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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道理说,我应该是死透了。
悲风吹雨,铭旌露泣。
哀丝豪竹,挽歌高奏。
叽叽歪歪的哭丧之声不绝于耳。
一切都很对味。
虚幻缥缈的光影中,有张如丧考妣的大脸晃来晃去。
哭得如此伤心,是阿利么?这家伙什么时候发腮了?
不对,我这是......死不瞑目了?
“太后,您,您吓死奴才了,您这是何苦啊!”
......谁?
“先王已逝,陛下年幼,为了咱大魏的千秋,您更要保重凤体啊。”
......啥?
见我毫无反馈的瞳孔中颇具懵逼之势,那张哀痛的大脸顾不上抹去眼角流淌的伤心泪,火急火燎地拔腿往外撩:“御医,快快快!太后好像烧坏脑子了!”
还没等我多喘口气,胡子花白的御医就上气不接下气地紧跟着这张大脸颠跑进来,一个滑跪叩拜于榻前,哆哆嗦嗦地搭上脉,嘟嘟囔囔捏咕半天,也不知究竟摸到了什么脉门,扭曲的五观终于舒展开来。
“天佑我大魏!太后身强体健!”
“劳烦孙御医再多瞧瞧,杂家总觉得哪里不对......”
“大珰稍安,先王骤然仙逝,太后伤心过度,加上死里逃生折腾一遭,感觉哪里不对就对了。”孙御医见这位“陈大脸”愁云未散,一甩手,利落地从袖子里掏出满捆家伙事:“待微臣给太后扎上几针,保管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眼见这根寒光闪闪、尺寸骇人的银针就要对着“哀家”的葱白玉臂猛扎下去,我一个大跳矫健避开,奈何动作幅度过大,头上的珠翠金钗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咳咳......御医果然妙手,这病已然去了。”
御医大概从未见识过如此超前的疗效,呆愣半晌,惶惶然道:“可,可臣这一针还没扎下去呢......”
“呦,这不是显得您医术高么!”
我一边若无其事地打着哈哈,一边偷感十足地觑着周遭。
这不看还好,只侧身一瞥,顿时冻结在原地,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
梳窗台,青铜镜,映入眼帘的,竟是张国色天香的娇娥面。
楚腰卫鬓,双瞳剪水,般般入画,颇有种死了老公的绝美。
——
经过半个时辰的心情平复与审时度势,我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
理应本本分分“金棺葬寒灰”的本人,毫无缘由地死而复生了。
结果当然是不错的,只是重生出了点小问题。
性别颠倒,倒是其次。
关键是身份过于尴尬。
借谁的尸还魂不好,非得找上拓跋焘这王八蛋的孙媳妇!
更尴尬的是这俏媳妇的小冤家拓跋濬竟然说没就没,硬生生地把我这个隔世仇的“对家”变成了现世报的“哀家”。
我大马金刀地跨坐在榻上,纤纤素手将山根捏得酸疼:“如此说......哀家是因为非要跳到火堆里才生了这场病的?”
陈举泪眼摩挲,点头如啄米:“当时群臣正在为先帝烧三哀悼,您哭着喊着要随先帝而去,要不是京兆王反应得快一把将您拉回来......”
恋爱脑害死人啊。
不过我眼下最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大夏,如今轮到哪个皇帝了?”
“......太后,您这是?”
“哀家大病初愈,精神不济,有些恍惚,一时记不清也是有的。”
“可这群胡夏人,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咱太武皇帝团灭了啊......”
“.....那统万城......”
“哦,也早被降维打击成‘统万镇’了。”
!
我心中一个响雷,脚下一个趔趄,直愣愣摔倒在拓跋宗祠正中央,鬼使神差地给这群毁国灭族的“列祖列宗们”磕了个响头。
耻辱!奇耻大辱!
陈举大概是被悲愤交加至五体投地的我彻底打动了,一边忙不迭地搀扶一边唏嘘感慨:“统一四海,平定宙宇,乃是先帝生前遗愿,太后与先帝同心同德,可奴才还是要劝您一句,为了咱大魏的万代基业,您还是要先顾着眼前啊。”
这话虽啰嗦,但的确给我提了个醒。
是啊,不论“我”生前被拓跋一族虐得有多惨烈,如今“哀家”才是北魏国顶梁的主心骨、拓跋氏正统的皇太后。
有这样得天独厚的身份加持,还怕没有加倍奉还的机会么。
——
闭门静养这几日,满血复活的我快速脱离了重启新手期,通宵攻读史书札记,偶与宫人唠嗑套话,好歹对人物关系、时代背景、宫闱八卦有了个基本了解。
要说这拓跋氏的发家史,真可谓狗血连连,尿点频频。杀父弑君、宗室反叛、夫妻反目、骨肉相残......
