里叼着的都不是旱烟,而是牌子时髦儿的香烟。他们在饭桌前吹天侃地,从乡村振兴聊到国家经济改革,个个都是经天纬地之才。他们说之前县里的开发商太过激进,因为前些年努力侵占市场,贷了很多款,拿了很多地。但是债总是得还的。建在麦田上的楼群今年几乎全都烂了尾,搞不好这几年县里的发展都会因此受到影响。正当他们侃得起劲儿,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婚礼典礼正式开始!
我站起身,目光越过人群。我看到李欣悦的爸爸挽着她走过长长的红毯,在红毯的尽头将她的手交到她丈夫的手中。其实,因为接过她手的不是我,直到上一刻,我仍是不相信自己会发自忠心祝福这段婚姻的。可当我见到李欣悦披着婚纱满眼感动地戴上戒指。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了幸福的光。看到她无比灿烂的笑容。我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也许这就已经足够了。她终于过上了理想中的好日子,我想这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