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20

我还想告诉你,军训最难熬的不是中午,而是午后貌似被碾压拉长的时光。夏萱就站在我前面,她消瘦的身影仍然掩盖在略微宽阔的灰色运动装下。我想起昨天她稍微掩膝的白色连衣裙,群摆边缘是迎风摆动的蕾丝花边,与银底水晶凉鞋相衬的极为和谐,像是无意而又是天意。从清晨起,我就想主动靠近她,而她像是有意无意间避开我似的。午后,她就在我面前站着,她高挑的个儿致使她被排在军训行列靠后,挨近男孩的位置。

而我作为极少数男孩杂混在军训行列里,靠近女生的位置,当然其中也有身高的因素。与我同届的心理学学院的男孩屈指可数,即使如此也是历届男孩最多的。午后的太阳像是头顶上熊熊燃烧的烈火,炙烤得炎热的篮球场更焦躁。午后的军训从1点30分开始,其实真正的训练开始是午后2点。为了展示我们热忱军训,并为此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也为在挨训后,换来年轻而又英俊教官的一个“好”字,心理学院学生会组织军训新生提前30分钟在太阳下站军姿。绿头果蝇叮着樗树上的红色果肉球嗡嗡作响,熙熙攘攘如热闹的集市。空中无风,时间也像停住了脚步。时空停滞的感受,我曾无数次与它相遇。就在躺在宿舍里没有任何事做而闲得发慌时;就在暗黄的台灯下翻开穆慕的札记时;就在深夜从东区办公楼到宿舍霓虹闪烁的路上。

如果不是眼前这个女孩子,我恐怕还会陷入时空停滞里更久,甚至是再也出不来。如此想,我对面前这女孩的背影产生了说不清的情愫。我渴望拥有它,那样我会高兴得发疯,但使我疑惑的是不知如何才能获得。她就站在面前,真实的存在着。我视听四周确定那并非梦境,从不远处枝叶繁茂的栾树树梢上传来阵阵蝉鸣,从身旁那男孩额头与面颊上滑落在粗糙水泥地面的汗珠,还有身后被洇透的白色T恤都在提醒我那是真实。如果不是我感触到真实,想使那份真实更加确切些,而当众吻了夏萱,我几乎能从整个大学的不真切中走出来。但是,我当众吻了夏萱,也就意味着与虚幻妥协。

午后,夏萱站在我前面的行列里。大学的时光在无风的洛城里静止,仿佛整段时空都被时空之神遗忘了。第三食堂的微型花园里飞来叽叽喳喳的麻雀将宁静的时空打破,我仿佛能听到空中有玻璃碎裂的声音。在这玻璃碎裂声里,我中了魔症似地凝视着站在我面前那女孩的背影。我承认我迷恋那背影迷恋得快要发疯,我想拥抱她,没有任何语言或者任何提示地将它揽在怀里。我真的那样做了,身体像被空中无数透明虚无的线丝控制,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一小步。那一步像踩在海绵上似的,怎么也找不到可靠的着落。

我左手揽着夏萱袅娜纤细的腰肢,身体顺势滑到她的正面。她睁大惊慌的双眼,等到她明白我的意图时一切都为时过晚,我的右手已经抚着她左侧脸颊,唇已如雨丝般轻轻落在她单薄的双唇上。站在我后面的男孩行列里像投了一颗原子弹似的爆炸了,余浪瞬间波及了整个训练场,那里响起了海潮般的呐喊和口哨。我以为夏萱会害羞得将我推开,她没有那样做,而是静静地闭上双眼直到再也无法感受到那唇。她缓缓睁开双眸,漆黑的眸子里流动着白色的光芒,如刹那间爆炸的星河。她轻声说着什么,声如蚊嗡,那翕动的唇像是在说带她走。最终,我没有带她离开训练场。我并非不愿意带她离开训练场,而是我带着她还没走出训练场时就被心理学院的学生会制止了。

