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冷寂的宫苑内,静的恍若无人,只能听见风吹过窗纸的沙沙声。明黄衣衫的男子正襟危坐,右手不断滑过左手手环,看向下方的面色隐隐不耐。
锦瑟俯首,定定瞧着容淼,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凉薄。第二次,她为别的女人祈求他。
"皇上三思,如此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怕是会惹人非议。更会让梓美人成为后宫嫔妃心头大忌,于她不利,想来这也不是皇上乐见的。"
容淼无言,森冷锐利的目光却仿佛要穿透锦瑟单薄的身躯。她只觉得周身发凉,倔强的直视他的目光。
"谁会非议?"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冷淡。
说出任何一个嫔妃都是与人结怨,锦瑟思量片刻,正要拿侍女奴才顶罪,却听见他道。
"贤妃娘娘这是不打自招吗?"
锦瑟脊背一僵,顿觉气血涌上心头,近乎要晕厥过去。袖口下的手紧攥成拳,面容上染上一丝薄怒,狠狠咬牙道。
"臣妾若说不忌惮,怕是连臣妾自己都不会相信。可皇上明知,宫中非臣妾一人不满此事,为何不知适可而止!"她说的悲愤,就连耳垂下的金镶边珍珠都顺势跳了跳。
"那好,朕问你,今日来此质问朕,是为了后宫安宁,还是为你一己私欲?"他的目光冰冷无情,让她喘不过气来,却还是道。
"许皆有之。"
容淼拍手赞叹:"好,很好!"
锦瑟摸不准他是什么心思,不敢造次,定定跪在原地,坚硬的地面跪久让人膝盖酸痛。锦瑟悄悄移动位置,复又跪好,他那没有半点舒缓的目光让她发怵。
须臾,容淼一言不发的站起来,朝外唤道:"海超,进来!"
海超急忙应了一声,边说边进门:"奴才在,皇上有何吩咐?"
容淼淡淡道:"去清水楼,还有……"他瞧锦瑟一眼,说道:"叫贤妃宫中侍女陪贤妃回宫。"
"是,贤妃娘娘请。"
锦瑟直起身子,摸摸肿胀的膝盖,险些站不住脚,海超忙上前扶了一把。锦瑟冲他摇摇头,这点儿辛苦,她还不会倒下。
容淼见状,冷哼一声,并不言语,径直向前走去。锦瑟避让不及,肩膀被生生撞了一下,忙让出一条道来。
见两人一前一后出门,锦瑟方才冷冷瞥他离去的方向,揉了揉肩膀,也走出大殿。
她到底看错了人。
如泉涌般的记忆充斥锦瑟的脑海,她皱皱眉头,朦胧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
呵,被勒断脖子,还能活着?
或者说……这里是死后该去的地方?
锦瑟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在冷宫待久了,身上哪里都不大利索。
她双手撑着床,艰难的下地坐起来。
锦瑟抬眼,发现一个穿着简朴的侍女正坐在床边,怔愣的看着她。
"采女无事就好了,让奴婢好生担心。"她的声音十分娇嫩,隐含几分关切。
锦瑟下意识的皱眉,采女?她现在可是芸贤妃,哪怕她已经失宠,总归没有被废去名分。这女子是何人,如此大胆?
说话间,锦瑟突觉额头一阵胀痛,抬手抵在太阳穴处,却无意间触摸耳后的凸起。
似乎,是个小包?
她登时怔愣,她身上的疤痕不少,脸上却是没有的,她一向记得清楚。鬼使神差的,锦瑟一把拿过床头的镜子,却将平桃吓得不轻,颤巍巍的瞧着她。
她望着镜中的面孔,惊恐不已。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顿时有些头晕目眩。
这是……林采女?锦瑟伸手摸摸脸,不明所以。她为什么,会变成林采女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那个皇族流传已久的诅咒,说皇室中人生来就受上天庇佑,死后若是怨气冲天,便会借着别人的身躯重活一次,洗刷冤屈。
她自是不信的,就算真的有这样的事情,那秦氏不是最该重活一次的人?这样的好事怎会落到她头上。
锦瑟心中悸动,诧异的口舌麻木,手中一松,镜子"啪!"的摔到地上,支离破碎。瞧见身旁平桃战战兢兢的神情,也只是喏喏含笑。
她跌跌撞撞的站起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接受现在的状况。虽说眼前之事那样如云如雾,却都是真的。
她头一次,受到上天的眷顾。
锦瑟微微冷笑。她死后,父亲母亲,亲人族人究竟都怎么样了?容淼是否肯放过他们?她死前,她的父亲和哥哥可还在为那个畜生的江山不要性命!
不知她的死讯有没有传到他们那里……
可无论怎样,既然重活一次,她再也不会为那畜生劳心伤神。那个死前都不肯来看她最后一眼的畜生,在他眼中,她到底是什么?
他娶她,只为帮他的美娇娘换药。
他宠她,只为好声好气的哄骗她与她的家族为他赴汤蹈火。
他杀她,不过是为堵住悠悠之口,给梓贵妃一个交代与安心,给她一个调养的药引子。
娶她,宠她,杀她,都不过是为他的一己私欲,可她却傻子般的任由他戏弄!
