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青春

                              第一章

    九二年十月九日,这一天是个好天气,秋高气爽,天空中飘着几片云,淡得几乎看不见。东兴师专校园里,弥漫着一股甜甜的烟草味。

      这也难怪,校区和烟厂才隔了一条大马路,只要烟厂一开工,校园里的每个人都会闻到那股醉人的味道,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偶尔烟厂有个三两天停工检修,空气中没有了熟悉的烟草味,有些人还会怅然若失,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

    英语系九零级乙班教室里,班主任雷涛手中拿着几张学校刚刚下发的文件,正在布置实习任务。他大学一毕业就担任乙班班主任,比下面的那帮学生就大两三岁,人又忠厚,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平时都喊他“涛哥”,他也欣欣然接受了。

    和一年前相比,现在的涛哥已经成稳了很多,说话也有模有样了,虽然语速还是缓慢得让人有些担忧。

    “这次实习我们班分为两组,一组去忠县涔水乡中学,团支书高红同学任组长;另一组去阳县太坪乡中学,班长黄正杰同学任组长。明天上午七点在学校操场集合,学校派专车送你们去实习点,今天大家务要把行李准备好。”

    涛哥话音刚落,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每个人都急切地想知道自己被分到了哪一组,是不是和自己的好友在同一个组。这时,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卢文站了起来,他大声问道:“班主任,这次实习时间有多久?”

    同学们一下子静了下来,看着涛哥等待他的回答。涛哥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大问题,手忙脚乱地拿起文件翻了起来,还好,答案在文件的最后一页,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经学校党委研究决定,本次实习时间从十月十日开始,十一月二十五日结束,为期一个半月。”

    念完后,涛哥把文件放下,眼睛还看着卢文,似乎在等着他的下一个问题。卢文摇摇头,表示问完了,一屁股坐下来,满脸郁闷。

    教室前排的周依婷也有些闷闷不乐,她和团支书高红是同桌,早就知道她分在了高红这一组,而卢文却在黄正杰那一组,这就意味着未来的一个半月他俩见不着面。

    “他会想我吗?”周依婷在心里问自己,她不敢回头去看卢文,怕他知道她的心事。

    英语系是女生的天下,九零级甲乙丙三个班,男生加起来十八人,他们自封为“十八罗汉”,乙班“罗汉”最多,共有七人。每逢学校有重大文体比赛,英语系女生总会摘金夺银,男生的成绩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怪不了他们,踢一场足球,像卢文这样的男生都算主力替补,还要上场比赛,成绩上的惨不忍睹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卢文,乙班七大“罗汉”之最瘦者,人长得也算清秀,看上去就是个文弱书生。他的体质差,每学期期末的体育达标测试是他的恶梦,尤其是一千米,总共才在操场上跑两个半圈,班长黄正杰差不多要超他三百米。看他晃晃悠悠跑完,面色惨白,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谁见了都觉得又好笑又可怜。

    每次面临一千米测试,卢文都如临大敌,提前两个月开始备考。每天清晨天没亮,操场上都会有他逃命般奔跑的身影,一条红色的运动裤,两条细细的腿,室友李飞形容那是两根奔跑的火腿肠,其他的室友都说比喻生动形象,卢文自己也觉得有趣。

    只是室友们不知道的是,他家里贫寒,自小就营养不良,日子一长还患上了胃病,俗话说胃病三分治,七分养,他既没钱治更没钱养,一直就那样拖着,人长得瘦也在情理之中。

    对于卢文,周依婷说不上是同情多一些还是爱他多一些,在卢文之前,她从未对另一个男生产生如此复杂的感情。她长着一张娃娃脸,皮肤白皙,整整齐齐的刘海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和她说话时,卢文最怕直视她的眼晴,纯净得如一泓清泉,说任何假话都仿佛是一种亵渎。

    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中国,读师范类大学只需要交极少的学费,卢文记得很清楚,师专三年他总共交了四百三十块学费,这其中还包括一百块钱的押金,只要在读书期间不损坏公物,这一百块钱在毕业的时候会退还的。

    更让卢文这种贫困家庭出来的孩子高兴的是,学校每个月会以餐票的形式给每个学生发七十块钱的餐费。对于大多数男生来说,这只够他们坚持半个月,他们正处于发育期,饭量大得惊人。

    比如卢文的宿舍,四张上下床,八个男生,到了星期天都想赖床,不愿意到食堂端早餐,最终都会以划拳决定人选,有一次卢文输了,他把打水用的铁桶铺了几张报纸,到食堂提回来满满一桶馒头,哥几个也没下床,就在床上把一桶馒头全消灭了,黄正杰说他吃了十二个,卢文相信他的话,因为他也吃了九个馒头。

      恰好相反,大学的女生大多吃得很少,不像高中生,她们开始在意自己的身材了。到了食堂,她们会把饭盒递进去说:“师傅,给我盛一两饭。”这时盛饭的师傅不乐意了,嘴里嘟哝着说:“一两饭?你要我怎么盛,我这一铲子下去最少也是二两饭。”

    到了月中,男生的餐票吃完了,而女生还多的是,这时男生便会用现金从女生手上买,女生通常会打折,至于打几折,那要看交情的深浅。卢文找周依婷买过几次,起初是八折,慢慢折扣越来越大,到了大二下学期就不要钱了,她的餐票连着她的心全给了卢文。

    偶尔她也会抱怨,说:“卢文,我这是不是叫陪了夫人又折兵?”说这话时,她满脸红晕,娇羞无限,卢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回她,只是一昧地嘿嘿傻笑。

                                  第二章

      晚上七点,周依婷如约来到图书馆旁边的竹林里。时至中秋,竹叶有些泛黄,角落里一簇夜来香却开得正盛,暗香袭来,周依婷忽然感到几分惆怅,明天就要分别了,四十五天,那该是一段多么漫长的时间啊!

    卢文还没有来,以往不是这样的,每次约会,先到的都是他。

    “也许还在宿舍准备行李吧?”周依婷在心里猜测,看着不远处的那株桂树,又想起去年的那个中秋夜。

    那算是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周依婷很紧张,从来都是素面朝天的她破例涂了点粉,对着镜子描了一下眉,她最要好的朋友叶梅看见了,在一旁打趣她说:“依婷,不就是去看天天在一间教室里的卢文吗?有必要打扮得那么隆重吗?当心他认不出你来哟。”周依婷羞得脸都红了,叶梅还在不依不饶,要帮她涂口红,上眼影,说要把她打扮成小妖精,吓得她夺门而逃,身后留下一阵笑声。

    那天出了宿舍楼已快八点,夜幕早就妥妥贴贴地落了下来,凉风拂过,周依婷的心跳得慢了一些,手心的汗干了,有点凉。

    她匆匆赶到大桂树旁,月挂中天,满树芬芳,树下端坐一人,手执长箫,正柔柔地吹着。周依婷早就听说卢文箫吹得好,只是从未亲耳听过,蹑脚上前,悄悄地躲在树后听他吹曲。

      卢文吹的曲子叫“梅花三弄”,箫声清丽,既远还近,若有若无,和着满地的月光,周依婷不由得痴了。

    一曲终了,卢文回头看见了她,眼里竟含着泪,上前握住她的小手,手心冰凉,慌忙问道:“怎么了,依婷?”她也没动,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好半晌才幽幽地回道:“你吹的什么曲,听着让人难过。”

    想到这里,周依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眉眼也变得柔和了。往竹林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很多是情侣,互相依偎着,说着情话。

      在这些人中,周依婷意外地看到一对熟悉的身影,居然是他们:黄正杰和高红。他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好像是怕熟人看见,神色都有些紧张。

   

      周依婷故意躲了起来,怕他俩难为情。学校有规定,学生会干部在校期间禁止恋爱,他俩都是系学生会干部,谈恋爱弄得跟搞地下工作差不多,周依婷躲在树后,望着天笑了起来。

    又等了一会,卢文终于出现了,看样子他是跑着来的,气喘吁吁的模样,额头还有细细的汗珠,他一见到周依婷就带着歉意说:“依婷,真对不住,李飞的行李箱坏了,刚才陪他去学校商店买了一个,让你久等了。”

    周依婷见到卢飞满脸愧疚的样子,心里一点小小的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她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拭去他额头的汗水,边擦边嗔道:“迟了就迟了,跑出了汗当心感冒。”

    卢文听了,心下感动,一把拉住她的手放在胸前说:“依婷,你真好!”周依婷慢慢垂下头,一句话也没说,手给卢文握着,心里温暖得紧。

    约会也就是两个人散散步,说说话,只不过时间过得飞快。

        约会完了, 卢飞回到宿舍,黄正杰和陈明的象棋正下得难解难分,卢飞走到黄正杰身旁,故意大声问了一句:“杰哥,下象棋呀?”黄正杰眼小,用余光瞟了他一眼,见他满脸古怪,好像话里有话,正准备说什么,对面的陈明却袖子一卷,不耐烦地催了起来:“快走,快走,要将你的军了。”

    陈明是卢文宿舍里最有个性的人,他的家境比卢文更糟,一年到头就穿着一件蓝黑的夹衣,他不怎么爱洗头,头发乱糟糟地蓬着,戴着一副大眼镜,眼镜度数高得吓人,看上去像啤酒瓶的底,室友们都喊他“马克思”,也许是因为他和历史书上马克思的图片一样,有点不修边幅。

    陈明爱下象棋,吹嘘自己打遍全系无敌手,他经常会拖着臭棋篓子的卢飞说:“来来来,让你一军一马。”

      有时卢飞经不住激将,战火一开,全宿舍的人都过来帮卢飞出主意,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得面红耳赤,卢飞感到自己就是个傀儡,每走一步都面临无数种选择,有人拽着衣角要出车,有人掰着胳膊要走马,还有人趴在上铺,双眼圆睁,拳头紧握,大喊“将军“,激动之时,看棋的人甚至会从卢飞手中夺下棋子,自己赤膊上阵。