不过最让我刮目相看的,还得是这个刚登基上任的小皇帝拓跋弘。
天资聪慧,性情和顺,两岁便被立储,承袭大魏皇室“去母留子”的恶趣味,自其生母李氏被赐死,便被寄养在冯氏这个“嫡母”膝下,虽无生恩,亦有养恩,毕竟近十年的交情,按理说母子之间应该并不疏远。
根据陈举的演绎,当京兆王将半死不活的“我”从火堆里拖拽回来时,拓跋弘跪地不起,痛哭流涕,确是一番母子情深。
然而哀家卧床多日,皇帝未露一面,只传内侍官日日送来成堆成堆的补药,还额外加赠一盆火红火红的虞美人。
啧,殉情花赠殉情妇。
看来这母子关系就算没至于分崩离析,多少也沾着些诡异。
“陛下今日有来过么?”
“大行皇帝在殡,天子谅暗,估计正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看着竭力和稀泥的陈举愁得脑袋又大了一圈,我冷哼了一声:
“把陛下请来,就说,哀家有话交代。”
十一岁的拓跋弘,有种远超于同龄人的轻熟:“给母后请安。”
程式化地问了句好,这崽子便敛声屏气,脸上大写的“别来沾边”。
他不言,我也不语,鸦雀无声的大殿之上,怎一个“尬”字了得。
“咳......太后,您不是有话要对陛下交代?”
“对对对,哀家的确是有话要交代。”
“那您......交代交代?”
“嗯嗯嗯,我得交代交代......”
也不知从我的“废话文学”里听到了什么弦外之音,小皇帝从容地跪拜下来:“母后但讲无妨。”
很好,再不说点什么能搭上茬的,就显得我这个“母后”真有个大病似的。
“咳咳,那个,陛下似乎清瘦了些......”
此句一出,刚刚还一脸平静的拓跋弘竟然瞬间红了眼眶:“母后凤体违和,儿臣实在心忧,寝食坐立难安......”
这家伙的情绪转换也太快了!
“嗯......如今哀家大病初愈,尚需静养,陛下也好生歇息,这段时日就不必来请安了。”
“是,儿臣晓得了......只是这朝廷诸多事务,儿臣该如何定夺?”
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既是静养,哀家也懒得操心,朝堂之事,自然由皇帝做主。”
拓跋弘听闻此言,脸上遮掩不住的雀跃,规规矩矩地行完叩拜礼,安安静静地退出门去。
“陛下真是良孝......”
我优哉游哉地倚在檀香椅上,手中的佛珠差点搓出火星子来。
“是么。”
还在拼命找补的陈大脑袋被我微微眯起的丹凤眼吓得瞬间噤声。
年轻人啊,总有点子叛逆在身上。
龙椅还没坐热乎,便想着尽快摆脱“一人之下”的桎梏,做个自在撒欢的脱缰之马。
当然,谁都不想当个“朝夕敬聆训谕”的傀儡皇帝,所以拓跋弘的心情我可以理解。
但想当个大权独揽的天下共主,也得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
果然被我“不幸”言中。
没等着这位新帝蹦跶几天,他亲爹亲封的太原王乙浑就开始蠢蠢欲动、频频作死,躬身致力于起兵造反。
喜闻乐见的灭国大戏骤然开启,天谴大魏,真是报应不爽!
没等我“爽”够,就被陈举嚎啕一嗓子吓得差点重返阴间。
“太后!您快瞧瞧去,陛下只怕不大好啊!”
不大好就传御医,哀家又不会看病。
心里话如此,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
慢慢吞吞上妆,磨磨唧唧更衣,姗姗摆驾式乾殿,但见上一次还踌躇满志的小皇帝,此刻正像条被剥鳞扒皮的死鱼似的仰面躺在床上,浑浑噩噩,迷迷糊糊。
“孙御医?”
“此症来势汹汹,陛下已水浆不入整整两日,连连夜不安寝,心腹之忧甚剧......”
