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黎青屏
我们三门峡盆地地处黄土高原东端,地形地貌以地质结构层理和海拔位置高低划分,海拔位置最低的是川道,就是河流及河流两侧的冲积土地;往上就是川道两侧的坡岭;再往上就是坡岭顶上的原坂;海拔位置最高的是山地。
我们村地处山地边缘,占据着原坂和坡岭。鉴于汲水与下地的权衡,原本居住在坡上。
原坂上的地是平整的,容易耕作。坡岭上就艰难了。
坡岭上梯田往往是靠埝边的半拉平整,靠埝根的半拉是坡。
我们家有三亩大一块地,靠地埝边三分之一面积是平地,靠埝根三分之二面积是坡地。坡地里边的地埝高约五六米。我爷就在这块地埝根打了一孔小窑洞,夏季里稙玉桃黍结穗了,我爷带的连枷,火腰藏进小窑洞里躲避潮雾露水,火腰点燃了,挂在窑口,驱赶蚊虫;连枷放在身边,火腰闪烁,明灭里,睡意朦胧中,一旦听见稙玉桃黍地里咔咔嚓嚓响,一准是山猪,猫獾狗獾啃咬庄稼,我爷就拿了连枷,冲出小窑洞撵打追赶。
对面村落里人家抬头扫视就能看见小窑洞的窑口,都给我家这块地叫小窑口。
1956年农业生产资料所有制改造,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所有土地都归集体所有,生产队曾经一度在这孔小窑洞里圈羊,为的是攒下羊粪就近出圈上地,省时间省力气。
1980年后土地分配到户经营,我也曾在这孔小窑洞里圈过牛羊。
1980年以前,土地利用率低,或秋或麦多是每年一收,回茬面积很小。麦收过后,锄秋地,锄完秋地,进入三伏天,犁掉麦茬,给地埝边加土培高,防止强对流天气降雨冲塌地埝。尽可能使水土在地块内淤积,涵养墒情,涵养土壤养分。
往往是单靠地埝,不能完全阻挡水土冲击,根据地形,在地块内挑一条旱渠,待到降雨充沛时,顺水流出地块。水土流出地块的地方就叫水口,每年都要注意抬高水口位置,以便最大限度增加淤积,减少排泄。
不可避免的是,地埝总有脆弱处承受不了水土淤积的冲压,被冲垮,打开或大或小的豁口。这就要补豁,补豁多在雨后初晴进行,用湿土填充,撒草木灰,使木板拍击,压实。因地制宜,也有使砂石,嶚礓,垀圻垒墙,里边填土,层层加高。为保证结实起见,在缝隙里种植冬青,黄杨,白蜡,紫穗槐,黄荆,迎春花,忍冬甚或菊花等类。
为了治理水土流失,我们的祖先探索创造了许许多多的方法,除了在地埝边上种植各类花草,藤条灌木,还广泛栽培柿树,梨树,杏树等等。
土地在耕耘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嶚礓裸露出来,农闲里还要把这些嶚礓拾起来,要么在地里挖一个深坑掩埋起来;要么倒到沟里;要么倒在埝边地头,经年累月嶚礓堆越倒越大。如今很容易就能在坡地里看到这样的嶚礓堆。
尽管年年抬高水口位置;尽管年年填补豁口。还是有水口或豁口越冲越深。经年累月冲成道道沟壑,黄土高原上所有的沟壑都是这样形成的。那些水土全都呼啸着奔腾着涌进黄河,涂抹到广袤的黄河中下游平原上去了。
由于水土淤积,靠埝边地势平坦,耕作层厚实,土壤肥沃,易耕作,种植作物产量也高;由于冲刷,靠埝根的坡地难耕作,水土流失,耕作层浅,土壤极薄,种植作物产量也低。
民谚说:宁种一亩窝不种十亩坡。
窝就是卧牛地,坡就是坡地。
卧牛地是在沟壑里横打一堵挡墙,阻挡水土流失,逐年加高挡墙,水土淤积逐年增加,面积不断扩大,形成卧牛地。
卧牛地,平坦易耕作,耕作层厚,涵养水分养分多,种植作物产量高。
淤积卧牛地的关键是砌垒挡墙。砌垒挡墙的关键是材料。如果条件具备,使用的是大块的青石或者砂石,横平竖直砌垒起来,基本上可保万无一失。如果是嶚礓或者垀圻或者夯土,那么就容易打豁决口了。为此,遇到天气突变,尤其强对流天气,就要拿上锨往卧牛地里跑,冒雨看守卧牛地。固挡墙,要么扒低出水口。
动不动卧牛地就会冲垮挡墙,拉走水土。
每当暴雨降临,我坐在窑洞里,迎门透过雨幕看见对面坡上道道洪流奔腾着,咆哮着宣泄而下,我就在心里想,等我长大了,开山采下足够多的石头,把每一道地埝都砌垒起来,并且每年加高一次,任再大的雨水都冲不垮。任埝根坡上水土往坡下流,全都淤积到埝边,越淤积埝边的平地面积越大,耕作层蓄积越厚,直至埝根的坡地与埝边的平地趁平,全都变成平地。
1964年到了我们的父辈。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
从此,以改良土壤。保护水土流失,基本农田建设为主题的农业学大寨运动逐步走向深入,直到七十年代达到高潮。
