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的时候。
马晓白会躺在窗边的单人床上。
盖上被子,将妈妈带来的毯子披在腿上。
然后摊开笔记本,开始写字。
他喜欢关上灯,看着白色的屏幕光映在镜片上,然后静静的思考。
思考一会儿,写几行字,停下来,抽一根烟,再写几行字。
马晓白的烟瘾很大,喜欢叼着过滤嘴,直到烧到嘴唇或者指头。
思绪杂乱无章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将笔记本合上,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天花板,头顶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他会想家,想妈妈,想旧时光和老情人,想故乡的甜水井和麦垛,想孩提时代的风筝和马尾辫姑娘。
等到思绪慢慢停滞,他再次打开笔记本,才发觉原先的想法空空荡荡。
这时候他会把之前写的字通通删掉,然后另起一行。
这个习惯在过去的十年里夜夜折磨着他。
让他神经衰弱,眼睛高度近视,敏感,容易掉眼泪。
一篇无病呻吟的文章挖空了他脑中的词藻,一如往常。
他看着写作的支离破碎的故事,一脸苦笑。
他过去经常写诗,后来却不写了。
诗若写的不好,会很难看,情若抒的不对,会很难堪。
他曾经写过数百首矫揉造作的诗,送给他过去的旧情人和喜欢的姑娘,通常伴随的都是嘲笑。
后来,他将诗稿付之一炬,灰烬在风中飘扬。
一如他曾经逝去的青春。
后来他停了写诗,开始写起文章来。
文章并不比诗容易,写起来也难,毕竟字数很多,这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过去的他写情诗,后来的他写情书。
过去在他喜欢的姑娘面前,如果他的语速够快,一首情诗能够读完。
后来在他喜欢的姑娘面前,他没能读完一封情书,就被扔进了垃圾桶或者扔进了他自己的嘴里。
这一度让他很悲伤。
他对爱情满怀希望,充满赤诚,最后却吃了一肚子的草稿纸。
他曾一度觉得自己会死,因为他觉得草稿纸是有毒的,他会在死在自己的笔下,被柔美的辞藻戳中胸膛,然后满腔热血流出,接着倒地死亡。
在他过去的二十八年毫无意义的生命里,如果有,好像仅有那么一次,让他觉得或许诗或者文章仅有那么一点点存在的价值。
说起那点价值,就不得不提一个姑娘。
提起那个姑娘,就不得不提二十三岁那次动人的火车旅行。
谈起那次旅行,马晓白重新翻开笔记本,点了一根中南海,叼在嘴里,然后写下了以下的一则故事。
白色屏幕反射着他厚厚镜片上的亮光,让他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
他开始慢慢想起来那个叫做二花的姑娘。
关于那个叫二花的姑娘的一切。
二十三岁那一年的某一日黄昏,他在通往远方的火车上。
他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静静的看着火车外疾驰而过的风景。
二花就坐在他的对面,身体斜靠着座椅,在浅睡。
她的呼吸很轻,扎着马尾,斜刘海盖住了左边的眉毛,眼睫毛扑闪扑闪的。
车厢里若有若无的风撩动着她的头发,在轻轻摆动。
她微微的动了动嘴唇,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帮她擦掉眼泪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他在看着她,将头别了过去。
马晓白也将头转了过去,眼睛看着窗外,透过玻璃的反光,他看到她在用衣角擦掉眼泪,他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她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他确定她不再对自己抱有敌意的时候,将头转了过来。
“梦到不开心的事了吧?”马晓白递上一张面纸,轻轻的问她。
她愣了一下,接过面纸冲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低声说,“没什么。”
“我也经常梦到不开心的梦。”他说。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没心没肺的人睡眠质量都高。”他模仿小品里的腔调。
她脸上有了些笑意,至少不再那么的悲伤。
“我叫马晓白,白马,晓风残月,东方白,马晓白。”他说。
“二花,一二三,花开半夏。”
马晓白笑了,二花也跟着笑了。
火车在原野上飞驰着,一如奔跑的少年。
阳光温暖,远方一片安祥。
二花翻起他放在桌上的书,随意翻着,“你也看托马斯哈代?”
“偶尔翻一翻。”马晓白说。
二花从书中翻出一张书签,书签在他上次看到的位置,上面有一行小诗。
你站在阳光下
我睡在阴影里
你闭着眼睛
我大醉不醒
旧时光成了时间的新欢
你叫醒我
就像
梦魇爱上黎明
“这首诗是你写的?”二花问马晓白。
马晓白微微一笑,“写的怎么样?”
二花说,“挺好的。”
马晓白舒了一口气,“那就是我写的。”
二花“扑哧”一声笑了,“如果我说写的不好呢?”
马晓白将头别了过去,“那这个书签,应该就不是我的,而是我捡的。”
二花慢慢的抬起头,静静的看着马晓白,不说话。
马晓白的脸慢慢的红了。
二花又笑了,“你害羞了。”
马晓白一脸尴尬,“被你这样好看的一个姑娘看着,当然害羞啦。”
二花停止了笑,嘴唇微微动着,“真好。”
马晓白说,“什么好?”
二花说,“和你就这样面对面说话的感觉真好。”
马晓白微微的点了点头,“现在,你要不要告诉我,你有什么故事。”
二花想了想然后摆了摆手,“等你我下次再见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火车开进了山洞,漆黑一片,车窗外的风飒飒,框框的响。
二花突然站起,身体探过来,在马晓白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等列车驶出山洞,她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一脸羞红,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马晓白深情的看了二花一眼,突然站了起来,冲着车厢连接处走去,不时回过头来,“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在厕所里面对着镜子,心扑腾腾的跳。
他的呼吸粗重,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没舍得洗脸,又整了整头发。
“你好哇!二花!”
“我们又见面了!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吧。”
等到他做好准备出去的时候,二花却早已不在座位上了。
车停过一次,现在车又开了。
时间快的出乎意料,让人措手不及。
二花此刻站在窗外,和马晓白一窗之隔。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看着马晓白,耸了耸肩膀,然后轻轻的招了招手。
火车慢慢开动,她的身影向后退去,马晓白突然有些想哭。
他好像永远失去她了,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看到了那一张书签,书签的背面写了两行字。
下次遇到我,记得叫醒我
我想早一点看到你,哪怕只多一分两秒
理所当然的,从那以后,马晓白再也没能碰到那个叫做二花的姑娘。
他依旧收着那张书签,在他的那本书里。
那本书他再也没有翻过。
写完这个故事,马晓白将笔记本合上,怔怔的望着天花板。
那个姑娘可能再也不会见到了吧?
马晓白将笔记本打开,将写好的关于二花的故事一字字全部删掉,留下了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句号。
因为对于马晓白和二花而言,本身就只是一张白纸,没有开始,没有结局。
只有一片空白和一个荒芜的句号。
他将文档保存,取名做《关于那个叫二花的姑娘的一切》,然后放进了回收站,彻底删除。
窗外夜空寂寂,一片空明。
偶尔有猫狗嘶叫,只是多了些嘈杂。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