      陈明也输棋,输棋之后他完全没有大将之风,会找出各种理由说明输棋的原因,比如周围的人太吵,又比如灯光不行,晚饭没吃饱影响发挥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然后又缠着你再下一盘,再下一盘……直到他大胜一局才会心满意足地放过你。这样的棋局卢文下过几次,不光人累,心也累,现在只要陈明邀他下棋,他就会找各种理由推辞。这不,黄正杰今天成了替罪的羔羊。

    李飞的行李还没准备好,他正在为带几件西服发愁。卢文觉得好笑,过去随便给他挑了两套,往箱子里一扔,说道:“去实习又不是去相亲,挑几件衣还这么费劲,纯粹是瞎耽误时间。”李飞见他说得在理,也没有再继续纠结,关上行李箱,长吁了口气,像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事。

    李飞是卢文最好的朋友,三年来两人孟不离焦,焦不离孟,每日形影相随,无话不谈。

      李飞家就在东兴市,父母亲都是国家干部,卢文经常去李飞家,最爱喝他妈妈煮的擂茶,茶里有芝麻,生姜,开水一冲,香味四溢,还有满满一桌子的风味小吃,这让在校油水不足的卢文胃口大好,吃的时候火力全开,全然不顾自己的胃病了。

    也许是明天就要去实习了,所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陈明连着输了两局,把棋一推说:“算了,今天不安静,不下了。”黄正杰如蒙大赦,赶紧把棋收好。上床睡觉之前,他问卢飞:“卢飞,今晚你去哪玩了?”卢飞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放心吧,杰哥,我什么都没看见。”黄正杰的心“咯噔”了一下,也不好多问,蒙头便睡了。

    过不了多久,宿舍里一片鼾声。等待他们的实习生活会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年轻的心中,未来总是美好的,没有什么值得忧虑。

                                第三章

    想着和周依婷告别,卢文六点就醒了。他睡在靠窗的上铺,往窗外望去,天已泛白,起了一层薄雾,雾中传来各种鸟鸣声,看不清楚却听得真切。室友们还在熟睡中,卢文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囫囵洗了把脸,匆匆朝女生宿舍楼走去。

    到了宿舍楼下,卢文吓了一跳。一大群女生站在那里,拖着箱子拎着包,叽叽喳喳地说着笑着,一副要出远门急不可耐的样子。

      周依婷也在其中,背对着他没有瞧见。叶梅眼尖,看见了雾中的卢文,见他踟蹰不敢向前,用手捅了捅周依婷说:“心上人告别来了,快去,记住别哭哟!”

    周依婷转过身来,见卢文就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木瑾旁,她脸皮薄,当着这么多同学面不好意思过去,正迟疑间,叶梅推了她一下,笑着说:“我说您就别磨蹭了,当心你的王子骑着白马跑了。“

    卢文和周依婷站着说了会话,男生宿舍楼那边也有了动静,三三两两地拖着箱子来了,大多没睡醒,边走边打着呵欠。

    李飞过来了,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他是个“讲究人”,这是卢文对他的评价。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李飞都是这样,穿着体面的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还上了发胶,光可鉴人。说话时也是字斟句酌,每一句话仿佛都很有份量的样子。卢文却生性洒脱,喜欢率性而为,两个性格迥异的人能做三年的朋友,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又等了一会,车没来,威廉却来了,他的到来在同学们中引起了一阵轰动。

    威廉是英语系的外教,英国人,去年九月份来东兴师专任教英国文学课。卢文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是去年九月的某一天晚上,同学们正在教室自修,门一开,涛哥进来了,满脸笑容地说:“同学们,让我们热烈欢迎威廉先生!”每个人都放下手中的书,屏声敛气地望着门口。

    涛哥一侧身,门外进来一人,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叹,卢文也不例外,“好矮的老外呀!”,在卢文他们的心中,老外的形象就是电影中的那些人物,个个都高大威猛,而威廉,最多也就一米六五。他倒是笑嘻嘻的模样,不过看上去脸上像带了一张面具,让人感觉表情有些僵硬。

    威廉只会讲一句中文:“你好!”,听起来也别扭之极。第一次上课,内容是英国桂冠诗人济慈的《夜莺颂》,看得出他是做了认真的准备,又展示图片,又在讲台上做表演,可能还学了夜莺叫,卢文完全没有听懂,一堂课下来,诗歌的美没有体会到,还充满了对夜莺的厌恶。他以前从未见过夜莺,当然也未听过它们的声音,但他想,如果夜莺果真如威廉一般的叫唤,那他宁愿去听乌鸦叫。

    时间一长,威廉和同学们慢慢地混熟了,大伙也开始喜欢上了这个矮个子英国人。

      每周星期天,他会按学号请几个同学去他住的公寓做客,买菜的钱他出,同学们自己做饭。买菜的时候他也跟着去,到了菜市场,小贩们欺负他不懂中文,故意把菜价喊得老高,他也不说话,全程由同学们讨价还价,他就站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仿佛是在看一场快乐的话剧。

      现在的威廉早已深知还价的精髓,买东西时砍价又狠又准,令小贩们惊叹不已,觉得世风日下,老外也变坏了。

    威廉有三大爱好:木工,养鸡和喝酒。在他的公寓里有全套的木工工具,凿子、斧子、墨斗、卷尺,还有气钉枪,五花八门,一应俱全。学校给他配的沙发他不坐,非要自己买木材,卷着袖子造椅子以及高矮不一的小板凳。卢文他们每次去他公寓,他总会得意地搬出他的作品请他们坐,如果选择坐沙发,他就会一脸痛苦,认为你不懂得欣赏。

    东兴师专明文规定,为了校园整洁,任何教职员工不得在校园内饲养家禽。威廉没有理会这一规定,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

      在他公寓楼下,他养了四五只鸡,有公有母。每天天不亮,起床铃还早着,他养的芦花大公鸡便开始啼叫,声音响亮清脆,日子长了,前后几幢楼的居民人人睡眠不足,纷纷向校方抗议,差点酿成国际纠纷。

      到了黄昏,威廉又张罗着赶鸡回笼,于是每天你都会看到这样一副情景,金色的夕阳下,树林里,水池边,校道旁,一个身材矮小的外国人,慌慌张张地追着几只鸡,嘴里还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吆喝声。

    威廉好喝酒,酒量又浅,逢酒必醉。

      他住在公寓二楼,公寓楼前有一棵大杨树,枝繁叶茂,枝干差不多伸到他的阳台上了。

      有一次他喝醉了,或许是产生了某种幻觉,认为自己变成了人猿泰山;又或许是觉得天热,呆在树上凉快一些,总之他一个人从阳台上爬到了大杨树上,抱着树干睡了一阵。酒醒后发现身在树上,战战兢兢不敢下来,抱着树大喊“HELP,HELP”,后来校方请来警察才把他从树上救下来。

    还有一次更离谱,威廉喝得糊涂了,跌跌撞撞地走到师专校门口的大马路上,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拦住过往的车辆,要求搭顺风车。有小车司机好心请他上车,他还瞧不上,非要拦下一辆大货车坐。

   

      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这条双向六车道马路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堵塞,最终又一次招来了警察,把这让人不省心的老外架走了事。如果女王陛下得知自己的臣民在海外如此胡闹,真不知她老人家会作何感想。

    威廉来给同学们送行,很多人都纷纷和他打招呼,他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眼睛却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人。卢文也想上前和他说句话,人群中忽然传来黄正杰的声音:“去太坪乡中学实习的同学快来集合,跟我去前面校道上上车。”

    卢飞凝视着周依婷,她也看着他,轻声说:“当心身体,给我写信。”卢文重重地点了点头,拖着箱子走了。看着消失在雾中那个瘦瘦的背影,周依婷怅然若失,叶梅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叹了口气,挽着她的手臂说:“依婷,车来了,咱们也走吧?”

      一前一后两辆车,出了校门便朝不同的方向驶去,实习的日子,终于在这薄雾中拉开了序幕。

                                    第四章

  经过两个小时的颠簸,卢文所乘坐的大客车终于到了阳县境内,县城往东,车又开了半个小时,经过一段破败不堪的旧城墙,拐个弯,前面是一条水泥路,路两边是成片的水田,路尽头有一道铁门,门上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太坪乡中学。”

    乡里的雾散得迟,快到十点钟了,雾还未散尽。路窄车慢,到了铁门前,司机按了一下喇叭,铁门后传达室急匆匆出来一干瘦老头,眼凹得吓人,他站在车前问了在前排就坐的涛哥几句,又匆匆地跑回去,不一会儿,铁门开了,客车鸣着喇叭开进了学校。

    太坪乡中学是一所典型的农村中学,面积小的可怜,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两幢教学楼,每幢两层,栏杆锈迹斑斑,好像随手一晃就要垮掉的样子,墙面上的涂料历经风吹日晒,脱落了一大半,黑一块白一块的像人身上的疤痕,难看得很。教学楼后面是食堂,几个做饭的大妈坐在外面拣菜,大着嗓门说着家长里短,说到有趣处,一个个笑得前仰后俯,仿佛世界之精彩,莫过于此。

    车停在校道上,两旁的杨树长得枝繁叶茂,阳光难得透过枝叶照在地上,显得有些阴凉,破烂的水泥路面上还长了些青苔。卢文他们刚下车,下课铃响了,学生们发现学校来了陌生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他们,冲着他们指指点点,目光里充满了好奇。

    早已过了中秋,很多学生还穿着单薄的衣服,有些甚至还赤着脚。李飞在卢文耳边轻声问道:“卢文,为什么这些学生的衣服都不合身,不是长一截就是短一截?”“真是个城里的家伙!”卢文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看着这些学生,卢文心里有些沉重,他想到了还在读高中的弟弟卢武。

    卢武比他高,长得比他结实,一年到头从来没有穿过新衣服,全是卢文穿了剩下来的,现在卢武身上的衣服一定也和这里许多孩子差不多,短了一大截,看上去有几分滑稽。

    “不就是几个来实习的人吗?有什么好看的?”围观的人群后忽然传来很大的声音。卢文循声望去,只见几个穿花格子衣的学生挤了进来,为首的一个长得尤其高大,块头快赶上黄正杰了。周围的学生见他们来了,都纷纷避让,脸上露出惧怕的表情。

    “喂,实习生,我叫周彪,欢迎来太坪”,他伸开双臂,做出欢迎的姿态,仿佛他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黄正杰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还在从车尾拿行李,见此情形,赶紧走上前去,站在周彪面前,皱着眉头问道:“你是这里的学生吗?”