我们的父兄们尝试了多种农田基本建设的方式方法,曾经在原坂上的平地里深翻,挖起耕作层,再挖起死土层,然后对换回填,以此加厚耕作层;还曾在山上挖鱼鳞坑,抽槽整地,植树造林,绿化荒山。
1974年张茅公社规划成立专业队,常年施工与冬季农闲集体突击相结合,北部修筑水库,中部修筑提水站,南部修筑盘山渠。
1975年张茅人民公社被评为全国植树造林先进单位,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林牧副渔业部通报嘉奖。陕县革命委员会规划县东崤山用材林建设基地,设指挥部,驻张茅公社。
张茅公社成立槐山五四两个林场,集中安置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常年在槐山青云山植树造林。
到了1978年,因为规划规模大,战线长,耗时长,尚没见到效益。决定水库,提水站,盘山渠施工下马。集中位村侯家岭平整土地。
南部的盘山渠没有引水出山浇地,却修通人们进出青云山响屏山的大路;中部提水站基本建成,虽然没有实现浇地目的,如今成了张茅西崖人生活用自来水设施。八角楼及引水渡槽成了张茅人农业学大寨运动的纪念文物。况且为了适应浇地需要,当年聚全公社之力,对西崖北坡梯田进行了取直取平施工。漫坡梯田取消了埝根坡地,便于耕作。
1980年以后,农业生产资料分配到户经营。追逐产量效益,随着先进农业生产技术广泛使用,青壮年劳动力经商务工。土地全部回茬,一年两收。人们无暇顾及水土流失。说也奇怪,四十年间降雨锐减,几乎不再有强对流极端降雨天气。在人们的感觉里似乎水土并没有过多流失。
2000年起,坡地由于难于耕作。响应国家退耕还林号召,全部栽植了清一色的刺槐树。坡上层层梯田,农耕的道路冲毁了,荒芜了。
四十年间,我早已长大成人。沟底地壳岩层上流出的山泉顺着提水管道汩汩突突流上原坂,当村邻们接二连三搬上原坂盖房居住的时候,我因为编外民办教师的职守糊住了心,一直蜗居在坡上的窑洞里;当我走出校园,走向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全国各地桥梁建设工地,打工,爬上原坂,住进平房。村邻们又纷纷进城买房,他们都成了具有农民身份的城市居民。还有些没有顾着买房的,等到了政府精准扶贫,在城里分了房子居住。我却因为儿子是刚刚上岗的正式警察,支书说腰里别手枪了,被取消了资格。尽管儿子只是拿到了持枪证,并没有别上手枪。我还是为我有理由不为国家添麻烦而骄傲。我不进城,就住乡下,乡下空气好。
光阴如梭,转眼就是2020年,我都一个花甲子了。长大40年间,开山采下足够的石头,把每一道地埝都砌垒起来的幻想越来越显得荒唐,默默埋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声张,怕受人讥笑。
坡地退耕还林,国家补贴8年,减半又补贴8年。期满三四年间,再没过任何收益。2020年,猛然听说所有退耕还林都办出了采伐证,按片按块按堆估价卖给木材贩子,全部伐倒了。挖掘机,推土机,进地,坡地挖成平地,小块挖成大块。
我家那块小窑地埝根一下又挖下了四五米,地埝很的小窑洞,吊到了半崖上,成了一孔纯粹的天窑。
转眼之间,漫坡满沟壑的林地都变成了平平田畴。从1964年开始到1980年,16年间轰轰烈烈农业学大寨,男女老少齐动员,大打人民战争,哪有机械作业几天功夫见效大呀?
从理论上讲,土地整平,只要周圈地埝足够高大,降雨不好撕裂,就不容易发生水土流失。
不过我心里还是担忧,那些虚土填充起来的部分能否经得起集聚雨水渗透呢?沟壑里的卧牛地能否经得起淤积填充呢?
想来想去,我又为自己的荒唐自我感到好笑。我们国家把南水北调东线中线工程都干了。就算是降水足够充沛,冲垮地埝,冲开卧牛地。一旦国家重视,能把林坡地整平,还愁不能给每道地埝都支上模板浇筑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护墙?那么这些整过的地块还显小,要整得更加足够大,才合算。有了钢筋混凝土浇筑的挡墙,再大的暴雨,也不怕冲垮卧牛地。
那么水土流失就彻底成了历史。这样的梦幻,并非无法实现。甚至已经很现实了,指日可待。
只要黄土高原彻底治理了水土流失。则黄河清圣人出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2020年5月21日于高铁郑州南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