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系列心理记录探讨的是父母和长大成人的孩子之间的交流问题,周围有着太多的例子,俯拾皆是,所以引起了我的关注,摘取其中几个和大家分享,希望有类似心灵经历的我们通过讨论和反省,最终走出漫长的童年,真正成为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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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远方的亲戚D,从小都是父母眼中的骄傲,但是在背后我知道他成长中的苦恼。从小他练钢琴的时候,都是父亲拿着木棍坐在一边,每当调皮而颇具男孩气的他不肯安心练琴,父亲就挥起了棍棒,打得男孩不停讨饶,身上到处是一道道的红肿痕迹。
母亲是典型的“闲”妻良母,总是忙于家务,对他呵护备至。但是家人的对话往往局限于:功课做完了吗?这次考试分数怎么低了几分?隔壁小张的儿子这次拿了什么什么奖?你怎么吃那么少?而沉闷的丈夫打开了古典音乐的CD,音乐回旋在这间简陋的老式房屋中,风扇在饭菜上面旋转着,母亲有些不耐烦地粗着嗓门说道:“放什么音乐,我忙了半天烧菜做家务,烦死了。”在更年期的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声中,丈夫关了音乐,扔下一张冷脸然后踱步而出,儿子低下头慢慢划着碗中的饭菜。
介绍完这个家庭的背景后,关于他们的故事才真正展开序幕。
6月的X市总是多雨,雨脚粘稠,总是随风落下,腻在人的发梢眉头,让人觉得十分不爽利。我在雨中接到了一个绝望母亲的来电,D的母亲放下了以前所有的骄傲,在电话里听起来是那么绝望,于是我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随便找了个电话亭,靠着玻璃墙,听着绵绵雨声和她不停地倾诉,随着她的叙说,我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幕幕画面。
昏黄的灯光下,已入暮年的妇人独自守着满桌冷菜,她的丈夫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在几年前大病初愈后,丈夫总是在外忙于各类社交活动,跳舞、表演、唱歌、聚餐,唯独生活中没有她的影子,而且不知从何时开始,丈夫舞伴的家已经成为他另外的一个安乐窝。丈夫自然是指望不上了,于是妇人心心念念,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可是,儿子却带给她更冰冷浓重的失望。总是在盼望中等到儿子回家,又总是说不到几句两个人就爆发争吵,总是孩子在她的絮叨声中大喊:“你别烦了,不跟你说了。”然后碗一扔就去上网,只有在面对电脑游戏时候儿子的表情才变得比较专注祥和。
然而更深重的打击还在等待着她。在今天的饭后,儿子一反常态没去打游戏,而是告诉她:“妈,你别走,我有话告诉你。”随着儿子述说,她的大脑花了半天才消化了他的讯息:儿子有朋友了,关系很好,不是女朋友,儿子承认他是同性恋,所以他有个关系很好,已经交往三年的男朋友。
瞬间,头顶的灯光犹如碎片一般刺入她的脑海,然后在她的眼前又迸裂成无数碎片飞散出去。她事后形容:我的世界变得黑暗了,我没有指望了,我这么多年忍气吞声照顾这个家,不和他父亲离婚,为了什么呀?现在都没有意义了,我当时真想杀了儿子的那个朋友,然后自杀。
多年来脑海中无数次计划的美景都成为了泡影,此刻在衣柜中深藏的儿子小时候衣服犹如嘲笑她的玩偶,没有了,没有恋爱、结婚和下一代的孙儿或者孙女了,儿子已经身心都属于另一个人,那个强盗,抢走了她心爱的乖巧的寄予一切希望的儿子!
妇人踉跄着扶着床坐下,浑身都在发抖,连床架都跟着一起颤抖,这显然也吓坏了她的儿子,因为他终于从自白的激情中回应过来,惊恐地注视着面白如纸的母亲,而她的母亲用一种陌生而痛楚的目光看着他,接着只说了三个字:
“滚--出--去!”