    周彪见有人比他更高更壮,黑塔一般站在前面,气焰不禁矮了几分,说道:“我是初三(2)班的,实习老师,看你这么高,有机会来场篮球一对一单挑怎么?”

    他这话一说,实习队的人全笑了,谁不知道黄正杰号称“东兴师专的乔丹”,和他单挑篮球,那不是自找没趣吗?实习队的人看着周彪的眼神忽然变了,仿佛在看着一个被打趴下的可怜虫。

    黄正杰似笑非笑地盯着周彪问道:“你确定要和我一对一?”

    周彪一看也是个不服输的主,脖子一昂道:“对,今天放学后,学校操场,你和我一对一,谁赢了谁是老大。”他身边的几个同伴很有默契地喊道:“彪哥厉害,彪哥最棒!”

    黄正杰懒得和他啰嗦,爽快地答应了他的挑战。正在此时,涛哥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身边跟着一秃顶的中年人,满脸堆笑。涛哥对大家介绍道:“同学们,这位是太坪中学总务处田主任,由他给你们安排住宿。”

    田主任把围在四周的学生赶走后,转身回来,干咳了一声说:“各位实习老师,首先我代表太坪乡中学周校长和全体师生欢迎大家,你们能来我校实习是我们的荣幸。只是乡里条件有限,住宿环境比较艰苦,希望大家克服一下。”

    等到卢文他们见到住的地方,才知道田主任说的绝非客套话,条件的确是非常艰苦。七个男生,一间杂物间,床也没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稻草,再放上被褥,铺上床单就算是睡觉的地方了。李飞有些不高兴了,嘀咕道:“来实习又不是当犯人,这和电影里牢房有区别吗?”卢文知道他受不了如此简陋的环境,安慰他说:“算了,李飞,忍忍吧,好歹也就一个半月。”

    陈明倒也无所谓,三下两下地铺好床,从行李箱中把象棋拿出来,往床上一摆,招呼大伙说:“来来来,谁来和我杀两盘?”话音未落,另外六人互相一递眼色,全溜出了房间,留下他一个人在室内忿忿不已。

    几个男生又来到女生住的地方,是一间教室临时改成的宿舍,比男生的条件好一点,多了几张双层床。女孩子天性爱干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有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盆花,摆在宿舍里,顿时房间里充满了勃勃生机。

    为了表示对实习队的欢迎,午餐订在太坪乡最好的餐馆——得月楼。实习队加上乡中学大小领导足足坐了整三桌,席上卢文第一次见到了太坪乡中学校长周仁才,他是个大个子,满脸络腮胡,说话声音宏亮,一看就是个豪爽之人。

    周校长酒量尤其厉害,按他的规矩,第一瓶白酒是两个人平分,第二瓶是三个人分,第三瓶是全桌均分。

      卢文粗粗算了一下,凡是能挺过周校长“三分大法”而屹立不倒的人,酒量大致在一斤左右。可怜的涛哥,因为是贵宾,太坪乡中学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每个人都言辞肯切,情意真挚,仿佛这杯酒你不喝下去,你就是瞧不起他这个人。

    涛哥本来就忠厚老实,最听不得人说好话,听人一劝,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一皱眉便和人干了,赢得满桌喝彩声,只不过才过三轮,菜都还没上齐,涛哥已经斜靠在椅子上,怎么喊也喊不醒了。

                                  第五章

    下午五点放学,周彪五点十分就来找黄正杰,怀里抱着一个崭新的篮球,他迫不及待地要来挑战了。实习队的男生都随着他俩到了篮球场,到了球场吓一跳,小小的球场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些学生爬到两边的树上看热闹。

    比赛的结果是卢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的,起初的几个球周彪还能勉强跟得上黄正杰的节奏,他的一帮小兄弟也震天价地在一旁狂喊“加油”,但等黄正杰热身完毕,拿出他真正实力时,周彪便彻底蒙了。迷踪步一般地进退,杂耍般地运球,上篮时如大鹏展翅,投球时似百步穿杨,几个回合下来,周彪连球皮都没摸到,等到黄正杰高高跃起,来了个战斧式扣篮,比分最终定格在10:1,围观的人群看得呆了,这帮初中生,何曾见过真正的篮球高手,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拼了命地鼓掌。

    周彪呆呆地站在球场中央,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是笑,黄正杰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叹口气,摇摇头,转身要走,周彪一下拉住他胳膊,大喊一声,“师傅!”黄正杰又好气又好笑,故意逗他道:“喊谁师傅呢?叫我黄老师。”

    周彪看上去五大三粗,却也是个人精,松开手,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喊道:“黄老师好!”抬起头,眼神都有些痴迷了,黄正杰打了个寒颤,苦笑了一下,一摆手走了,只听见身后传来周彪土雷般的声音:“黄老师,您慢走!”在一旁观战的卢文心想,这孩子怕是给黄正杰打傻了吧。

    涛哥酒醒后又匆匆乘车赶往忠县,他要去看看高红那一组。卢文心里也很想去,但他没说,也不好意思开口,他有些担心周依婷,虽说才分开一天,只因距离远了,时间仿佛也被拉长了。

    天渐渐暗了,没有了学生,整个校园静了下来,傍晚起了微风,几片枯叶在校道上随风快乐地打着旋。卢文在宿舍写了一会儿教案,忽然觉得有些闷,也没和人说,拿了箫,独自出了门。

    校园里除了门卫一个人也没有,没有住校生,上课老师的家也在校外,看着几盏昏暗不清的路灯,卢文心头空落落的。

    他习惯了傍晚时分有周依婷在身边,陪着他说话,或者不说话,就漫无目的地走着,心底也觉得甜蜜。“此刻她也在想我吧?”卢文就这样想着,出了校门,远远地望见白天经过的那段旧城墙。

    暮色下,卢文依稀看见有个人坐在城墙上,走得近了,抬头一望,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初妍,花树堆雪,一张脸秀丽脱俗,只是略显苍白,一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头发蓬松,鹅黄的长裙下一双玉足未着鞋袜,赤裸着在那一晃一晃。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卢文想起一句诗:“履上足如雪,不着鸦头袜。”

    正当卢文失神之际,城墙上的女孩噗嗤一笑道:“实习生,发什么呆,没见过女孩赤脚么?”卢文没想到她如此直接,被人戳穿心中所想,脸色一红,低下头不敢再往上看。女孩见他满脸尴尬,又是一阵轻笑。卢文赶紧讪讪走开,从另一端上了城墙,距那女孩足有十米之遥。

    城墙怕有些年月了,几乎看不到修葺的痕迹,到处都是残砖断垣,宽不足三米,杂草倒是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夹杂其中,散发着幽幽的香味。往远处看,暮色苍茫,炊烟四起。

    卢文呆呆地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忽然有种莫名的伤感,觉得天地之大,竟无人可依,无处可藏,他找了块稍稍洁净的地方,取出箫,呜呜咽咽地吹了起来。

    一曲终了,卢文把箫放在身边,双手抱膝,静静地发呆,夜风清凉,草间的蛐蛐儿倒不知趣地叫唤起来。

    “实习生,吹的什么曲?”后面有人在问他。

    卢文回头一看,正是刚才那赤足女孩,此刻她就站在卢文身后,一双美目里全是疑问。

    因为先前近似失礼的注视,卢文内心有愧,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道:“随便乱吹的,没曲名。”

    女孩眉角含笑,语带揶揄说:“明明《长相思》,偏偏不承认。实习生,想女朋友了吧?”

    卢文情知今天遇到了内行,想抵赖又理屈词穷。说也奇怪,他和这女孩才见两次,两次都弄得有点狼狈,这让散漫洒脱的他心生恼怒,抬起头,盯着她回道:“是想女朋友了,那你呢,一个女孩坐在城墙上又在想谁?”

                              第六章

    女孩见卢文目光灼灼,又听他语带质询,知道他有些着恼,笑着应道:“哟,生气啦?”

    她这一问倒让卢文显得有失风度,卢文一时想不出如何回她,仓促之间把话叉开,伸出手道:“实习生卢文,你好!”

    女孩没料到卢文这一举动,迟疑了一下,嫣然一笑,也伸出手让卢文握住,“我叫林静,你好!”

    清凉如水的夜风中,女孩笑靥如花,在她身后夜空中,半月如钩,星辰如钻石般璀璨夺目,卢文不由得赞道:“真美!”

    林没想到卢文会如此直接赞美她,又羞又窘,悄悄地低下头去。又见卢文半晌没松开握住她的手,轻声咳了一下提醒他道:“你……”

    卢文仿佛大梦初醒,慌忙松开她的手,见林静垂着头,心中不禁一荡,在这一霎之间,内心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还想握着她温软柔滑的小手。

    星光下,两个年青人都感到了几分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有城墙上的蛐蛐儿叫声清脆,此起彼伏。

    乡村的夜,来的早而纯粹,不到八点,已是万家灯火,一派祥和安宁的夜的模样。卢文和林静并肩下了城墙朝学校走去,一路之上两个人话很少,卢文只知道林静是学校里的音乐教师,今年刚毕业,就住在学校分配的一间小房子里。

    就这样默默地快到校门口了,卢文忽然听到前方一阵喧闹,好像还有女生激烈的呼喊声。卢文担心出事,对身边的林静说:“呆在这别动,我去看看!”说完拔腿就冲了过去,远远的林静在身后喊了声:“卢文,小心!”

