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出现过许多行为怪诞,却才气干云的狷狂名士。从击鼓骂曹的祢衡,到扪虱而谈的魏晋名士;从依红偎翠的柳三变,到放浪形骸的唐伯虎,他们的言行气度和奇闻佚事是中国历史上的一道奇异风景。他们才高八斗,学识过人,却恃才傲物,或拒绝入仕、或戏谑科场;他们有高智商,更有真性情,却没有普通人的情商,以致不被见容于主流社会。
这些人生活的时代虽然相隔千年,但在行为的怪异方面却很有一些共同之处,比如他们都喜欢赤身躶体。曹操听说祢衡有才,鼓也击得好,特别擅长击《渔阳挝》,于是请他来表演,结果他却脱光了衣服裸体击鼓,把曹操大骂了一顿,还自称有神经病,弄得一代枭雄下不来台。竹林七贤中的刘伶, 喝醉了酒就裸体坐在家里,他的朋友们来看他,觉得很奇怪,他却说,我是天当房子地当床,屋子就是我的衣裤,是你们跑到我裤子里来的。唐伯虎为了从宁王叛乱中脱身,也是装疯卖傻,脱光了衣服在市井中狂奔,还满嘴胡言乱语,看着别人惊异的目光,他却毫不介意,真是“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人最惧怕的无非就是死亡,可这些名士们却真正看淡了一切,完全无惧生死,甚至把血腥恐怖的刑场当做了他们的表演场,在那里上演了生命中最华彩的乐章。比如那个拒绝做官,却热衷于打铁的嵇康,因为得罪了司马昭,被判了死刑,这在当时引起了轰动,有三千多名太学生赶到刑场为他送行,还都表示要做他的门生。嵇康非常淡定,他“顾视日影”,看看时辰将到,就吩咐人把琴拿来,在刑场演奏了一曲《广陵散》,演奏完毕后说,《广陵散》从此称为绝唱了!然后从容就刑,海内人士,无不痛心,嵇康的形象也就定格在了这一刻。
如果说刑场是名士们非主流人生旅程的终结,那科场就是他们行为艺术表演的开端。而有一个人在这首尾两场表演中都上演了出彩戏码,这个人就是明清鼎革之际的文学批评家金圣叹。
金圣叹才华横溢,却离经叛道,举止狷狂,是个十足的怪オ。他自幼博览群书, オ气纵横,甚至放言"恰似自古迄今只我一人是大材"、"以我之オ,入学如取芥耳“。他的怪诞行为与一千多年前的西晋非主流人士如出一辙。有一次,他在夏天敞开衣服躺在地上晒太阳,人家觉得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他说,书需要经常嗮,否则要发霉出虫子,我的书都在肚子里,当然也要嗮一嗮的。竹林七贤要是知道有这样的后辈,不知要为他点多少赞。按理说,以他的才华应该能考取功名,入朝为官的,但他却性格乖张,藐视科举,更不愿与朝中腐儒为伍,对功名看得很淡。
明末时,金圣叹就曾参加过几次科举考试,但他却没当一回事,而是抱着戏谑的态度进考场的。第一次参加考试碰到的题目是“吾岂匏瓜也哉,焉能击而不食”。如此有喜感的素材岂能放过?于是金圣叹发挥想象力,在试卷上画了一个和尚、一把剃刀,这喜剧效果可是杠杠滴啊!
第二次遇到的题目是,“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这个题目看来是难以搞笑了,岂知焉能难倒金大才子!他在试卷上写道:“黄金万两、有美人,夫子动心乎?”然后写了三十九个"动“字,刚好把试卷填满,因为孟子说过“四十不动心”,那四十岁之前自然是会动心的,考官的酸爽表情是不用看就能闻到了。
第三次的题目是“孟子将朝王”,由于“孟子”、“朝王”这些词被用得太多了,没什么潜力可以被发掘的,于是金大才子就盯上了“将”字。戏台上皇帝、将军出场的时候,两边立马就有四个跑龙套的齐声叫“吁”,于是金圣在试卷上写了四个“吁”字,考官要是没有足够的娱乐智慧是看不出其中的妙处的。
第四次的题目是“西子”,这次金圣叹脑回路更加清奇,写道:"出其东门,西子不来,出其南门,西子不来;出其北门,西子不来;出其西门,西子来乎?西子来乎?”,结果考官被他带进去了,也以他的口气回答说:“西子来了,但你的秀才溜了!”