训练场上的风波迅速被平息,再次陷入寂静。他们将我和夏萱带到(几乎是押解)东区办公楼,像押解古代因私通而被捉住的奸夫淫妇似的。说实话,我厌烦被押解,像是我犯了错误似的。的确,从心理学院学生会狰狞的面孔上看,我应该犯了些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他们脸孔惊讶、钦慕与玩味杂陈富於想象,教我觉得我不止犯了错误那样简单。我试图挣脱他们铁铸般的抓握,幻想着我也许能把他们都打倒,抱着夏萱逃跑也说不定。昏黄阳光传来炙热的烤烫,皮肤像被倒上了一壶开水似的。灼痛令我清醒,也令从东区办公楼旁的栾树上传来蟭蟟繁冗震耳的闹声更闹腾。那声音提醒我现实是我被押解着,且毫无还手之力,就像摆在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相比而言,他们对夏萱的态度比我要和善些。他们没有对她动手动脚,任由她走动。也是,他们没有任何理由押解夏萱,更何况她也是受害者。心理学院学生会大概会如此想:简直不能忍受如此貌美的女孩子被猪模样的男孩侵犯,她大概对大学失望了吧?我该如何这个女孩子於水火之中呢?况且这女孩子发间的馨香比她的美貌更迷人。

英雄浪漫主义与肮脏的意图同时产生时,他们的身体便会不安分起来,也会发生一些奇幻的事情。心理学院学生会眼神愈发深邃神秘,犹如上古时期的岩洞。岩洞入口处波棱着五彩光芒,那光芒并非从岩洞深处漫散出来的,而是岩洞口汩汩水流折射出的夏萱的身影。从他们眼神里,我看到了身着素衣,周身散发白色光芒的夏萱,犹如隐藏人间的天使。尘霾遮笼,阳光昏黄得如一泡尿,空气里袅袅传来墙外农田里牛羊粪便的尿骚味儿。我想那些昏黄的阳光应该是牛羊的尿液,人的尿液没有那么黄,至少我的没有。

心理系办公室在东区办公楼2楼向南的房子里,房子外是栾树的树荫。即使在秋季即将深入骨髓,栾树树荫也繁茂如夏,因此房子里的光线有些阴暗。在若有如无的光线里,你隐约能看到房间白垩剥落的墙壁,像是炸起的鳞皮。天花板上脏兮兮的吊扇嗡嗡地晃悠着,煽动墙角新结的蛛网起伏不定,犹如迎风飘荡的薄雾。年轻的女辅导员坐在靠墙边的黄色办公桌前,左手托着腮,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鼠标中央的滑轮。

我想那也是我被押解进办公室前,年轻的女辅导员的状态,敲门声恐怕吓到了她,桌角纸杯旁洒出的茶水是她手足无措的作品。她仍旧坐在黑皮旋转椅上,身体稍微后仰做出一副轻松模样。看到我被押解的窘态,她的下颏像脱落似地下沉着,为了显示自己见过世面,她那丰腴的下巴颏瞬间又迅速被提了上去。问清楚情况后,年轻女辅导员站起身体,踩在脚上的黑皮细跟高跟鞋碰得水墨大理石地板嘎登嘎登直响。她站在我身旁,我低下头像犯了错似的。的确,我当时并不觉得亲吻夏萱是犯错,只是被心理学院学生会押解到年轻的女辅导员办公室这件事让我觉得我好像犯了错。具体我犯了什么错,如何犯的错都不得而知。年轻的女辅导员挥挥手说道:我都明白了,他们回去继续军训吧!还有那女孩子你也回训练场,秦川留下。