    到了校门口,借着月光,卢文看清是实习队的两个女生钟小燕和吴月,她俩正被一个獐头鼠目的男子纠缠着,那男子满身酒气,满嘴污言秽语,一双手一会儿拉吴月,一会儿又要去摸钟小燕的脸,两个女生平日里哪里见过此等泼皮无赖,吓得腿都软了,呼叫声中都带着颤抖。

    该男子就是学校周边的人,姓刘,家里排行老二,村里人都称他“刘二”,刘二喝了酒回家,路上看见钟小燕她俩,酒壮色胆,上前去占些便宜。

    正得意间,暗处窜出一人,二话不说,抱住他的腰向路边一扑,刘二毫无防备,“扑通”一声,两人同时跌进路边的水田里。他人一入田里,凉水一浸,人倒清醒了一大半,正待定神瞧瞧是哪路人物,眼前却有一大团物事飞来,“啪”地一声,满脸泥巴,顿时什么也瞧不见了。没头没脑又挨了几拳,等他从田里挣扎着爬出来,擦净了脸,四周再看,人影也没有,空剩满田蛙叫。他心中恼怒之极,站在校门口,竟像个泼妇般骂起街来。

    卢文带着钟小燕她俩一口气跑进学校,到了男生住的地方才停下。黄正杰几个人听到外面有动静,开门一看,吓了一跳。灯光下,卢文像个泥猴,浑身上下泥泞不堪,钟小燕和吴月也是面色惨白,各自扶着树大口大口地喘气。

 

    黄正杰正待开口问卢文事情的原委,又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来人边跑边埋怨:“卢文,你就不能跑慢点?”黄正杰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孩身着长裙,跑得气喘吁吁,两手还紧紧地攥着两团脏兮兮的泥巴。

    林静跑到卢文身边,也不顾周围诧异而又疑惑的目光,喘着气大笑着问道:“卢文,刚才那一团泥巴打得准不?”

    卢文一抹脸上泥浆,这才看清林静,她全然没有了初见时绝美又凛然不可犯的形象,脸上全是泥痕,长裙上污渍斑斑,手上更是不知所谓地拿着泥巴。卢文内心感动之极,觉得此时的她亲切而又可爱,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表达,只是轻声地说了句:“林静,谢谢!”

    一旁的钟小燕和吴月早已如说评书般将事情原原本本向其他几个男生描绘了一遍,两个女生不愧是学语言的,将事件经过讲得精彩万分,对于卢文的英雄救美之举,更是加油添醋,各种比喻夸张层出不穷,说得卢文如天降奇兵,智勇双全,听得黄正杰他们如身临其境,血脉贲张,恨不得将卢文换做自己,再将刚才险情重来一次。卢文此刻只恨脸上泥浆还不够厚,挡不住两个女生的溢美之辞。

    等卢文洗净全身污泥,再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夜已深,整个校园静得模糊,空幻。林静的小房子就在卢文住宿的杂物间后面,隔窗可见。

    人休灯熄,一切重归宁静,躺在稻草床上,卢文回想着白天所发生的事,这真是漫长的一天呀!

    林静房里的灯也熄了,望着窗外的明月,想着卢文满身泥浆的模样,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而在一百多里外忠县涔水乡中学内,周依婷却没有睡着,她在内心轻声问:“卢文,你在想我吗?”   

                                第七章

    忠县多山,大多山势陡峭,最高峰形状似壶似瓶,故名壶瓶山,海拔有二千多米,山上有大片原始森林,八三年被评为国家级森林公园,慢慢地通了公路,周边的乡村也开始兴旺起来。

    涔水乡中学位于壶瓶山山脚,周依婷第一天来便喜欢上了这里。校园在无数参天大树的环抱之中,通往校道的路上落满松针,踩上去松松软软,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空气清爽怡人,尤其是清晨,乳白色的薄雾在林间流淌,深深地吸上一口气,顿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树林里走上一圈下来,浑身舒泰。

    当地乡民崇拜“土地菩萨”,但又没有土地庙,多是在村头寨尾或田边地角,用“三块岩板立个屋,两张黄纸做大门”。哪里有小岩屋哪里就有了“土地菩萨”,随处可见,随时可拜。

    乡中学向东不足两里路便是覃家村,覃氏家族建了一个祖祠,祠堂名为“白花堂”。堂前一棵白花树据说有五百多年历史,覃氏子孙把它奉为神树,称作“菩舍树”。四周砌有石栏,以防外姓因嫉妒而破坏。

    相传,每当覃氏子孙返乡祭拜菩舍树,叩头一次,花就自落一朵,祭拜人多,叩头亦多,白花自落遍地,待到祭拜完毕,菩舍树下落英缤纷。周依婷她们对此半信半疑,都盼望着覃家有人祭祖,看看这棵树是否真像传闻中那么神奇。

    涔水乡人不多,平日里连乡政府所在的那条街上都没几个人。说起乡政府,周依婷还有件烦心事。

    叶梅在来实习前,不知道从哪个熟人的熟人那儿打听到有个叫赵伟的人在涔水乡当副乡长,又通过熟人的熟人托话,请赵伟照顾一下叶梅。

    实习队到的第二天,赵伟便来到她们宿舍,他才二十出头,戴着一副金边眼镜,长得斯斯文文。才说了几句话,到了饭点,他就请叶梅去镇上馆子吃饭,叶梅也不推辞,拽着周依婷一起去了。

    吃饭的时候,赵伟和叶梅有说有笑,好像是早已熟识一般,周依婷说得不多,吃得也少,赵伟笑道:“小周怎么不吃,是不是嫌乡里师傅手艺不好?”他说这话时,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周依婷,一副关心的模样,周依婷却觉得他眼神里别有它意,究竟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眼神让她感到不自在。一吃完饭,赵伟提议道:“小叶,你和小周远道而来,要不要我这个主人做个向导,带你们四处逛逛?”

    叶梅刚想答应,周依婷一拽她的胳膊抢在她前面说道:“赵乡长,改天吧,明天我要上公开课,我想今天准备一下。”

    赵伟故意把脸一板说:“小周,以后不准叫我乡长,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叫赵哥。”他又对着叶梅说:“小叶呀,小周今天不赏脸,那只好改天了。”

    在回校的途中,叶梅埋怨道:“我说依婷今天你怎么啦?饭也不吃,话也不说,明天你又上哪门子公开课?”

    周依婷没有回叶梅的话,一想到赵伟看她时笑眯眯的眼神,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到了校门口,周依婷看见几个土家族女人,头包青布帕,身着左襟大褂,袖口三条五色梅花边,胸襟彩线绣花,下穿八幅罗裙,再往鞋看,鞋面有绣花草,有绣蜜蜂,蝴蝶,走路一摇一摆,说不出的婀娜多姿。周依婷的一颗心又飞到卢文身上,她在想啊,“如果我也穿成这样,他会不会觉得漂亮呢?”

    叶梅见她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给了她一个白眼,满脸鄙夷地道:“瞧瞧,瞧瞧,好好的说话,又犯花痴了不是?”

    周依婷啐了她一口,没有理她,抬起头,望着远方郁郁葱葱的树林轻轻叹了口气……

                                  第八章

    实习队到的第二天晚上,太坪乡中学召开了一次实习生与指导教师见面会。

    七点钟,在队长黄正杰率领下,所有实习生整整齐齐地坐在会议厅,会议厅不大,最多能容纳一百人,坐的椅子坏了不少,要么没了靠背,要么没了坐面,一坐上去便听见吱吱呀呀地响,好像下一秒就要垮塌一般。墙角边到处是蛛丝,整个会议厅里面充满了一股灰尘味,看来已经很久无人打扫了。

  七点过后,指导老师们三三两两地来了,一个个衣着朴素,甚至有点寒酸,来了也没闲着,互相敬烟,大声打着招呼,会场在烟雾缭绕中喧哗着。

    主管教学的副校长上台宣布了实习生到班名单,卢文被分到初一(2)班,指导老师姓袁。副校长三分钟念完了稿子,然后满脸堆笑着说:“下面请周仁才校长讲话,大家热烈欢迎!”

    周校长明显刚挺过他的“三分大法”,红光满面,走路还有些摇晃,他上了台,先是响亮地打了个嗝,然后醉眼朦胧地环视一下会议厅,冲着坐在第一排的副校长大声问道:“老师们都来了没有?”副校长连声报告说:“来了,来了,都来了。”周校长大手一挥,干脆利落地说了一句:“好,散会!”底下顿时哄堂大笑,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对于如此短小精炼的发言,实习生们是闻所未闻,纷纷用叹为观止来表达内心的折服。

    出了会议厅,卢文的指导老师袁老师叫住了他。袁老师四十多岁,矮矮瘦瘦,皮肤黝黑,上身穿了件褪了色的中山装,皱皱巴巴,像他的脸一样沧桑。下面裤腿卷起得老高,露出一双同样破旧不堪的解放鞋。

    他很诚恳,紧紧握住卢文的手说:“小卢老师,早就盼望你来了,我一个教历史的半路改教英语,实在是没办法,从明天起,二班英语就交给你了,一切随你,你说怎么好就怎么教,不用问我。”

    卢文又好气又好笑,两人站着聊了几句,听到有人在远处不耐烦地喊了声:“老袁,快点,你还有二两没喝完呢!”袁老师讪笑了一下,和卢文又握了一下手,匆匆地消失在夜幕中。

    看着袁老师远去的身影,卢文忽然想起他小时候的一节语文课。当时学的一篇课文题目是“毛主席和蔼可亲”,他的语文老师张嘴就读成了“毛主席”和“蔼可亲”,然后他给出了精彩的解释:“同学们,你们知道蔼可亲是谁吗?蔼可亲同志就是毛主席的警卫员,红军过草地的时候帮毛主席他老人家牵过马。”当年的卢文和同学们年幼无知,还纷纷询问毛主席其他警卫员叫什么名字。卢文心想,这个袁老师怕是和他当年的语文老师差不多,上英语课不知道会闹多少笑话。

    在男生宿舍,黄正杰召集几个男生又开了个碰头会,要求每个人都准备一堂公开课,所有的实习生都去观摹。大伙儿对此都无异议,毕竟这是实习工作中的必走的程序,是要记入实习档案的。黄正杰见大家都支持他的工作,他也很高兴,接着他问:“谁来上第一堂公开课?”这时所有人都沉默了,杂物间的那盏白炽灯显得格外刺眼。

    李飞提议说:“抓阄吧,谁拿到一号谁先上。”

    黄正杰笑道:“又不是敢死队,谁先上谁先死是不是?”

