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女的求生之道。

宴席上,莺贵妃是最体面的,她正值盛宠。

这些贵人女眷,人人都来问候贵妃。以往她在宫中,那些地位下等见不上面的,都举着茶盏上前问候。

莺贵妃端正身姿,优雅之姿坐与榻上,偶吃几口菜,并不曾言语。

莺贵妃是闵国府嫡女,这让原本五品头衔的闵家,这几年借着贵妃,一路从公府爬到了国府,位居三品。

闵老爷带着正娘子张氏在宴席上摆着高雅姿态。

这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尤秋柔是在人都坐齐,宴席吃到一半时才从望月轩过来的。她穿着清雅,与褚槐一同进了后斋园。褚槐在后斋园外招呼男官们,她举着圆盘,端着丝带与拜帖进了园内的宴席上。

浮沉看着她进去,都为她委实捏一把汗。

对尤秋柔来说,这一堆命妇,才是她的战场。眼前上到贵妃下到国府、公府、次府的夫人们,来的哪个不是家中正娘子。都是门第相当,正官员家中嫡女的联姻宴席。随便拎起哪个,才情冲六,饱读圣贤。梁京又是有名的文学之京,今日一个博诗大会,明日一个斗文,都是和文学才情相关,还不分男女,都能参与。

这大字不识的尤秋柔,今日怕是惨了。

只见她撩起衣裙进去,“各位娘子们久坐了,方才上的席面是素席,我已命厨房备好热菜和荤席,马上就上。”

鸦雀无声。

无人作答。

只有莺贵妃起身问了贵话,说宫中有事,不做久留,撤离了席面。她常在宫中,嫔妃争斗见多了,官眷斗她这个上等品才不想参与。说起莺贵妃今日来褚公府也是逼不得已,宫中敬着褚槐,让莺贵妃来卖面子。闵国府又只有这么一个撑面子的,也想分一杯宫中的羹。

这宴席,少不了莺贵妃来走一遭。

莺贵妃一走,席面上最有话语权的就是闵国府的张夫人了,闵老爷可是当朝宰相。

等了半晌,是张夫人站起应了尤秋柔的话茬,“贵府和尤姨娘款待周到,今日是贵府令郎之宴,我们这些女眷也不必拘着,吃好喝好便是。贵府这上贵席,我也是许久都不曾吃到了。”

张夫人本是奉承两句,郭王氏倒是不乐意了,“这上贵席,我可是几日前在孟家便吃过了。”

孟家娘子坐在末等席,没搭话,低着头一直夹菜。

郭王氏是个直性子,孟家才搬到梁京,地位不稳,只能低头不言语。

郭王氏又不饶人的嘲笑一句,“这宴席也罢,拜帖也罢,本就是正娘子的事。这褚公府也是,褚大人好歹是个四品文司使,怎得今日竟让一个姨娘上殿前奉话,还有何等礼仪之规。”

女眷们低头议论,盯着尤秋柔言语间多少都有点诧异。

“这竟是个姨娘......”

“夫人你还不知道,这褚公府没有正头娘子。”

“这是邪风,姨娘也能当家主事了......”

外头的褚槐听了几声,愣是停了迈门的步子,缩了回去。

尤秋柔浅笑着,一直喝着盏茶。

浮沉在一旁脸都看酸了,她在此刻倒是很钦佩这位云淡风轻,丝毫不曾惧怕的尤姨娘。她是何等身份,曾经伺候人的贱籍之身啊,此刻却端坐在丝竹屏风下,全无一丝惧怕,眉眼间笑意盈然。

这是何等的做派,才能如此谈笑自若。

尤秋柔起身,端着一盏茶,走到郭王氏跟前。

郭王氏故意弄掉筷子,“你瞧,都掉了。”

她抬头看着尤秋柔一笑,“你之前是伺候过人的。”

这意思,是让尤秋柔来捡。

尤秋柔坦然一笑,把盏茶放在郭王氏的青碗旁,“夫人今日来府中是贵客,这筷子如此不听话,怎得让夫人还能再用这地上捡来的,岂不太过不雅。”

郭王氏没想到,竟会被反将一军!