年轻女辅导员转身时,她那柔顺鬈发间的薄荷香味蹭到了我的鼻尖。除了鬈发的薄荷味,还有她那淡淡的香水味。夏萱临走时看了看我,可惜我并没有看到她,我正思索我究竟哪里犯了错。细高跟敲打水墨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充斥整个房间,随后黑皮旋转椅吱呀呀地响着,年轻的女辅导员坐在椅子上,腰肢前后摇摆着调整坐姿。她似乎将我还在办公室的事情遗忘了,左手托着腮,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鼠标中央的滑轮。我抬起头时,年轻的女辅导员已经将细高跟鞋脱在旋转椅的两个转轮间的位置。颀长的腿和纤瘦的脚包裹在肉色丝袜里,肉色丝袜和颀长的双腿美得毫无瑕疵,深埋没在黑色短裙里。淡水蓝色衬衫里那丰腴而又纤细腰肢的曲线完美至极,只是双乳的位置略显贫乏,像是还没发育完全似的。彼时,太阳逐渐西斜,办公室的光线俞显黑暗。唯存不足的光线落在她眉眼,鼻尖和下颏上,如陶瓷般反射着柔和的光芒。我看得有些发呆,你知道我面对美的事物毫无克制力。

那天,年轻的女辅导员说:秦川,像你这种事情,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按理说,谈恋爱是件好事,我不该阻挠,或许说我也没有权利阻挠。但是,我还是得说要注意影响,训练场是公共场合,不是你接吻的地方。影响这个东西很飘渺,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但还得注意。找个背静的地,别让我看见也别让其他人遇到,继续吧!她右手拨弄着鼠标,语气随和地说着,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你可以出去了,继续军训去吧。我没想到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批评没有写检讨也没有警告或者记过,就像在黑暗里做梦。我推开门从年轻的女辅导员办公室走出来,光线即刻挤满所有空间,豁然开朗了。我以为已经是黄昏或者是深夜了,没想到还是午后。越过东区综合教学楼的军训号子如炮仗般在空中爆炸,还有绵冗的蟭蟟声像无形的细线缠绕周身,令人烦躁而又无法摆脱。

从办公楼走出来后,我绕远路,沿着明德路向东走到尽头转折北向向睿明路走去。绕远路有两个原因:一则是为了逃避军训,早回去便早受罪;二则为了避开阳光,从明德路到睿明路上的无名水泥道两旁的高大栾树遮苫了整条道路,午后毒辣的阳光只在枝叶稀疏处漏下参差斑驳的光影,如流动的水。但与军训受罪和躲避毒辣阳光相比,我更渴望见到夏萱。想到夏萱的身影,我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快了。虽然年轻的女辅导员并没对我与夏萱接吻做任何惩罚或警告,但是心理学院学生会成员还是没有放过我。

当我准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军训队列时,就被那个通知我不用参加特训的学姐拉住了。她是心理学院学生会的成员,因为她的臂膀上带着心理学院学生会的标志。随后而来的四五个心理学院学生会涌上来,为首的是个身材魁伟、皮肤黝黑的男孩。他略显生疏的普通话像嘴里含着沙砾说出来似的,每句话的结尾总是以平音收尾。这教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板着黑铁般的面孔,数落道:这位同学,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刚才行为性质的恶劣性?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你当然没见过,你也才读大学一年而已),竟敢在军训场地强吻女孩子(我想你也想过强吻某个女孩子吧?只不过外强中干,就是个怂包)!你这样做不仅污染了大学生群体关系的纯洁性(接吻这件事就不纯洁了吗?接吻这件事不纯洁,你爸妈最起码在造你之前也要接吻,如此说你是不纯洁的产物喽?),也影响到了军训训练场地的正常秩序,必须做出相应惩罚!经过我们一致决定,罚你场外站军姿两天。惩罚期限不到,不得进入军训行列。

为了昭彰心理学院学生会的威势,黝黑男将我带到训练场中央。那里是训练场最空旷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遮苫阳光。黝黑男命令我迎着阳光站军姿,警告我如果发现我偷懒或者姿势不标准,还要视情节的严重性加罚。时空之神又一次将我遗忘,我的时空再次被放空,除了刺眼的阳光和滚在脸颊蜇人的汗珠,再也没有别的了。我渴望黄昏,当它用身体化为夜幕从某个角落开始遮住天空时,空旷的训练场中央将会迎来凉丝丝的秋风。那风沁人心脾的凉风能迅速愈合脸颊的烫伤,也能令人忘记不愉快的记忆。凉风里第三食堂的酸豆角肉末包子的香味,混合着夏季树木的沉香,和肃杀季节来临前木叶腐朽败馁的气息,深深烙印在贯穿整个大学的秋季记忆。

