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苏童童年的时候,看到家里的水缸,便想象着水缸里有只河蚌,在缸底慢慢打开,然后有一个仙女从蚌壳里钻出来,一开始像一颗珍珠那么大,逐渐在水缸里上升变大,最后成为仙女的模样,从水缸里爬出来,为家人洗衣烧饭。
作家的潜质从小就和常人不一样,他会把虚无缥缈的东西,想的和真的一样。
我小的时候也凝视过水缸。当水缸盖子掀起的时候,我却只希望那里有满满的一缸水,而不是需要小小的我,几乎把半个身子都扎进去,去舀仅有一缸底的水。
1970年,父母走“六二六”道路,分别下乡到不同的乡镇医院,家搬的那个镇子没有自来水,需要挑水。
我和妈妈就住在那个需要挑水的镇子里。
这个镇子有一个火车站,面南背北,火车站不大,但是站内的铁轨却有好多条。我们家就住在火车站南面,斜对着火车站的一个大门洞里。
我家附近有三眼都是依靠手摇轱辘向上提水的水井。
一个在火车站的左边,基本快干涸了,偶尔雨水大,也能打上点水,但是很浑浊,不能饮用;另外一眼在离家大概有200米的镇中心,一个叫公社的地方,专门的一间房子里,相对干净卫生一些,但是水质不好,碱性大,苦涩难喝。却因为占了一个好位置,周边居住的人家多,所以每天挑水的人就很多,常常需要排队;越过火车轨道的北面,我们叫铁北,还有一口井,有宽大的井台,高高的井沿,水质滑润,清澈甘甜,非常好喝,尤其是洗头,头发会特别柔顺,不像公社的水,洗头会使头发粘粘地沾在一起。这口井离我家直线距离也不远,但是去那里挑水,需要穿越数条铁轨,还要从高高的铁路路基下台阶到地面,不太安全。
一直在城里生活的妈妈自然不会挑水,于是我们家的水是需要花钱购买的。
镇上靠挑水赚钱的人没有几个,我们家雇佣的是一个有癫痫病,外号叫王大脑袋的年轻小伙子。
王大脑袋五短的身材,肩背宽厚,特别敦实,因为脑袋大的和身体不匹配,所以人送外号。王大脑袋走路特别快,挑着满满地一担水,你就是空着手,也跟不上他的步伐。我认为他就是为挑水而生的。
王大脑袋在行走中,嘴也没有闲着,念念有词地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所以我一直觉得他不仅有癫痫病,可能也有精神病。
王大脑袋一般都是早上六点以前给我们家送水,隔一天送一次,每次送两担,如果送从公社那口井里打的水,每担水5分钱;如果是铁北的,则1毛钱。
他送水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但每次都会被他的粗声大气和水桶往缸里倒水的声音吵醒,偶尔赶上妈妈值夜班,我也需要接待他一下。
其实我挺怕他的,不仅仅是他长得太丑,更主要的是怕他的癫痫病。记得有一次,他刚把水挑进厨房,担子还没有放下,就见他眼睛向上翻,身子往后一挺,然后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身体抽搐,嘴吐白沫,他挑来的那两桶水,也随着他倒了下去。那天恰好妈妈没在家,我吓的嚎啕大哭。最后邻居们过来,使劲掐他人中,他才长出了一口气,缓了过来。
别看王大脑袋有病,做事却挺实诚的,每担水都是满满地两大桶,两担正好倒满一缸。只是偶尔有该送水时却不送的时候,家里常常水缸见底,没有水用。好在周边有一些好邻居,给自家挑水的时候,给我家也担上一担。
所以,可想而知,我们得多节省用水,我对水得有多么地敬畏。
我记得厨房用水,永远是先淘米,淘米水洗菜,洗完菜留着刷第一遍的碗,最后刷锅。
生活用水就更艰难了,多亏妈妈在医院工作,晚上值夜班的时候,常常把家里衣服带到医院去洗,减轻了不少家里用水的负担。
11岁那年,我上了中学,个子窜到了1.64米。看到周围很多同学都能担水,所以我也想试试。
第一次跟随邻居吉庆哥去铁北担水,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走到井边。井口直径至少有1米,做为孩子的我,觉得井口很大,趴在井沿往下看,吓得我浑身发软。井深的望不到底,黑洞洞的。井上面架着一个轱辘,轱辘上缠着粗粗的绳索,绳索的最末端有一个铁质的反咬钩。