“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
“......禀太后,陛下是被吓着了。”
“......依你看,扎个针能管事吗?”
孙御医将脑袋伏在地上,颤颤巍巍不敢回话。
“都下去吧。”
屏退干净左右,寝殿里才勉强能听到大渐弥留的小皇帝微乎其微的呼吸声。
唇无血色,目无生机,北魏的新帝瘫于病榻之上苟延残喘。
眼前这番“解恨”的景象,却未带来设想中的欣慰或振奋。
大概是因为在同样的年岁,我与他,同样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同样在兵荒马乱中苟延残喘,同样从天之骄子沦落至丧家之犬。
虽说人各有命,但太早体会到命运的无常与多舛,毕竟不是什么幸事。
更何况在我跌入人生最低谷时,身边还有一个阿利,远比他幸运得多。
我长叹一声,将冯氏生前随身佩戴的佛珠放置在他掌心,算是尽最后一丝人道,将将起身,却猛地被一只冰凉嶙峋的手拽住了衣袖。
......
床榻上的小皇帝似醒非醒,手中力道未减一毫。
未等我把衣袖硬扯回来,就听到一句清晰无比,甚至可以称得上铿锵有力的“不能死”。
.......
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把一双翘臀挪了回来。
犹记得当年,阿姆从北魏骑兵的刀戟之间冲出一条血路,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我扔上马背,只留下声嘶力竭的一句“不能死”,便湮灭在硝烟之中。
我牢牢拽住缰绳,任凭厮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眼中无泪,一往无前,直到夕阳落山,才敢勒马回望。
原本葳蕤蓬勃的草原,如今已死寂沉沉,唯余一座突兀的“丘陵”。
那是拓跋珪麾下铁骑的手笔,用我族人成千上万的尸骨堆积而成。
如果当年就“能”一死了之,这风尘之中、乾坤之间便不再有‘徽赫实与天连’的“赫连”氏,不再有盛极一时、威慑四方的大夏国,不再有高构千寻、崇基万仞的统万城,而丹书铁券之上,也不会载有我赫连勃勃震颤四海的伟绩与称霸天下的雄心。
不忿不灭,困兽犹斗。
“不能死”,是凄凉世间予我唯一的信念。
眼前始终倔强得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北魏帝,让我心中一震,身为“太后”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
上天给了我重返人世的机会,却偏偏结下寡妇命的孽缘,只能说有眷顾,但不多。
胡夏已灭,复国无望。
北魏于我确有血海深仇不假,但事到如今,想要再度实现“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我无法摆脱且只能依托的,有且只有“拓跋遗孀”的标签和“大魏太后”的头衔。
如今北魏大厦将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哀家想要独善其身、隔岸观火,只怕也难。
既然都“不能死”,那就姑且共寻条活路吧。
“陈举。”
“奴才在。”
“你之前说,是京兆王拼死把哀家从火坑里拽出来的?”
“是。”
按理说,救驾有功理应嘉奖,奈何传闻中的京兆王拓跋子推与他亲爱的哥嫂自幼相识,学识高,情商高,颜值高。
就是担心在“三高”熟人面前露出破绽,我这个冒牌货才对这位小叔子“敬而远之”。
如今有异性族人觊觎拓跋氏的皇位,这等优质的“工具人”不用,更待何时。
————
俗话说得好,日久见人心,患难见真情。
自己人还是靠谱的,一听传召迅速到位。
“婉儿......”
我这边嘉奖贤臣的范儿还没起来,这位赤胆忠心的京兆王一见四下无人,迎面就是个爱的抱抱。
“嘶~王爷,你这是?”
“好好好,以前陪你看星星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哥哥,现在当上太后了,就叫人家王爷。”
俗话还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站在男性立场上,我不得不对头顶郁郁葱葱的“前夫”产生了强烈的同情。
叔嫂禁忌恋!整这死出是吧?
“......王爷,过去的事,咱先放一放,您这爪子,也先松一松。”
“婉儿?”
我一抬肩,轻快地甩开“旧情郎”黏糊糊的臂膀。
“如今太原王乙浑自封丞相,妄图一手遮天,搞得内廷外疆乌烟瘴气,大魏百姓人心惶惶,王爷以为,当务之急,是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还是尽快拟个平乱的章程出来?”