尤秋柔踢开那根筷子,刘女上前。

尤秋柔:“你去后厨,给这位夫人挑选咱们府上之前就备好的青玉象牙筷,这是上等贵物,是陛下赏的,说是让我家老爷放着观赏,只因筷子做工精巧,有眉芽镶嵌在筷身。只有这副筷子,才配的上闵国府夫人。”

青玉象牙筷。

这可是御用筷子,就连国公府都不敢用这等筷子。尤秋柔这招,是让郭王氏骑虎难下。

若郭王氏用了此筷,那就是她僭越了。

若她不用,就只能用这落在地上的不雅筷子。

若有人说尤秋柔为难,她大可以“我是婢女出身,并不知这是贵筷,难道郭国府夫人也不知”为由为自己撇清。

如此三难境地,尤秋柔这招打蛇只打七寸,绝了。

刘女端着筷子上前,浮沉还以为这郭王氏会惧怕,谁知她二话不说,便挑起筷子放在碗边,一脸不屑的盯着尤秋柔,“多谢尤姨娘用贵筷款待。”

尤秋柔浅笑着,给郭王氏倒盏茶。

她抬眼瞧浮沉一眼。

浮沉知道,是时候拿出浮雕簪子了。她深吸一口气,理理发箍,脚刚迈出,就看到长廊下远远站着的四位姐姐。

没法子。

只能认。

她深吸气,迈过屏风,径直到了宴席中间。

女眷们抬头瞧浮沉。

按理说,宴席上小孩不得上前,刘女故意提醒,“五姑娘怎进来了。”

她又哈笑着,“这是我们褚公府的嫡女五姑娘。”

得,身份暴露,刘女这招真高明。

浮沉上前,拉着尤秋柔的衣角,她从衣袖掏出浮雕簪子,“母亲。”

在场女眷,全都傻眼。

褚公府嫡女,唤这位尤姨娘“母亲”?

四下安静后,浮沉垫脚,把簪子举起,“母亲,您今日走得匆忙,忘记戴簪子了。”

尤秋柔连忙转身,假意一惊,“啊,是母亲大意了,竟忘了。”

她半蹲着身子,“那就有劳我的五姑娘为母亲亲手戴上了,这簪子,本该是由你来戴的呢。”

尤秋柔半蹲下,浮沉轻手把浮雕簪子别在她的发髻上。

事成了。

郭王氏傻了眼,宴席的女眷们都傻了眼。

戴上此簪,尤姨娘就是褚公府如假包换的正娘子了。褚槐懦弱的缩在门外,一见戴了簪,立马跑进了园内,“我家娘子款待不周啊款待不周,还望各位夫人见谅,她也是第一次操办府中大事。”

褚槐如沐春风,头疼的事终究是了了。

他拦腰扶着她,心满意足的唤尤秋柔“娘子”。

这一关终过了,浮沉从屏风旁跑出来,大口呼吸。跑出后斋园,跑过长廊,跑过莲池,到了央湖旁,才敢大口呼吸。方才那一幕,是她六岁人生中见到最匪夷所思的一幕。女眷内斗,言语不饶人,这些事,岂是她能懂的。

她倚在央湖旁歇息,这是后院,是下人们换洗衣物做粗活的院子。旁边的偏殿是下人住处,方才那位戚嬷嬷说了,在此处等她。

她缓和半天后,再抬头找戚嬷嬷时,一个小哥身穿白衣,腰间别一把短剑,嘴角一道浅疤。喜笑盈盈地站在假山上头俯视着她。

内宅进了男子,浮沉险些没站稳跌倒。

这小哥身手不错,从假山上翻身下来。站在浮沉跟前,又是用下巴俯视的看着浮沉,“你这小女娃,恐有祸事。”