    他见大伙都同意李飞的意见,一拍大腿说:“好,抓阄,看谁先死。”

    很不幸,最终先死的人是卢文。当卢文痛苦地宣布他拿到了一号签时,其他每个人都向他表达了祝贺,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卢文咬牙切齿地说道:“为了表示对各位落井下石的不满,我决定离家出走半小时,谁也不准劝我。”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都说给他半夜假,好去向周依婷哭鼻子诉苦。

    出了门,卢文本打算直奔校外那段古城墙,抬眼却见林静小房子里灯光如豆,隐隐还有古筝声传来,他心意一转,信步朝小房子走去。

    林静的小房在一楼最里面,穿过一段木板铺成的长廊,卢文来到了门前,里面筝声清越,如高山流水,自在逍遥。

    在门前,卢文伫立良久,“弹筝北窗下,夜响清音愁。”到底敲不敲门?卢文如哈姆雷特般遇到人生重大的选择。

    古筝声停,房里寂然无声,卢文忽然感到莫名的紧张,他想转身离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林静白衣白裙,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嫣然笑道:“听了好久,站着不累么?”

                                    第九章

    这是卢文平生第一次进女孩的闺房,房内布置雅致洁净,一桌一床一书架,床前摆着一台古筝,书架上全是音乐类的书籍。进到房里,卢文不知是站是坐,林静给他倒了杯水,见他还呆呆地站着,嗔道:“你倒是坐呀,傻站着像根木桩。”

    坐着喝了几口热水,卢文有些缓过神来,走到古筝前拔了几下琴弦,林静问道:“会弹吗?要不要试试。”

    卢文连连摆手说不会,林静从书架顶端取下一支箫,递给他说:“我弹古筝你吹箫,咱们合奏一曲《高山流水》怎么样?”

    卢文一箫在手,顿生几分潇洒之意。林静坐在古筝前,微闭双眼,凝神半晌,伸手轻抚琴弦,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卢文静心聆听,如站在高山之下,清风徐来,有老友相邀,殷勤相询。等到卢文吹箫,又洋洋洒洒,飘逸之极。两人你唱我和,弹到极致处,相视一笑,一时之间光风霁月,莫逆于心。墙角边的熏香,幽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正当卢文心旷神怡之时,窗外忽然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不多时,有人停车向林静小房方向走来。卢文迟疑片刻,手却停了下来,向林静投去询问的眼神。林静不理不睬,兀自弹奏不停,直到来人重重敲门,她才猛划一下琴弦,站了起来,面带愠色去开门。

    “林静,你知道我今天和哪些人在喝酒吗?”来人还未进屋,酒气已扑面而来。

    林静也不理他,开了门便回转过身去。来人正准备说什么,一眼瞧见卢文,用疑惑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大声道:“哟,有客人,林静,怎么也不介绍介绍?”

    林静突然转身,低声说道:“苏克,麻烦你以后喝酒了别来找我行不行?”

    那个叫苏克的家伙却是个自来熟,站在门口对卢文说:“小兄弟,我叫苏克,是县团委办公室主任。”

    林静语带讥讽地问道:“又升官了,前天不还是说副主任吗?”

    苏克给林静一语揭穿,尴尬地挠挠头说:“对,对,对,林静,你记性真好,是副主任,副主任。”

    卢文见气氛不对,起身想走,林静却一把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走,好吗?”

    灯光下,林静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卢文心一软,侠义之心大起,他决定留下来,看看苏克这个家伙究竟想干些什么。

    后来的一个小时,卢文倒没有遇到什么险风恶浪,只不过是在苏克言语的轰炸中渡过。卢文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男人像苏克如此多话,如此爱吹嘘。

      苏克仿佛认识县里的每一个头头脑脑,并且似乎都能称兄道弟。 “林静,你知道吗,今天县委常委,县宣传部马晓天部长和我一桌,我今天和他连干了两杯,老马这人酒量还真不错,比武装部的杨部长强多了。”

    苏克还在得意洋洋地说着,卢文忽然觉得头晕脑涨,想不到语言竟会有如此大的威力,再给他念叨下去怕会精神分裂。

    林静再也忍不住了,下了逐客令:“苏克,我想休息了,你回去吧。”

    苏克似乎没听见,又拍着胸脯对卢文说:“小兄弟,你在这里实习,遇到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我不用理周仁才,我直接和主管教育的马副县长说,你不信,好,我现在就给老马打电话。”

    卢文连声说信,这才阻止了他的冲动。

    苏克还准备再说,林静突然起身,没等卢文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旋风般地出了门,留下苏克在后面大喊:“林静,你去哪里?你的门还没关,林静,我给你把灯关了,林静……”

    走了好远,夜风中兀自传来苏克富有穿透力的魔音。

    林静心情糟糕之极,她对着夜空长长地吁了口气,似乎想把满腹的烦恼尽情地吐出来。卢文小心翼翼地问道:“林静,这苏克是你什么人?”

    “什么人,什么人都不是,卢文,咱今天能不能不提这个人,我有点恶心。”

    虽然看不清林静的表情,但卢文听得出她是真生气了。

    卢文借着路灯微弱的光芒看了一下表,不到十点,他提议道:“林静,我陪你去城墙上走走吧?”

    林静没有吭声,黑暗中,卢文感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地牵着他的手。

    什么话也没说,此时也无须多说,两个年青人在漫天星光下牵手前行,身后,是寂寂无声的校园。

                                    第十章

    卢文公开课安排在第三节,为此他写了一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教案:教学中心、重点、方法一应俱全;教学过程宛如火箭发射,精确到秒;还有三个笑话做候补,随时活跃课堂气氛。李飞见了大为赞服,叹道:“卢文,就你这教案拿出去,不评个年度优秀奖都没天理了。”

    初一(2)班在教学楼一楼西侧,还未等到第二节课间操做完,实习队的成员们已经陆续搬着凳子来到了2班教室后面。待到卢文现身,众人齐声喝彩,只见他身穿李飞的毛料西服,满头发胶油光水滑,光可鉴人,洁白的衬衫配一条天蓝色领带,怎么看怎么精神,黄正杰大声喊道:“新郎驾到,闲人闪开!”众人哈哈大笑,弄得卢文浑身不自在,差点把上课的台词都忘了。

    教室里空荡荡的,学生们在操场上做操未回,只有值日生杨小菊在慢慢地擦着黑板。明天,明天她就要随着叔叔外出打工了,这是她最后一次当值日生,最后一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听着窗外实习老师们欢乐的笑声,十三岁的她心里有多么的羡慕与向往。打着旋的泪水终于随着粉笔末簌簌落下,她把黑板擦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想把自己的忧伤也一同擦去。

    上课铃响,卢文抖擞精神进了教室。站在简陋的讲台上往下看,五十多个孩子坐得笔直,尽管脸上多少有些脏,甚至有些小男生还流着鼻涕,但他们眼神中的兴奋与期待让卢文刹那间感受到了一份责任,一种崇高的使命感,这是一向洒脱的他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份感觉让他非常温暖,像一团火,在心底熊熊燃烧。

    公开课上得很精彩,卢文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如此好的口才以及对课堂气氛的控制力。他用英语讲了三个笑话中的一个,通过他丰富的表情,准确的手势,初一的孩子居然听懂了,看着他们大笑的模样,卢文心里很甜蜜。

    杨小菊没有笑,她听懂了笑话,但在今天,再好的笑话只会让她对学校生活充满依恋与不舍。坐在墙角边,看着欢笑的同学们,她又一次偷偷流下了眼泪,懂事的她为了不让老师看见,她还拿起书,遮住了满是泪水的脸。只是她不知道,讲台上的卢文早已看见了这一切,他没有上前询问,内心却充满了疑惑。

    下课铃在愉悦的氛围中响了,卢文长长地吁了口气。李飞在教室后面暗暗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卢文笑了,看来他的处子表演得到了实习队同学的认可,当孩子们起立喊“老师再见”的时候,卢文忽然觉得公开课并没有想像中的可怕。只不过墙角边的那个小女生,她为什么流泪?

    评课的时候卢文一直都心不在焉,那双含泪的大眼睛总在他眼前浮现。等评完课,卢文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他的指导老师,袁老师听他问起杨小菊,还未开口先叹了口气,他没有多做介绍,而是提议说:“小卢老师,放学后咱们去做一次家访,就去杨小菊家怎么样?”这正是卢文心中所想,他一口便应了下来。

    下午五点散学,卢文早早地站在了校门口,和他一起的还有李飞和林静。这两人听说卢文要做家访,都把它当成一次探险之旅,嚷着要去。袁老师在校门口见到林静,打趣她道:“小林老师,平时你像个仙女似的,今天怎么也想着下凡来了,我可不是董永啊。”

    林静飞红了脸,笑着回了他一句:“袁老师,您是董永,师娘是七仙女,你们俩天天在家唱天仙配吧?”

    袁老师哈哈大笑,显然林静的话他极为受用,他手一指东边远远的那座小山,说道:“天不早了,走吧,还有七八里地呢!”

                                第十一章

    从学校到杨小菊的家要走一段曲曲折折的山路,山路两侧各色杂树遮天蔽日,蒿草及腰,无数坟冢隐身其中,有的立有高大墓碑,有的则孤零零的一抔黄土。

    走在路上,林静感到瘆得慌,要卢文讲笑话给她听。卢文情知她害怕,故意逗她道:“笑话没有,要不我给你讲个鬼故事吧?”