还有她,她为什么要那样容忍那个贱人,难道她就不能拼死一搏,也总好过如今被她步步逼死的下场!为老不尊又如何,若是从前梓贵妃还不曾入宫之时,她便是这宫里的尊!
最可恨的,莫过于她死后才明白这一切。
锦瑟死死攥紧拳头,关节被捏的发青发白。
你最爱你那江山?那我便让江山动摇,社稷大乱!
你最看中你那美娇娘?那我便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最放不下那皇位?那我便要你皇位不保,拱手让人!
她犹自微笑,林采女的模样还是十分稚嫩的,而她入宫比她早,那美娇娘更是林采女死后才入宫。
如此看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问你,我是因何晕眩的?"锦瑟淡淡问道,她的喉咙沙哑,额头晕眩,且看那婢女的反应,仔细一想便知是伤了身子。
"采女那日非要前去采花,奴婢怎么也拦不住,结果采女脚下一滑,从长梯上生生摔下来,本以为没什么大碍的,不想采女病的竟这样重,直到今日才醒过来,可……"
平桃欲言又止,锦瑟瞧她一眼,纳闷道:"你想说什么?"
平桃垂眸不语,伸手摸摸锦瑟手背,见并不冰凉,便把她的袖口紧了紧,再不说话。
她家主子醒来后,莫名的暴怒而起,那眸子里更是染上几分如冰般的寒意。她虽不知是为什么,却明白这不是她能过问的。
作为一个称职的奴婢,适当的时候要把自己当做聋子哑巴,只当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日子一晃就是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锦瑟已经渐渐熟悉这副面孔,也暗暗摸清林采女的底细。
林采女,全名林悦兮。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样岁月静好的典故,自然是生在一个有福女子的身上。
她父亲为翰林一品学士,虽是一品大官,到底也不过是给帝王讲学的笔杆子,手下没有一兵一卒,过得也并不奢靡。而林采女,更是算不上得宠,每日不过在"楠漾阁"虚度光阴,许是皇上三两日才来此一回的缘故,她便净找些古怪东西拿来赏玩。皇上当她是个孩子,也不阻拦,由着她去。
从前的林悦兮对这一切并不在意,可如今,林悦兮早已今非昔比。
若还是一直如此勉强得见皇上的面,莫说复仇,怕是还会落得和上辈子一样的下场。
悦兮从院子走进屋内,转身锁上屋门。细细的向平桃询问如今宫中的嫔妃都有哪些,盘根错节间都是什么关系。
平桃不明所以的看着她,试探着问道:"采女为何这样问,您不是早把这些都了然于心吗?"
悦兮"哦"了一声,早已想好说辞,淡淡道:"我病一场,好些事情记不得了,你同我说说,也好让我早些想起来。"
平桃虽还有些纳闷,听主子这么吩咐,却也不能回绝,便认真的同悦兮说起来。
皇后秦华裳正居主位,乃是后妃之首。宫中四妃空悬,而萧扶烟萧修仪乃是如今宫中最得圣恩之人,更是宫中嫔妃第一人,极有可能晋封四妃之首贵妃尊位。
而她身为一个无人在意的采女,是这宫中最可有可无之人,又无人愿意照拂,可谓风雨飘摇。若是不能如前世般宠冠后宫,总要寻个靠山依仗才是。
那个油腔滑调的梓贵妃对当年已经失去圣恩的她尚且无所不用其极。原本眼下若是能够与她一处,正好借力打力,一箭双雕,将皇上也算计进来。可她却还未粉墨登场,实在让悦兮一阵恼火。
萧修仪她不熟,皇后她却还是知道一二的。皇后为人宽和,一生都不曾与人为恶,只是十分重视门楣。若有人随意踏入她的宫内,便大发雷霆,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
前世,她们还是不错的。
她至今都想不通这荒诞的一切究竟因何而来,却明白,既然上天赐予她一次"重生",那从前的人必定也不再如她回忆中那般。她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正当悦兮思量后宫种种形式之时,宫中的太监急匆匆进门回禀道:"采女,皇上身边的掌事公公来了。"
她心头蓦然一惊,关节被捏的咯咯作响,定定神,装作若无其事的笑道。
"那还不请进来,愣着做什么。"
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他身边的人果真就来了。这次,她该慎重而为。
"公公前来所为何事?"悦兮假意欢喜的招呼道,命平桃泡好茶来,却被那人拦住。
他辛勤笑道:"也没什么,都是奴才应该做的,不值得喝茶。不过就是采女的父亲送了些东西,请采女收好。"
悦兮点头,向平桃使了个眼色,平桃会意,拿出几锭银子塞到他手里。那公公瞥了眼四周,并不说话,只是飞快的把银子揣在怀里,嘴里不住的说道。
"多谢采女,采女如此花容月貌,却久居这么一个小地方,实在太不像话。奴才必定替采女好生说几句话,也好让大人放心。"
不过是些奉承的鬼话,悦兮心里冷笑一声,并不表态。
好容易看着那公公离去,她捏着信,一字一句的读起来。信中除宽慰之语,还含蓄的说要林悦兮尽快侍寝,不要再如此不受重视,让他在前朝难做。不愧是笔杆子,若不留心,这一番话还真看不出来。
古往今来,有钱人家的女儿从来都是利息的牺牲品,却从未有人问过她们是否愿意。
她的前世,大抵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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