浮沉行了女子周礼,欲掉头往内院走,不料被男子跟了来。

浮沉怯生不敢抬头,与男子不语,她虽小,但也懂。这位小哥面生,在前院她也不曾见褚槐待过客。且看他穿金丝纹样的衣裳、虎鹿绒鞋,佩戴锦绣福囊,便知他不是国府就是公府的小哥,实在不敢搭话。

今日府中满月宴,浮沉猜测,这小哥许是跟着父母到了府上,见宴席无趣,跑来后院玩闹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撒腿就逃。

谁知自个这点个头,刚跑两步,就被这白衣小哥从肩处提溜起,“啪嗒”一声,缓缓又回到了方才倚着的假山处。

浮沉吧嗒着眼睛,一眼伤愁。

白衣小哥凑上前,又很细心的取下腰间的短剑藏起。他也怕这短剑吓着这小娃。

白衣小哥开口,“你这小女娃,见我为何跑?”

浮沉低头垂目不吱声。

小哥再问,“你莫怕,我一非贼二非盗,我随父母来到贵府,后斋园闷得慌,来此地瞎逛。”

浮沉依旧不吱声。

小哥上前,伸手,想抓她的下巴玩。

浮沉立马退后几步,“你既非贼又非盗,那就是府上的客。既是客,就得尊客之道,不可对一个小女娃动手脚。”

小哥得意一笑,“我以为你这小女娃是哑巴。”

浮沉把脸撇过去。

白衣小哥礼貌退后几步,行了男子周礼,“方才并非有意冒失,只是在后斋园见了你为姨娘戴簪子一事,特来多几句嘴。姑娘是府中嫡女,尊贵万分,可你实在不该将自己置于尴尬之地。方才我先去的前院拱门长廊玩,遇见府上的四位姐姐,据我所知,这四位姐姐是庶女,唯姑娘一人是嫡女。”

浮沉把头转回去,“既是听到我说话,为何还在这大言我是哑巴?”

她正对着白衣小哥,想听听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衣小哥一笑,“容我多嘴,你虽是嫡女,但无兄弟姐妹。你四位姐姐虽是庶女,却也是人多。你为在姨娘跟前博一个面,博日后的后路好走,当众为她戴浮雕簪子,认了她正娘子的身份。却也因小失大,伤了姐姐的心。如此,姑娘日后在府中万事要小心,这四位庶女姐姐,可不好伺候。”

“你是听我这姐姐说了什么?”

白衣小哥欲言又止,“点到为止,姑娘多福。我虽无姑娘身份尊贵,却也知宅院深深,独自一人生存的艰难。今日多嘴,实在不忍姑娘因小失大,失了姐妹情分。”

这话,浮沉自然明了,可自古事有道理可分,人却无道理可分。都知遇事该如何行事,很多人却忽略了这事背后的道义。

“你这番话,是说自个也在受着,与我一样的艰难旋涡?”

他紧紧腰间的福囊袋,抽出短剑拿在手中把玩。

转身欲走,被浮沉喊住,“不知小哥哥是哪个府上的公子,今日几句,浮沉铭记在心。”

白衣小哥回头,捡起一颗石子砸向平静的湖面,“府上达国府,我姓达名识。”

达识。

浮沉听过这个名,达国府的庶子达识。

达麟外室所生,整个梁京的公府哥中,唯有他这个庶子,被父亲视如珍宝。

浮沉再遇到戚妈妈已是黄昏后了,她一直在假山的央湖旁等着。后斋园的女眷散去时,戚妈妈才匆匆从后院的厢门进来,“五姑娘,现下府上女眷正备着起身走呢,趁着这个间隙,我来寻你说些话。”

戚妈妈谨慎,她拖着浮沉钻进假山的山石苔藓背后,把小浮沉塞进去,自个把帏帽压在胸口,也挤进这狭窄的石缝中。

戚妈妈,“五姑娘.......”

戚妈妈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起。

浮沉摁住她的手,小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戚妈妈有话且说,我定不会告知旁人。”

戚妈妈思虑良久:“五姑娘,你母亲当年难产,是被人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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