    林静伸手捶了他一拳说道:“卢文,你真坏,你就不怕晚上有女鬼找你?”话音未落,林子里忽然有老鸦“哇”地怪叫一声,吓得林静一声惊呼,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拽住卢文,袁老师和李飞在后面见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好笑。

    一路之上偶尔会有村民上下山,背着篓挑着筐,见到袁老师老远就打招呼:“袁老师来了,到家喝杯茶吧?”“袁老师,吃晚饭再走……”

    袁老师一一微笑着回应,似乎这里的每个人都认识他,也很尊敬他。卢文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甚至有些可笑的男人并不那么简单。

    到了山顶,再走上几百米,远远地看到一间低矮的土坯房,袁老师说那就是杨小菊家。房后一大片竹林,时过中秋,竹叶大部分已泛黄。

    李飞这时有了新发现,他指着路边的一棵树,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地说道:“你们看,现在树上还有桃子。”

    卢文一看,哪里是什么桃子,明明是桐子树上结的油桐,“唉,城里人呀!”他摇摇头,苦笑不已。

    山顶凉风吹来,极目四望,满目苍翠,几个人不由得精神一振。

    到了房前晒场,袁老师冲着坐在晒场边的一位老人大声喊道:“潘婆婆,杨小菊呢?”

    老人家似乎耳背没听清,但一见到袁老师,颤颤地起身拉着他的手,同样大声地说:“袁老师来了,又来看我们家小菊的吧?”

    趁着袁老师和老婆婆拉家常的时候,卢文三人绕着房子走了一圈,看后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心情很沉重,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杨小菊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夕阳下,山路的另一侧出现了一个单薄的身影,她背着一大篓子,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又艰难。

    卢文心疼了,飞快跑过去,卸下她的背篓背在自己肩,一股青草味扑面而来。杨小菊抬头看见卢文,大吃了一惊问道:“卢,卢老师,您怎么来了?”

      林静此刻也跑了过来,她双手搂住瘦瘦的杨小菊,“小菊,背篓里是什么,重吗?”

      小姑娘有些害羞了,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回答说:“是猪草,有一点点重。”

    卢文鼻子一酸,差点掉下了眼泪,一点点重?他背在肩上都勒得痛,她才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来到晒场,袁老师向卢文三人介绍了杨小菊的家庭状况。早在三年前,在外打工的杨小菊父母亲因一起交通意外双双死亡,她现在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生活费由叔伯们赞助。

    正说着话,杨小菊的叔叔来了,一看他的穿着便知道生活窘迫,都过中秋了还是件单薄的夹衣,袖口领口全破了,来了他也不说话,卷了支烟蹲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着。

    “杨老弟,听潘婆婆说你明天要带小菊出门打工?”袁老师问道。

    “嗯”,杨小菊的叔叔满脸愁容地应了一声。

    “老弟呀,姑娘太小,干不了什么活呀?”

    杨小菊叔叔抬起头,万般无奈地说:“袁老师,我知道您是怪我心狠,实在是没办法,您看看这个家,唉!”

    这时卢文发言了,“杨大哥,你带小菊出门打算让她干什么活?一年又能挣多少钱?”

    杨小菊叔叔猛抽了几口烟后回道:“能干什么活,也就是洗洗盘子端端茶水,一年挣过千八百块,好歹比读书花钱强吧。”

    卢文想了想,从口袋掏出三百块钱说:“这样吧杨大哥,小菊要打工挣的钱我们来想办法。”他冲着李飞一点头,李飞不愧是卢飞最好的朋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掏出五百块递了过去。

    卢飞接过钱,走到杨小菊叔叔面前说:“杨大哥,这钱你先拿着,不够我们再凑凑,让小菊去上学吧。”

    卢文这一举动让杨小菊叔叔始料未及,他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说什么也不肯收这个钱。袁老师在一旁劝道:“收下吧,杨老弟,你也难,小菊就全靠你了。”

    杨小菊叔叔这才接过钱,一脸愧疚地对杨小菊说:“小菊,快谢谢老师们,咱不打工了,明天你还是继续去读书。”

    西天最后一丝余晖终于落下山去,满天红霞也慢慢暗了下来,当卢文他们挥手告别时,那个单瘦的身影站在山坡上,久久没有回去……

                                  第十二章

    才走两里地,路边一户人家正在吃晚饭,男主人看到袁老师,放下碗筷热情地招呼道:“袁老师,来来来,喝两杯酒再走。”

    袁老师一听有酒喝,像被人施了定身术,怎么也挪不开步,他讪讪地对卢文说:“小卢老师,要不咱们一起去吃点饭?”

    卢文三人自然不肯,也知道袁老师酒虫子上来了,都纷纷劝他说:“袁老师,有酒您就去喝,我们先回去。”

    袁老师还在扭扭捏捏,屋里男主人出门一把拖住他道:“酒都倒好了,就等你了,再说他们三个青年伢子一路,你一个老倌子凑什么热闹。”

    袁老师最终半推半就地上了桌,剩下卢文三人继续赶路。

    下山时,卢文对李飞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土财主,一出手就是五百块,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了,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老实说,你那里还剩多少,兄弟一场,匀一半给我呗。”

    李飞连声叫屈道:“卢文,你说这话就太小人了,就你侠肝义胆,你怎么就认定我没有倾囊相授,你搜搜,只要我李飞浑身上下还有一毛钱就算我小气。”

    卢文把手搭在李飞肩上陪着笑脸道:“我就知道你李飞不是那种会藏私房钱的人,得了,无产阶级的难兄难弟,看来只能去找黄正杰他们分田地了。”

    两个人放声大笑,笑得那么舒心,那么坦荡。笑声也深深地感染了身边的林静,自从毕业之后,这半年她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感动,青春,就应该像卢文他们那样,敢爱敢恨,无所顾忌!

    又到了那条阴森的山路,三个人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袁老师给的手电筒不晓得是电池没电还是接触不良,时明时暗,愈发的显得恐怖。卢文偶尔把手电筒倒过来检查,光照在脸上,连李飞都吓得不敢看他。

    走过一个山坳,天已全黑,两边高大的树木像巨人做势扑下来一般,树林里仿佛隐藏有无数双眼睛,偶尔有夜鸟啼叫都让人心惊胆战。忽然间李飞停下来,用颤抖的声音说:“卢文,你听,我的身后沙沙地响,你看看是什么?”

    卢文拿着手电筒往后一照,晕黄的光下没有任何异常。李飞继续前行,后面“沙沙”之声又起,这回三人听得清清楚楚,李飞身后的确有什么东西跟着。三人互相看了一下,林静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往前跑,后面两个男生也吓得不轻,跟着一路尖叫的林静往山下狂奔,李飞身后“沙沙”声如附骨之疽,如影随行。

    一口气跑至半山腰,前方隐隐有光照来,还有人在大声问:“喂,出什么事了?”三人如获救兵,飞一般地朝光亮处跑去,跑至近处,见到几个上山的老乡,林静头发散了,鞋也跑丢了一只,老乡问她她也说不了话,叉着腰一个劲地喘气,后面两人转眼便到,李飞还惊魂未定,喘着气说:“后面,我后面有东西跟着我。”

    老乡拿电筒一照,什么也没有,只看见他裤脚上挂了一根刺枝,一走一拖便“沙沙”做响。

  弄清原委,老乡们乐得不行,三个年青人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副狼狈样,也不好意思地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天,杨小菊第一个到校。她见到卢文时,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看着小姑娘充满感激的眼睛,卢文一时之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轻轻在她单瘦的肩膀上拍了拍,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卢文和李飞成了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两个人的生活却比以前过得更惬意。实习队其他队员听了他俩的事迹,大为感动,轮流请他俩下馆子。这不,才到饭点,黄正杰又来相邀:“哥几个,晚餐二毛酒家,咱吃那里的特色菜——啤酒鸭”。

      过了旧城墙,往西一百米就是二毛酒家,老板吴二毛,一手啤酒鸭做得远近闻名。

    三四斤重的鸭子洗净切成块,先在锅里用沸水蒸,去掉浮沫和血,再用猛火爆炒至金黄色,辅之以葱、蒜、八角、桂皮等各种佐料,最后放入钵子,放在桌子上,用炭火慢煨,边煨边加啤酒。

      卢文第一次吃啤酒鸭,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再加上有兄弟们陪着,你一言我一语,你劝我,我劝你,劝着劝着两件啤酒进了肚。喝到尽兴处,人人都往啤酒鸭钵子里倒酒。煨到后来,香气四溢。

    可怜李飞倒得最早,伏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任凭四周闹翻天。

      黄正杰拿着一瓶啤酒,摇摇晃晃走到卢文桌前,使劲地拍着卢文的臂说:“卢文,我的好兄弟,杨小菊这事你做得漂亮,仗义,我黄正杰佩服,来,这瓶酒我敬你,干了!”

      卢文心下感动,他也不管能不能喝,二话不说,也开了一瓶,骨碌骨碌仰头喝了下去,才喝不到一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赶紧跑到旁边洗手间,“哇”地一下,吐得畅快淋漓,滴米不剩。

                                    第十三章

      日影西落,卢文一行人酒足饭饱,几个人搀扶着走出酒馆。

    李飞最是不堪,黄正杰一路背着他,他犹自念叨:“不喝了,再喝就真醉了。”

    校门口,四五个泼皮无赖叼着烟,手拎木棍站在一起,为首的一人獐头鼠目,正是先前和卢文发生冲突的刘二。

    见到卢文他们,刘二用手里的木棍指着,恶狠狠地吆喝道:“哥几个,就是他们,给我往死里打!”