拓跋子推瞳孔地震,连连后退几步:“你......”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哀家是新帝的嫡母,是大魏的太后,此时若不出场,岂不是愧对列祖列宗,有负黎民百姓。”
我打量着眼前这位瞳孔地震的京兆王,意味深长道:“王爷既是先帝的至亲骨肉,又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正值危难关头,该多想想办法,为国尽忠效力才是。”
大概是被我侧漏的霸气震慑住了,拓跋子推那副十分好看且无比失望的眉眼逐渐低顺。
“......回禀太后,臣晓得了。”
“乙浑在这个节骨眼上作乱,无非是想欺负我们这对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乙浑一个外姓之臣,再抬举自己,终归是个作乱的贼子罢了。”
我背过身,端详着墙上悬挂的驻军图,抬手从发簪上拔出一枚金钗,只手递去:“若是王爷能帮哀家选出几位靠得住的本家作后盾群起而伐之,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拓跋子推沉吟片刻,上前接过金钗,圈出六个由拓跋族亲占据的封地,都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且颇有胆识的诸侯王。
“依臣所见,这些拓跋子弟还算可用。”
我审视着与自己心中估量相差无几的拉拢候选人名册,点点头继续补充道:“平原王陆丽已被乙浑戕害,听闻他儿子陆定国是个带兵打仗的好手,若能为朝廷所用,也算是国仇家恨一并有个了结”。
此时的拓跋子推已沉浸式进入到“忠君护国”的贤臣状态,侃然正色道:“陆定国此人虽有大将之材,但心高气傲,此时委以重任,只怕日后难以牵制......”
我冷笑两声,倒不知这家伙还有个投鼠忌器的臭毛病:“事缓从恒,事急从权。大魏若是想有个‘日后’,也得先解决燃眉之急才行。”
拓跋子推似乎想为自己争辩几句,被我一个抬手直接打断。
“再者,与乙浑结仇的氏族不在少数,王世忠也是个难得的将才,王陆两家虽素来政见不合,若能借此机会同仇敌忾、为国效力,将来朝堂之上必会有‘和衷共济’的新气象。”
拓跋子推也不是个傻的,马上领会了“君王善治,贵在制衡”的道理。
“太后思虑周全,是臣浅薄了。”
周全么?那倒未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没兵没权没人缘,能想到的伎俩相当有限。
若是阿利还在......
闭上眼,脑海中又浮现出恶犬般的少年,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撒着欢,在明媚的阳光下,呲着雪白的牙齿。
昨日如浮云,故人隔山海。如今这副面貌,即便是故人重逢,又能如何呢。
我忽然失了指点江山的兴致,随意摆手道:“毕竟是妇道人家,哀家不便抛头露面,这点名点将之事,全靠王爷操办。”
本以为被下了逐客令的京兆王会撂下一句“臣万死不辞”诸如此类的,便毅然投身于平叛大业中去,没成想这痴情种临走之前,竟然还一脸不甘地感慨起来了:
“太后今日威仪赫赫,臣心悦诚服,只是不知今后,子推还能否有幸得见婉儿一面。”
直道相思了无益,万般惆怅是清狂。
“前尘旧事,种种过往,哀家已记不清楚,也不感兴趣。王爷只怕问错人了。”
陈举望着京兆王义无反顾的背影,又开始了习惯性吹捧:“王爷真乃忠良.....”
我点了点头,从善如流:“既然是忠良,必然要重赏。”
待一切尘埃落定,就赏他块远离京都的富埠,从此当个潇洒千岁罢了。
——
乙浑之乱,毫无悬念地被彻底扼杀在我重生的第二个春天。
万物复苏,命不该绝的拓跋弘也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亲政。
也许是感激我没有趁他病,要他命。
也许是顾忌我力挽狂澜的狠辣手段。
死里逃生的小皇帝对“皇太后”的态度,肉眼可见地改良许多。
“儿臣今日寻得了一件难得的宝物,特来进献给母后。”
“难得皇帝有如此孝心。”
我满脸慈爱,盯着陈举将遮蔽的黄缎小心翼翼地掀开。
“太后,这这这是......”
“大珰好见识。”拓跋弘不无得意道:“这是当年赫连勃勃随身佩戴的龙雀刀,据说是大夏名将叱干阿利亲手打造的神兵利器.......母后试一试?”