薄暮时分,军训在貌似嘹亮的歌声里戛然而止。饿狼般的新生从第三食堂的各个门推推搡搡地涌入,他们嘴角流涎不停地咽着唾沫。夏萱和他们不同,她走到军训场中央,邀请我一起到第三食堂吃饭。她的邀请被黝黑男打断,他跑过来告诉夏萱:这家伙还不能走,他今天的惩罚30分钟后才结束。夏萱皱起眉头,嘴角却莫名地浮起不易觉察的微笑。她没说什么,转身朝第三食堂去了。我想夏萱也应该非常饿了,毕竟作为人应该对饥饿有所反应才能正常存活。黝黑男看到夏萱淡化在训练场边缘的身影,不禁惬意起来,走路比平时轻松了许多。他返回到心理学院学生会帐篷下,指挥着数名新生收拾帐篷下的物什。他双手抱在胸前,狰狞的面孔犹如地狱魔兽,有几分气颐指使的味道。

从我面前走过两名高年级的学生,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衣服,格外鲜艳,红与蓝在夕阳的余晖里逼人眼目。他们提着水壶,趿拉着人字拖从训练场横穿过去,到第三食堂东面的水房打开水。红色看着我讥笑着说:你不知道,今年的新生被训得跟孙子似的,比咱们这届还要惨,真TM解气。蓝色附和说:当年那帮学长学姐真鸡巴狠,差点把老子训废,如果我是心理学院学生会的,这帮新生还能更孙子一些。可惜你不是。红色拍着蓝色的肩膀说道,两人从训练场边缘的矮松树旁扬长而去。夏萱的身影从矮松树擦身而出,她手里拎着的食品袋里装着粥、酸豆角肉末包和茶鸡蛋。她并没有靠近我,坐在训练场边缘的矮墙上,单手托着下巴颏等着我。

夜幕如墨汁般洇沁瓦蓝色的天璧,训练场上视野逐渐模糊,场边那棵倾斜的樗树渐然已融入重重叠叠墨绿色的树影里。夏萱仍然坐在场边的矮墙上,手托腮发呆,任凭黑暗将她吞没。她端坐黑暗里,偶尔幡然醒悟似地用手指试探着食品袋里粥、包子和茶鸡蛋的温度,继而将目光投向樗树下,那群滞留下的心理学院学生会。她大概想他们早些离开,这样我也就能离开了。直到天黑透,黝黑男迈着强壮而缓慢的脚步向我走来,慵懒说道:你还算老实,今天就到这,明天继续。其实,我并不老实,在被罚站军姿时,我的心神早已云游四海。如果说我真的很老实,聚精会神地站军姿,恐怕连几秒钟我都无法坚持。我一直在注视场边矮墙上的夏萱,她仍旧身着宽松的运动装。

遥远的路灯落下的蛋黄色光芒亲吻着她左半面脸颊,风吹灯影摇曳,犹如戴上了半面金色面具。她那右半面脸颊虽然埋在黑暗里,但依然能够看到陶瓷般肌肤的精致亮色。如果再给她换上一身礼服,她应该是宴会上最夺人眼目的女神。她端坐在训练场旁边的矮墙上,隔着训练场,温馨而又冷熠的光芒传来,眼前黑夜如白昼般明亮。她慢慢向我走来,风款动她长长的裙摆,犹如从天而降的天使。她拉着我的手走出训练场。沿着水泥道向前走,玫瑰的馨香弥漫在那里。夜色在路灯下如水般缓流,风吹动道旁高大栾树树叶,簌簌作响。她被风漾开的刘海飘散空中,落下来变成了朵朵白色茉莉。我嗅到那清香,像沁入到心肺,像融进了骨髓。我确定,我爱眼前这女孩,受到惩罚爱她,被人讥笑也爱她,甚至丢掉性命也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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