      卢文醉眼朦胧中,见几个手执木棍冲上来,心下一急,酒醒了一半,他还未决定是逃还是迎战,黄正杰把李飞放下,发一声吼,赤手空拳地冲了上去。

    黄正杰迎头就撂倒了两个,可好汉架不住拳多,刘二一把抱住他,另外两人扬起木棍狠狠打了下去。

    卢文见黄正杰被打,血脉贲张,他也不管自己瘦弱,红着眼冲上去,想掀开刘二的手。可惜他力气大小,没能掀开。情急之下,他张口就咬在刘二的右手上。

    刘二一吃痛,松开了手,定眼一看卢文,瘦瘦弱弱的样子,不由得大怒,拎起木棍往卢文头上击去。卢文躲闪不及,觉得脑袋一嗡,一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下,他用手一摸,满手是血。

      正在此刻,校门内有人大喊:“有人欺负我师傅,兄弟们,给我上。”

      喊声刚落,一大群学生冲了过来,拿什么的都有,书包、木棒、扫帚、砖头,为首的正是周彪。

      刘二见势不妙,和几个泼皮撒腿就跑,有两个还挨了几块砖头,边跑边骂。

      黄正杰转过身,见卢文鲜血直流,也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冲着周彪吼道:“彪子,最近的卫生所在哪里?快带我去”

    实习队其他的人这时也赶来了,还有林静。她一看见卢文鲜血直淌的模样,猛然间心口一疼,人多,她没说话,只是紧紧地跟着背负着卢文的黄正杰,匆匆向卫生所跑去。

      卫生所距离学校约有两里路,黄正杰跑得大汗淋漓,到了卫生所,他喊了一声:“医生!”就瘫在长椅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太坪乡卫生所位于小桥边,旁边是澹水河,时至秋季枯水期,河水浅而清。

      卫生所里常年两个医生,今天值班的医生姓章,他给人看病,通常是一帖药方,当地人称“章一帖”,病征稍一复杂,他立即会建议转院去县里。他起初看见卢文满脸是血,也吓了一跳,正准备建议转院。检查了一下伤口后,觉得尚能对付,便大着胆子给卢文缝针。

      卢文那一棒着实挨得不轻,章医生足足给他缝了五针,缝针时他手脚又不利索,卢文痛得直冒冷汗,林静就站在他身后,和其他实习生一起,只不过她的一双美目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卢文,看着卢文痛得直吸凉气,她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卢文的头缠上了一层厚厚的纱布,章医生说需要留在卫生所观察一夜,怕有脑震荡。几个人把卢文扶上了卫生所仅有的一张病床之后,见他有些疲倦,都劝他好好休息一晚便纷纷告辞回校去了。

      夜里十点多,卢文从沉睡中醒来,他觉得唇干舌燥,想喝点水。刚想起身,头部一阵疼痛,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唉哟!”

    床尾,有人忽然关切地问道:“卢文,你醒了?想喝水吗?”

      卢文依稀听出是林静的声音,可是他失血太多,人太虚弱,眼睛很难睁开,只有轻声“嗯”了一下。

      不一会儿,卢文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一只滑腻的手轻轻地扶起他,耳边有人温柔地说:“张嘴!”卢文听话地张开嘴,一勺子温水便送到了他口中。

      喝了几口水之后,卢文觉得恢复了些力气,睁开眼,只见一张俏脸距他鼻尖不足两寸,林静没想到卢文此时会睁眼的,四目相对,她一下羞红了脸,一紧张,一勺子送到了卢文的下巴上,全流进了他的脖子里。卢文又一声“唉呀”,林静这才回过神来,又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

      正当林静心慌间,卢文一只手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放在胸前。林静起初一惊,想要挣脱,挣了两下没动,又担心他的伤口,只得由他握着,一时间又羞又喜,手心感到卢文的心怦怦直跳,慌乱而又有力。

    卫生所外,万籁俱寂;屋内,两个年轻人手握着手,风光旖旎,卢文心想,这真是美妙的一天啊!

    正当两人意乱情迷之时,卫生所外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好像是两个人。

 

      “夜深了,会是谁呢?”卢文在心里暗暗纳闷,林静将手拿开,一声不吭地又回到床尾,眼看着卢文,心里充满了柔情。

      门推开,黄正杰走了进来,见卢文半躺在床上,惊喜地问道:“卢文,你醒了?”

      卢文点点头,正待有话要说,黄正杰却抢先说道:“卢文,你看谁来了?”

      说完,身一侧,一女孩身穿淡紫色风衣,一头短发,眼如秋泓,轻轻走进门了,看着卢文满头纱布,还未开口,眼泪已簌簌流了下来。

      “依婷,你怎么来了?”卢文吃了一惊,随即看了一眼林静,只见她面色惨白,轻咬着嘴唇下意识退了两步,似乎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黄正杰此时才看到林静,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也有些难堪,咳嗽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卢文却说了:“杰哥,你送一下林护士,她要下班了。”

      林静听卢文如此一说,心口如遭重锤,身体摇晃了两下,脸涨得通红,黄正杰上前一把拉住林静说:“走吧,林护士。”他连拖带拽把林静拉出门,回头还不忘给卢文暗暗竖了一下大拇指。

                              第十四章

        待黄正杰和林静走后,默默的泪水终于变成了抑制不住的痛哭。周依婷走到卢文身边,轻轻摸着他额头纱布上渗出血的部位,仿佛要用这些天所有的思念、怜惜来抚平他的伤口。

        卢文见周依婷一脸憔悴,知道她晕了车,心里说不出的愧疚,拉着她坐在床边,轻声说:“依婷,别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他用手去拭她脸上的泪水,又一次问道:“你今天怎么来了?”

        周依婷慢慢止住哭泣说:“今天下午涛哥给高红打电话,叮嘱实习队要注意安全,说你们队有人打架受了伤,我不放心,要高红打你们学校的电话,一问,说是你……我,我就坐车来了。”

      说罢,忍不住趴在卢文身边又哭了起来。

      卢文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他忽然有些痛恨自己,觉得自己竟是那样的虚伪。

      走在回校的路上,林静一声没吭,夜风清凉,涨红的脸非但红晕未消,反而越来越发烧。回想起刚才那一幕,她感到从未有的一种委屈,甚至是一种羞辱。“林护士……”她居然要以这样一种身份才能脱身,而这种身份,竟然是她一心牵挂的卢文给她的。

      黄正杰紧紧跟在林静身后,他隐约感受到了她对卢文的情感,一个女孩,独自一人来照顾一个男生,这意味着什么,不说他也能猜到三分。可是,卢文爱她吗?还有周依婷……

      又到城墙边,林静突然转过身来对着黄正杰轻声说:“杰哥,谢谢你送我,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月光下,林静秀发凌乱,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加上楚楚的表情,更加让人痛惜。黄正杰有些担心,迟疑道:“林静,太晚了,怕……”

      林静凄然一笑,打断了他的话说:“没事,没事……”说完转走,留下黄正杰呆在原地,他怔了一下,苦笑一声,怏怏返回学校。

      那一夜,林静独自在城墙上坐到很晚很晚。卢文也是一宿无眠,倒是周依婷,坐车累了,伏在床头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周依婷又坐上了回忠县的车。她坐在车窗边,依依不舍地看着卢文,车开动了,她探出头来冲着卢文喊道:“卢文,再见!卢文,再见!”

     

        卢文站在路边,心里五味杂陈,对于周依婷这份纯净如水的感情,他的内心充满了感动。

      “不能伤害周依婷!”卢文望着远去的客车,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卢文回到医务所,章医生询问了一下他的症状,觉得没有大碍,便准了他回校的申请,只是嘱咐他按时来换药。

      卢文刚准备离开,李飞来了。对于昨天发生的事,李飞充满了内疚。卢文伤成这样,他却一无所知,一觉睡到天亮。听黄正杰讲述了事件经过,李飞连早餐都没吃就赶来了。一看到卢文满头纱布,他低声道:“卢文,对不起,昨天是真醉了,要不然……“

    卢文见他头发乱糟糟的,知道他是真急了,赶紧笑着说:“要不然怎样,也想学我一样挨上一棍,咱俩再做一对难兄难弟?不过以你的模样,缠上纱布怕是没我好看。”

    李飞嘿嘿笑了起来,一把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好吧,纱布王子,起驾回校吧!”

    这一天是周末,学校里人很少。卢文回到宿舍,忙着洗衣晒被子的兄弟们都围了上来,“马克思”也破天荒地称赞了几句卢文,说他够朋友,讲义气,夸得卢文脸有些发烫,他只是逞一时冲动,没有众人说的那么高尚。

      和兄弟们闲聊了一阵后,卢文走出宿舍,鬼使神差般地朝林静的房子走去。

    还是空荡荡的走廊,还是吱吱呀呀的木板,走得越近,卢文的心越慌乱。“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一想到周依婷明净的双眼,他又觉得该说些什么。

    林静的房门虚掩,卢文敲敲门,没人回答。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推门进去。

    房里无人,墙角点着一盘熏香,幽幽地散发着香味。卢文环视四周,见桌上摆着一张洁白的信纸,纸上写着几行字。他走上前,轻声读了起来:

                    如果不相见 便可不相恋

如果不相知 便可不相思

如果不相伴 便可不相欠

如果不相惜 便可不相忆

不相见 不相恋

不相知 不相思

不相伴 不相欠

不相惜 不相忆

    最后几行字歪歪斜斜,想必写时心神激荡,难以控制,信纸下方泪痕斑斑,看得卢文惊心动魄,拿起纸,手不禁微微有些颤抖,“不相见,不相恋”,一时之间,卢文痴痴呆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十五章

    林静三天没有上班了,卢文预感有些不妙,他托李飞去教务室问了一下,李飞回来告诉他说,林静病了,请了五天假。

      卢文想去看看林静,又不知道她人在哪里,想问别人又怕误会,思来想去,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五天后,校道上,卢文终于看到了林静,还是白衣白裙,还是那样俏丽,只是看上去有点憔悴,人也瘦了不少。

      卢文赶紧走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林静,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教务室的人说你病了,是真的吗?”

      林静转过身来,盯着卢文,嘴角含讥笑说道:“卢老师,我林静生不生病与你有什么关系?”

      卢文一时语噎,半晌没有答话,眼睁睁地看着林静又转身走了,消失在校道尽头。

      这时黄正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拍着卢文的肩说:“卢文啊卢文,你那句林护士算是彻底地伤了她的心了,你还是去向她道个歉吧?”