文犀饰首,镂象龙螭,宝锷出鞘,寒光似雪。
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母后可还喜欢?”
“......这宝物是从哪里寻的?”
“赫连勃勃金棺!昨日新鲜出土!”
好样的。
上一世的不孝子把我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
这一世的大孝子将我挫骨扬灰,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说来有个怪事,掘墓的人回禀说,金棺外有个持刀端坐的无名尸骨,看样子是个守卫,明明已成骷髅,没有多少斤两,却用了四五个大汉才挪动一寸,这金棺一开,那骷髅便化成齑粉,随风飘走了,竟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将刀递给陈举,我肃肃起身道:“到礼佛的时辰了,陛下请自便吧。”
“母后,那这龙雀......”
人既然已不在,留着刀做什么。
“既是礼佛之人,怎能沾染杀气呢。”
番外——阿利:
十岁那年,我在惶惶之中逃入叱干部,叱干部的老族长一脸悲悯地收留了我。
“舅舅,他是谁?”
“阿利,他是邻部的王子,是孤苦的孩子。”
比我年长三岁的阿利有着一副健硕的身躯,恰如草原勇士的彪悍,有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流淌着天河水般的澄澈。
“这几天,你来陪他。”
“陪他做什么?”
“他做什么,你便陪他做什么。”
于是,叱干部辽阔的草原上,常常有两个少年为伴,或在清冽的黎明中信马由缰,或沐浴着夕阳并肩而坐。
阿利紧盯着我凝视的远方,天真地问道:“勃勃,你在看什么?”
“太阳。”我接过他递来的马奶酒,指着那片温和的光芒:“阿姆说,太阳是天地间永恒不灭的神灵。”
阿利像牧羊犬似的搔着他满头蓬松乌黑的乱发,似乎没听懂我到底在说什么。
“但即便是太阳,也会被乌云遮住。”
望着我落寞的神色,阿利不敢再乱动,只好老实地陪着我呆坐在山坡上,看那颗巨大的火球如何变得黯淡无光。
当压抑的黑暗笼罩在整片草原之上,我起身上马,准备返程。
“阿利,我们回去吧。”
马嘶长鸣,却未奔驰一步,只因缰绳被双强劲的手死死拽住。
“勃勃!快看!”
马下的少年咧开嘴,露出天山积雪般干净明亮的牙齿:“云散了,你的太阳又出来了!”
抬头,天空果然在变幻颜色。
我嗅了嗅,闻到了风的气息。
——
深夜,帐中,我于半睡半醒间惊坐起,下意识地抽出枕下的狼刀。
“谁!”
锋利的刀刃上,倒映出一双熟悉的眼睛。
“阿利?”
阿利将厚重的皮袄慌乱地披挂在我身上:“快走,他要把你献给拓跋珪。”
“他?你舅舅么?”
“呸,狐狸就是狐狸。”
我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毕竟对于叱干部而言,将刘氏遗孤献给拓跋王族的功绩,比勾结敌军、藏匿奸细的罪名要划算太多。
“我走了,你怎么办?叱干部怎么办?”
阿利愣了一下,似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阿利。”
我拉住手忙脚乱的少年:“一起走吧。”
我可以不管叱干部,但叱干阿利不能死。
“一起走,一起活。”
没有任何意外,阿利与我一同销声匿迹,为叱干部带来灭顶之灾。
北魏将叱干一族彻底吞并的那日,还是两个少年,于天寒地冻的冬夜,蜷缩在乱军的马厩中相拥而泣。
无依无靠,唯有彼此。
我攥着他冰凉的手,为他抹去滚烫的泪。
“阿利,我要成为照耀天下的太阳。”
只有与日同辉,才能温暖我的少年。
阿利抬起红色的眼睛,目光灼灼:
“你是太阳,我便成为草原上的风。”
一日扶桑东升,便有一日风驰不息。
——
多年之后,我站在“高隅隐日,崇墉际云”的统万城墙之上,傲视群雄,睥睨四野。
那是我的少年为我的野心修筑的堡垒,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阿利单膝跪地,献上一把华丽的宝刀,切金断玉,削铁如泥。
“我的王,赐它个名字吧。”
从前刃树剑山,关山阻隔。
如今蛟龙得水,朱雀灯火。
我望着少年仍然澄澈如星河的双眸,敛锋入鞘。
“龙雀刀,就叫它,龙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