儿子毫不犹豫地滚出去了,就如同多年前他父亲所做的一样,他自然有可以收容他的朋友或爱人,现在斗室中只有绝望的母亲,没有眼泪,但是捶打着自己的胸膛,似乎这么沉重的敲击可以舒缓内心的痛苦。
“为什么?”第一层进入她内心的是疑问,为什么孩子会这样?从小这是一个具有男孩气的孩子,在学校里没少因为淘气被老师责骂。说起来真令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孩子会成为同性恋吗?
“谁的错?”第二层涌入内心的是悔恨,这是一种病症吗?是不是家庭父母之间长期的冷战、争吵甚至家庭暴力,导致了孩子对正常生活的恐惧,所以走上了歧途?母亲为此深深自责着。
一层层情感涌入她平时已经淡漠的内心,此刻百感交集。“把儿子找回来。”一个念头浮上了水面,于是她犹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站起身来,拼命拨打儿子的电话,在漆黑夜空中那孤独的拨号音显得更加刺耳。
终于,儿子回电了,说:“我今天不回来了。”稍后,儿子终于放缓了口气:“妈妈,对不起,明天回家再谈吧。”
放下电话,犹如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样,她倒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过去犹如走马灯一样的闪现:儿子的出生,美好的三口之家,生意的忙碌,渐渐疏离的丈夫,儿子对音乐和游戏的热爱,儿子高中时候的第一个女朋友被她劝说分手了,丈夫得绝症后的家庭困境,后来的家庭分崩离析......但是她人生中所有经历的磨难都比不上眼前这一关,因为她感觉这次是在黑夜中行走,彻底没有了希望。
儿子回家后,问题依然没有解决。不久后的一个早晨,她去了医院,回来时候把一份沉重的报告放在儿子面前:“我的身体已经垮掉了,现在体内生了不好的东西,我也不想去治疗了,死就死吧,也省得烦心了,我死后,随便你怎么样,但是死前,你要给我过一段太平日子。”
惊呆了的儿子扑了上去,却被她挥手拒绝,慢慢地,这个人高马大的男孩坐了下来,哭成了一个泪人。
如今,家庭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儿子又回复了原来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周末不回家,但是他的母亲显然已经作出了最大让步,儿子试图在母亲看起来快乐的时候,提起让他的男友来访,这时候妇人就收起了满脸笑容,用冰冷的口气说:“除非在我死后,你们在我尸体前见面好了,我活着不想见到他。”
于是,儿子就恢复了沈默。更多时候,他就是这么小心翼翼地对着自己的母亲,害怕因为自己的不孝之举伤害了她,甚至造成了她的发病,他不想今后的人生被自责填满,所以在发工资后买了各种物品试图让自己的母亲高兴。但是私下里儿子越来越想离开这个家庭,哪怕只是一个周末旅游,哪怕只是一次不归家的经历。
妇人的电话叙述终于告一段落。我放下电话,雨在电话亭外喧嚣,而我却隔着玻璃和它对视,一种浓重的悲凉也袭上我的心头,不知道是否因为我明白自己的劝说终究无果,自己的建议总是被视若无物,我努力发动了开关却永远无法改动命运车轮的轨迹。
几天后,我应邀踏入他们家门。刚刚离开漫漫雨丝,一进小屋就被浸没在浓重的悲伤气氛中,母亲的身上写满了不幸,眉宇间我无法认出当初那个骄傲满足的妇人,而孩子一遍遍敲打着钢琴,用近乎疯狂宣泄的琴声诉说了自己的郁郁心结。
母亲向我咨询这是不是一种可以治疗的疾病,我本来想说实话,但是话到嘴边,还是给了她虚幻的希望:你还是允许他正常和对方交往吧,也许没有压力,他们更了解对方,反而不一定在一起呢。让他有个选择权吧。
我真的不知道她听进了多少,在离开她家的时候,一路感觉钢琴的音浪从背后喧嚣传来,拉赫马尼诺夫的曲子犹如海潮一般汹涌沉浮,诉说着一个男孩的成长心事,我不由回头,注视着音乐浪涛中雨水冲刷着被藤蔓缠绕的外墙,久久无法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