吉庆哥比我大四岁,早就会担水了。只见他熟练把桶挂在铁钩上,然后摇动轱辘,把桶竖到井里,桶口进水便翻转过来,水桶整个浸入到水中,桶就装满了水。接下来就可以摇动轱辘,往上提水了,我很好奇这个有趣的过程,觉得很简单,想体验一下。
我信心满满地双手握住摇柄,用尽全力去摇,轱辘纹丝不动,再用力,还是不动,吉庆哥笑我没力气。只见他双手带风,身体随着轱辘的转动,前后摆动,几下子就把满满地一桶水摇了上来。接着他一只手把着摇柄,另一只手提着水桶出井口,放在地上,然后倒在另一只空桶,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后来我会担水了,但是好久都摇不动那个轱辘,每次都需要找个伴一起去,常常是看到有邻居去挑水,急忙跟上,借力把水从井里提上来。
高高大大的吉庆哥,挑水的姿势很帅,也很轻松。我们很快就到了铁道旁,停下来两边望了望,一看没有火车,快速地穿过铁轨。我跟在他后面琢磨,要是他能总给我家挑水,我是不是可以考虑长大后嫁给他。
挑水即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不见得有气力就能把水挑起来。记得和老公恋爱的时候,奶奶的家里突然停水,他自告奋勇地说和我一起去担水,岂不知他从来没有挑过水。160斤的体重,1.80米的个头,竟然没有一次成功地把一担水挑起来,这个“起来”,就是把挂有两桶水的扁担放在肩膀上,然后人能够直立的站起来。
老公反复试了几次,好容易站起来了,弯着腰一迈步,两个桶前后左右的摆动,桶里的水洒的四处都是,十步都没走上,只好告饶。当时他绝不相信只有104斤体重的我,能把近百斤的两桶水挑起来。
我第一次成功地把水挑起来,才12岁。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扁担钩太长,还需要在扁担上挽一圈。
我担着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也是一样地晃晃悠悠,趔趔趄趄,摔的是屁滚尿流。
当我第一次把家里的水缸装满水的时候,妈妈哭着把我打了一顿,她坚决不允许我去井边担水,她害怕我掉井里。
后来妈妈拗不过我,只好求人打了两个小桶,刷了深绿色的油漆,又买了一个小扁担,那会儿,一个梳着两个抓阄的小女孩,担着两个深绿色的小桶,一只手扶着肩前面的扁担上,一只手抓着后面铁制的钩索,颤颤悠悠有节奏地摆动,是我们小镇的一道风景,谁遇见都会回过头来看一眼。
挑水很辛苦,尤其是冬天,天寒地冻,井沿都是光溜溜的冰,很害怕不小心滑倒掉井里。轱辘转柄是铁的,沾上水能把手上的肉皮粘掉。
很多时候轱辘是光秃秃的,没有井绳,那个打水的井绳还需要自己带着。背着粗粗的井绳,肩还担着水,真的不轻松。
家里的水不用花钱买了,但是我和妈妈都更加珍惜了,特别是妈妈,她和邻居说觉得缸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女儿流淌的汗水。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早已回到了城里,日子越过越好,现在即便是农村,每家基本也都是自来水,随手一拧,清澈的水汩汩流淌,再也没有人像我当年,用水像用油一样了。
可是现在的我,依旧没有改变从前的用水习惯。我会把水龙头放很小的水流,洗脸用洗面奶的时候,我一定要关上水龙头,不仅这样,我还一定要在水龙头下面放个盆,洗完脸的水,一定还要洗洗抹布,最后一定要倒进马桶冲刷马桶。每每儿子看到我省水,总不以为然地说,别那么节省了,也花不了多少钱。
我没有和儿子说过那段岁月,即便说了,在蜜罐里长大的他也理解不了。
其实,很多事情,很多习惯,和钱是没有关系的,那是生活给你打下的烙印,总会留下痕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