      卢文心头一凛,想起了在卫生所那晚的情形,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算了,杰哥,还是算了。”

      回到宿舍,卢文破天荒地邀“马克思”下象棋,七战七败,赢得“马克思”洋洋得意,大呼过瘾。

    转眼之间,实习生活已有二十多天,又快到周末,黄正杰把实习队召集在一起,宣布了一项活动通知:“经涛哥同意,周六涔水实习队将前往忠县,去慰问大山里的兄弟姐妹,不去的请举手。”

      实习队所有同学一阵欢呼,人人高呼:“杰哥英明,涛哥万岁!”是啊,二十多天没有见到朝夕相处的同学了,怎么会不想念呢?

      黄正杰黝黑的脸也难得地现出一丝红色,他是队长,不敢明说,其实他的心也早已飞到了高红身边。

      卢文也在欢乐的人群之中,又能见到周依婷了,他不免有些激动,只是有那么一刻,他的脑海中又闪现出那张俏丽而又有点苍白的脸,他暗暗提醒自己:卢文,依婷还等着你呢?

      林静也知道了实习队要去忠县的消息,她还知道,卢文的女朋友,上次来看他的那个漂亮女孩,就在忠县实习。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林静,人家去看女朋友,你在一旁伤心难过干吗?

      而远在忠县的周依婷却正犯着愁,她想:卢文要来了,我该不该穿上那身土家族姑娘的服饰呢,若他说不好看,岂不是要羞死人?

      三个年轻人各怀心思,或喜或忧地迎来了周末。

      周六清晨,照例有些薄雾,空气湿湿润润。实习队全体成员早早起了床,在黄正杰的带领下去县城搭车。

      经过城墙,卢文还是忍不住向上望了一眼,他想着第一次看见林静时那一双晃呀晃的美足,他想着两个人走在城墙上默不作声却又像说了千言万语的漫步,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似乎爱上了林静。

      整个队伍都在有说有笑中前行,只有卢文,心事重重。李飞不明白卢文的心事,见他沉默不语,还笑着说:“就可以看到心上人了,怎么,魂不守舍了?”

      卢文没有回答他,回首向薄雾缭绕的校门望了一眼。

      校门内,一棵开花的树后,林静悄悄地站在树下,看着卢文远去的背影。

    从阳县到忠县,汽车也就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只是山路崎岖,坡陡弯急,几个体弱的女生吐得一塌糊涂,卢文也有些晕,耳旁听见几个女生的呕吐声,心里一阵阵反胃。他想到周依婷那天不顾一切地来看他,不由得心生感激。

    公路两旁的树渐渐高大起来,身着土家族服饰的人也越来越多。车开到一座大山脚下,突然停了下来,卢文他们起身一看,路旁站着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手,“是高红那一组,”车上的人顿时沸腾起来了。

      卢文下了车,人群中他没有看到周依婷,不免有些失望,叶梅看见了卢文,走上前来说:“卢文,依婷没来接你,你不会难过得想哭吧?”

        卢文强装欢笑道:“怎么会,见到你不也一样吗?”

      叶梅咯咯笑道:“哟,几天不见,嘴变甜了,不过这些肉麻的话你还是和依婷说吧。”

      她朝公路对面一个身穿土家族衣服的少女喊道:“依婷,过来吧,再不来你的心上人都要哭了。”

      卢文顺着叶梅的目光望去,一个少女,头包青布,穿着绣着五色花边的大摆裙,足上一双绣花鞋,站在公路边,抿着嘴羞涩地笑着,白皙的脸上红晕滚滚,看得卢文都呆了。

    叶梅推了卢文一把:“傻乎乎地站着干吗,快过去呀,你的土家族妹妹等了你半天了。”

      卢文走了过去,站在周依婷面前,嘿嘿地笑着。

      周依婷低下头,脖子都红了,她也不敢看卢文,盯着自己的绣花鞋低声问道:“卢文,好不好看?”

      卢文一迭声地答道:“好看,好看!”

      公路另一侧,忽然传来黄正杰的喊声:“今天最美的人是谁?”实习队所有人一起回答:“周依婷!”

      然后,一阵阵青春的笑声久久地回响在大山脚下。

                                第十六章

    两组实习队久别重逢,免不了要聚在一起大吃一顿,席间你来我往,说一些实习班级的奇事趣闻,两地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间,又有几个人醉倒了。

    卢文还好,在周依婷关切的目光下,他偷偷地倒掉了几杯酒,趁着大家酒兴正酣,周依婷给卢文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小酒馆的门。

      今日恰逢涔水乡乡民“赶场”的日子,老乡们的货摊都快摆到了马路中央,其中不乏山里的特产,榛子、板栗、山鸡、野兔,更多的是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老乡们大都憨厚老实,价格也十分公道,卢文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大袋板栗,老乡的杆秤翘得老高,临走还抓了一大把塞在他口袋里,说是自家树上的,不值钱。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来到山脚下,往上,一条小径一眼望不到头,直通密林深处。

      卢文忽然来了兴致,对周依婷说:“咱们爬到山顶去看看吧!”

      周依婷有点害怕,但她不愿扫了卢文的兴,笑着点了点头。

      走了一个时辰,大树遮天蔽日,林间光线愈来愈暗,风吹叶动,隐隐有涛海之势,好像是什么巨人猛兽在深处嘶吼。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卢文手脚并用,才爬了上去。只是苦了周依婷,她穿着一双绣花鞋,又轻又薄,山石硌着她的脚,不知道起了多少血泡,她也没对卢文说,发狠跟在他身后。她就是那样一个女孩,只要卢文愿意,她都乐意。

    又走了一阵,忽然下起雨来,起初卢文还想坚持向前,后来发现情势不对,雨越下越大,不一会,无数条细流夹杂着砂石,树枝从山上流下来,慢慢地细流变成小溪,水流越发混浊,突然间,周依婷大喊一声:“卢文,小心!”

      卢文往上一看,一大块泥土在雨水冲刷下垮塌了,裹着几块大石头砸了下来,卢文下意识地用手护着头。庆幸的是,石头从头顶呼啸而过,他的胳膊被一根大树枝刮了一下,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转身再看周依婷,她浑身湿透,原本整齐的刘海也变得凌乱不堪,也许是冷,也许是被刚才惊险的一幕吓住了,她站在原地,不停地颤抖着。

    卢文顾不上伤口疼痛,脱下身上的衣服,顶在周依婷头上,拉着她的手在山里乱跑,拼命地想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两个人在山里东躲西藏,来到了一个山谷里,周依婷眼尖,指着一块巨石说:“卢文,咱们躲到那块大石头后面好不好?”

    说也奇怪,那块巨石竟有一个天然的凹槽,恰好供两个人钻进去,只是凹槽不大,两个人只能紧紧地挤在一起。

    两颗惊慌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另一种慌乱又从心底慢慢升起,周依婷的头抵着卢文的胸口,听见了他强烈的心跳声,她慢慢抬起头,却发现卢文也正低头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一时之间又羞又喜,又垂下头去。外面,风雨交加,两个年青人却浑然不知。

      也许是跑累了,周依婷伏在卢文身上,沉沉地睡了一觉,待她醒来,睁开眼看着卢文,卢文正两眼望天,出神地看着外面,周依婷正待说话,卢文却一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依婷,你看!”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清冷的月光透过树梢在巨石上,在地上留下清晰的影子,巨石影子中,还有两个人影,紧紧相依,仿佛亘古以来,一直如此。周依婷百感交集,怔怔地留下泪来。

      两个人又相依相拥坐了一会,卢文的肚子忽然“咕”了一声,周依婷扑哧一下道:“怎么了,饿了?”卢文点点头,白天里他光顾着喝酒,饭没吃上一口,此刻是真饿了。可是,这荒山野岭的,到哪里去找吃的呢?

   

      满山谷的蛙鸣声提醒了卢文,他对周依婷说:“你再歇一会儿,待我去抓几只青蛙,咱们吃一顿烤青蛙。”

      他兴冲冲地钻出巨石,借着月光,漫山谷地寻找青蛙,对他来说,捉青蛙是件驾轻就熟的事情,小时候他经常和弟弟卢武在田间地头抓青蛙,可谓是行家里手。

      只是这山里的青蛙更精明,卢文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好几次卢文都认为蛙在眼前,走过去却什么也没有,这让饥肠辘辘的他大为光火。好在他没有气馁,几番折腾之下,他终于抓住了三只青蛙。山里的蛙,又大又肥,馋得卢文口水直流,恨不得生吃了才好。

    等到卢文拎着战利品回到巨石边,周依婷却把篝火都升起来了,浓烟滚滚,呛得她不停地咳嗽。

      卢文大喜,问道:“依婷,你怎么生的火?”

      周依婷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在卢文眼前晃了晃,喜孜孜地说:“学校里经常停电,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打火机的。”

      卢文把三只青蛙用一根木棍串起来,放在火堆上烤,边烤边念念有词:“青蛙呀青蛙,你可不要怨我,怪只怪你们运气不好,碰到了我卢文肚子饿了。”

      周依婷白了他一眼,笑着说:“卢文,我怎么听着像妖怪要吃唐僧肉呀。”

      卢文转身冲着她一呲牙,做了个鬼脸,周依婷“呸”了一声,捶了他一拳。卢文突然想起那天从杨小菊家里回来的路上,林静也同样的表情,心口一震,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火越烧越旺,卢文不停地转动手中的木棍,听到火中传来“滋滋”的声音,晚风拂来,肉香四溢,卢文肚子不争气,“咕咕”地叫个不停,惹得周依婷一阵阵大笑。

      又烤了片刻,卢文从火中撤回木棍,一截已烧断,再看三只青蛙,表皮已经烤得焦黑。卢文褪掉皮,里面的肉香气扑鼻,他把一只蛙腿递给周依婷,自己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

      周依婷嫌青蛙恶心,勉强吃了几口,卢文劝她她也不吃,卢文也是真饿了,一个人把剩下的蛙肉全吃了,完了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他觉得,世间美味,莫过于今晚的蛙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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