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路滑,母亲在榨菜油的归途中摔了一跤,再次骨折。出院后,躺在床上的母亲吩咐着父亲把两桶菜油搬进汽车后备箱,然后拉着我的手说道:“丫头啊,我这身子骨怕是这两年不能种油菜了,让你们吃不上菜油了。” 她神色黯然,略带浑浊的眼里布满愧疚。我没有接话,默默地抚摸着母亲缠着绷带的腰身,眼前又呈现出母亲在油菜地里忙碌的身影。
早年间,父亲常年在外打拼,勤快的母亲独自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各个季节应种的庄稼一样不拉。心思细腻的母亲特爱种油菜,每年初冬,在自家责任田地、房前屋后、沟岸边,只要能利用的空地,母亲见缝插针,把它全都栽上了油菜苗,满地的油菜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移植大面积的油菜苗是一个耗时、耗体力的活计。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的身影就出现田地里。劳动中的母亲时而倾下上半身,身子弯成拱桥似的,时而两腿弯曲并蹲着,时而单腿跪着,无论哪种姿势,她的双手丝毫不停息:小锹挖槽、放苗、拍土,动作娴熟连贯,一气呵成。母亲在腰背酸痛到极致时才起身歇一歇,此时简单的起身动作对母亲来说,也绝非轻而易举,母亲要先一手按着腿,用另一只手上的小锹顶在地上,借助外力,才能勉强支撑起有些僵硬的身体。可无论怎么累,第二天来到田地的母亲精力又是那样的充沛,干起活来依旧干脆利落,劳碌中的身影洋溢着无限的激情和希望。
次年春天,万物复苏,经过一冬蛰伏的油菜开始肆意生长, 清明前后,视线之处俨然成了花的海洋,金灿灿的油菜花映黄了半个天边,花香四溢。田埂间是母亲穿梭的身影,乐此不疲。在母亲急切的目光下,油菜花逐渐萎谢,菜籽荚由干瘪到丰满,籽粒犹如一梭梭子弹般圆润饱满,呼之欲出,母亲眼里藏满了笑意。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丰收的心情是喜悦的,但其中的艰辛却只有收获者才能体会。
趁油菜角果略带绿色时,母亲要先花若干天进行收割,晾晒数日后,再挑个艳阳天进行敲打脱粒。脱粒前,母亲先整理出一块空地,铺好一块硕大的塑料布。接着,母亲削瘦的身影在田地间来回奔走着,她捧来若干捧菜籽杆,在塑料布上码放整齐后,举起连枷进行敲打。烈日像火球一样炙烤大地,母亲很快就汗流浃背,几缕头发从头巾下顽皮地探出身子来,被汗水粘贴在晒得黑红的额头上。连枷在母亲均匀有力的挥动下,在空中划起一道道弧线,敲击出枯燥单调、有节奏的“啪啪”声,黑色的籽粒犹如调皮的孩子撒欢般地蹦跳出来。待籽粒全都破壳而出,母亲抱走空杆进行清场,再进行下一轮的操作。如此周而复始、枯燥乏味,母亲却不厌其烦。
夜幕降临,邻居家已吃完晚饭在纳凉,母亲还在空旷的田地里筛扬着菜籽壳。尘土飞扬,母亲的鼻孔里都是一层黑灰,汗水顺着鼻翼冲出几道沟壑,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把母亲孤寂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旧时代经济物资匮乏,母亲每年都把收获的菜籽卖了贴补家用,帮我们购买衣物和学习用品,改善我们的伙食,让我们的童年生活变得有滋有味。
在母亲的连枷声中,我们兄妹俩先后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家庭经济水平也有了飞跃式的提高,从此,母亲收获的菜籽不再售卖给商贩了,她把菜籽送到加工点榨油,菜油开始源源不断地送往我们的灶台。在闲暇时,菜地里的身影常会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让我有些许担忧。我多次跟母亲念叨,让她不要再种油菜了,年纪越来越大,累垮了身体不值得。母亲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可第二年田地里又是遍地油菜花开。
父亲告诉我,自从在电视上看到有关“地沟油”那耸人听闻的报导后,母亲种起油菜更起劲了。她对父亲说,我们老了,也帮不上孩子什么忙,多种些油菜,让孩子们吃上放心油,感觉蛮安心的!父亲无言以对,只能由着她去。听了父亲的话,我不禁潸然泪下:从种植到收获,香醇的菜油里凝聚着母亲多少汗水?母亲种满遍地的油菜,榨满若干桶油,自己享用的却少之又少。
这些年来,母亲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抱怨,我们也享受得心安理得,很少驻足去关注过母亲。岁月不饶人,母亲在我们不知不觉中老了,才六十出头,头发几近全白,脸上皱纹纵横,像一只风干的苹果,写满沧桑。印象中的精明强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消失殆尽,挥舞连枷的双臂瘦成皮包骨头,眼前的母亲柔弱得似乎一根稻草都可以把她压倒,可此时此刻,她心中担忧的还是子女会吃不上她亲手种植的菜油……
回到台城时,已到晚饭时刻,我赶忙给孩子做饭、炒菜。油在锅里炸得“滋滋”作响,让我思绪万千,眼前又浮现出铺天盖地的油菜花,美不胜收,耳边又传来了渗透着绵绵母爱的连枷声,声音优美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