金圣叹玩世不恭,完全将科举看做儿戏,因此屡战屡败,最后虽然考上秀オ,但是大明已经完蛋了,野猪皮的子孙坐上了龙椅,金圣叹也剃发留辫,蓄起了“金钱鼠尾”。为了拒绝这发型,多少汉家士子宁可断头也在所不惜。不过这种前卫发型对于金大才子倒是正合了他的非主流风格,君不见如今那些嗑了药在舞台上如醉似颠的摇滚歌手,哪个不是发型卓尔不群的,何况是金圣叹这样的喜剧大师呢。
清人入主中原后,金圣叹又参加过科举。虽然改朝换代了,但考官还是那拨人。知道自己在科场上早已劣迹斑斑了,金大才子就换了个马甲,把名字改成了金人瑞。这回正儿八经的一考就考上了,顺治皇帝还对他的才华特别赞赏,也许是看他姓金,而爱新觉罗氏也姓金,没准五百年前是一家,所以特待见他,要他做官,可他却拒绝了。
金圣叹是矛盾的,他虽玩世不恭,但却是儒家知识分子,无法超脱华夷之辨。他对顺治帝的赞赏感恩戴德,主动参加科考,可又拒绝做满清的官员。他的舅舅钱谦益是当时江南士子领袖,却投降清朝、在朝中担任要职,金圣叹对此十分鄙视。他甚至在一次钱谦益的寿宴上写下“一个文官小花脸,三朝元老大奸臣”的对子,弄得他舅舅颜面扫地。金圣叹的行为刺痛了那些靠着投降满清谋得了富贵的地方官僚,最终,他们把金圣叹弄上了刑场。可是金圣叹却在刑场上将他的行为艺术进行到底,如果说嵇康在刑场上唱了一曲悲歌,那金圣叹就在刑场上演了一出嬉皮。
1660年,吴县县令任维初暴力执法,逼迫老百姓缴纳钱粮杂税,同时他自己又买卖仓米,中饱私囊,激起民怨。于是在金圣叹等人的带领下,吴县老百姓到南京文庙哭诉,还写了一篇《哭庙文》,对任维初破口大骂。其实哭庙是苏州一带的风俗,以前并不是没哭过,但是满人没见过这种阵仗啊,以为老百姓要造反,所以特别紧张。任维初等人借机上纲上线将哭庙案坐大,逮捕金圣叹等十八人,判了杀头之罪。这就是清初著名的哭庙案。
牽扯进这么大的案子,金圣叹却毫无惧意,甚至上了刑场还在搞恶作剧。在刑场上,金圣叹的两个儿子,一个小名是梨儿,另一个叫莲子,哭得死去活来,金圣叹却还有闲心出对子,对两个儿说,你们别哭了,我出个对子给你们对吧,上联是“莲子心中苦”。他儿子哪还有心情做对啊,金圣叹就自己对道,下联是“梨儿腹内酸”。临死前的对子对仗得十分工整,可见他内心丝毫也不慌乱。
如果金圣叹死前只是对个对子,那也太小儿科了,这才哪到哪儿啊。在监狱里,金圣叹神秘兮兮地对狱卒说,我有一样秘法,怕死了失传,写在一封信上,麻烦交给我家人吧。狱卒把这事报告了领导任维初。领导暗自高兴,心想金大才子的秘法一定是很值钱的,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差点没气死。头五个字是“字付大儿看",后面是“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恨矣!”不仅占了任维初一个大大的便宜,还好好戏弄了他一番。这还没完,临行前,金圣叹又神秘兮兮地对刽子手讲,我耳朵里各有一张银票,你要是先斩我,这两张银票就是你的了。刽子手大喜,斩了金圣叹后,掏出耳朵里塞的字条一看, 边写着“好”,一边写着“疼”。
金圣叹的好朋友赵时揖曾评价他“诙谐曼谑….偶有倦睡者,辄輒以新言醒之”, 可见金圣叹有把瞌睡人笑醒的本事,是一粒开心豆。能把血淋淋的砍头修罗场景活生生演变成一出喜剧的,也只有金圣叹了,而能在科场和刑场都上演这种喜剧行为艺术的,古往今来,只有他一人,堪称空前绝后。如今在舞台上靠着装傻充愣,挤眉弄眼和油嘴滑舌取悦观众的所谓小品喜剧大师,在面对决定他们人生的考场上还笑得出来吗?,如果真到了刑场上,我看他们别说搞笑,只怕是早吓得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了。所以他们的那种幽默其实是假幽默,只有像金圣叹那样,内心强大到完全不惧生死的幽默才是发自骨髓的真幽默。
金圣叹的艺术观点也很另类,他酷爱小说、戏曲,曾经惊世骇俗地提出将《杜工部集》《水浒传》、《西厢记》与《庄子》、《离骚》、《史记》合称为"六オ子书”,竟然将小说、戏曲与圣人之书并列,这简直是红酒配臭豆腐的口味,绝对的非主流。金圣叹对功名亳无兴趣,他名字中“圣叹”二字的意思就取自孔子赞叹曾点的高雅清淡,不贪图功名利禄,可他却过犹不及,以致玩世不恭,游戏人生。金圣叹的搞笑本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他的幽默里透着与他那些前辈一样的高智商和真性情,可每次看他的喜剧表演时,人们总有一种要流泪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