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自一段梦境
那是一个硝烟迟迟没有褪去的战场。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甚至忘了自己如何来到这个鬼地方的——而且还是在凌晨四点。此时此刻他认为自己应该正侧躺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偷偷地哽咽——当然,脑子里想着他的花冠女神,就像每个晚上一样。但现在,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竟然徘徊在一个该死的战场,显然,这次自由党取胜了。保守党的破败的军旗斜插在泥泞里,在风中燃烧着,燃烧得如此壮烈,以至于映红了还未泛白的半边天,好像在炫耀说保守党人顽强威武就算失败也誓将自由党派的革命根据地弄得乌七八糟似的。的确,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心里想着。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自由党派已然残破不堪的根据地大楼跪立着进行着勉强费力的呼吸。这次的战争规模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以至于从天上的云朵都能看出其惨烈,因为它们都被烧红了,伴着路上跳跃的火光,仿佛熟透了的烤紫薯。怀揣着好奇与不安,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缓缓走进了那幢应该是有三层的楼房。不知是以何种方法,原本方方正正的筒子楼的东面被削去了一个大角,在黑夜里看上去它峭楞楞如鬼一般长着大口,站在里面应该能够一览整个战场的狼藉。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到现在还未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就是不仅大楼里,而且从他来到这里直到现在,没有发现一个人甚至一具尸体;不过也好,否则当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看见了四处散落的人体的零部件很可能会呕吐得厉害——就像患上霍乱那样。
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来到一楼的一个房间,那里有通往二楼的楼梯,只不过被炮弹掠去了一截,以至于想上到二楼成了一个麻烦。奇怪的是这间房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更加令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奇怪的一地蔓生的杂草。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打算上二楼去。上到断了一截的地方时,他两手扒着另一边的台阶,两腿蹬着这边的,像极了一只猴。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用力一跳,收回腿时膝盖磕上了台阶,结果坠落回了一楼。“该死。”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从那汪几乎汇成渠的臭水中爬起来。断梯中间空的一截好像张着的臭气熏天的大口一样在嘲笑他的狼狈。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又试了一次,成功地登上二楼。在二楼里抬头可以从三楼被削去的角里看到赤红的天空,像个天窗一样。幸好,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完好无损,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直接来到那如世界之窗一般的平台上。这片荒地原本十分隐蔽,可当充当屏障的高大的皂荚木因战火耷拉下了脑袋后,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可以从这看到自己家方向十分微弱的灯火。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站在这里出了神,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是否会被战争的冷酷带走;想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什么时候才会死去;又想到自己对费尔明娜·达萨的爱情会不会因战争而止步,而不是因为自己年迈死去。正在这时,日出的第一缕阳光射入了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的眼睛。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惊呆了,原来从这里可以如此清楚地观赏日出。伴随着太阳逐渐上升的,还有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心中的爱。当整轮红日挂上天帘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的心已经因炽热而熔化了,他相信,费尔明娜·达萨的心会因为眼前瑰丽的如宝石般的太阳再次为他跳动。
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怀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赶忙回到了家里,锁上了房门,完全不顾因为自己后半夜的失踪而焦急万分的母亲。可当特兰西多·阿里萨看见儿子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洋溢着希望,眉宇间透漏着坚定后,自己沉重的心放了下来。可发现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一整天都未出房门半步,房内鸦雀无声后,特兰西多·阿里萨又开始担心,同时夹杂着几许好奇。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一整日在屋内,或在桌前,手抵着牙儿细细地想着,或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倒枕捶床。他不知应该以何种不带任何企图与暗示的方法将自己见到的美景与费尔明娜·达萨分享,或者——该不该告诉她。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当然知道费尔明娜·达萨已开始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交往,即使他不知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何时以及以何种方法开始赚到费尔明娜·达萨的芳心——所有人都不知道。但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从未把这当成时一个障碍,因为他认定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是会死的,就好像这事取决于他似的,他不知道将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发生,但他把它当成一件势不可挡的事,他原本决心既不着急也不躁动地等下去,即使等到世界末日。可此时此刻他体内的浪漫情怀在搅动,在翻腾,在作祟。弗洛伦蒂落·阿里萨认定这是赢回自己朝思暮想得废寝忘餐的伊人的绝佳机会,所以到傍晚时,他终于像早上冲进时那样冲出家门,去给费尔明娜·达萨发了封电报,因为他害怕自己的动作太慢会留下让后悔偷空钻入的机会。的确明智,当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慢慢走回家的过程中后悔出现了七次,不过每次都被对看到费尔明娜·达萨脸上那由心底而生的笑容的渴望击倒。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一回到家便躺下,他在电报中向费尔明娜·达萨提议四点半于“代笔人门廊”相见,即使他自己也不清楚她是否会来。
其实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根本不可能睡得着,三点不到他便徘徊踱步于“代笔人门廊”附近了,同时思索着该以何种方式向费尔明娜·达萨问好。甚至在相距常人刚能认出那是个人的距离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便认出那是费尔明娜·达萨。此刻盘踞在他心中的第一是感谢,感谢费尔明娜·达萨能这么早应约而来;第二是慌张,这恐怕是费尔明娜·达萨厉声拒绝他后他俩的第二次正式会面。“十分感谢您能来,”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恭敬却沾着点抹擦不掉的自卑礼貌地说,“请相信我,我是因发现了一处尚未被世俗破坏的美景而渴望与朋友分享的喜悦心情诚邀您前来的。”说出“朋友”这个词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自己都有点心虚。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忘了费尔明娜·达萨说了些什么,因为他的注意力全聚焦在费尔明娜·达萨身上了。眉黛青颦,莲脸生春的她穿了一席海蓝色连衣没膝裙,头发像高中时那样梳成长马尾,刘海斜到右边,一双巴洛克印花卉鱼嘴高跟鞋彰显她非凡的气质。他们边走边过分友好地交谈,费尔明娜·达萨走起路来还是那样,带着一种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视,步履轻快,鼻翼微收,双手背在身后,就像一头小母鹿;谈吐高傲而不失礼貌,坚定而不乏娇柔。恰便似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当他们来到那片地土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惊讶地发现其与昨日之貌已不大相同:战火消逝干净,天空变得清澈而剔透,唯有从萧索破败的氛围与树叶被焚烧过后的味道能找回昨天的影子。最令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不悦的是那幢楼里竟然已有人类活动——他本想把它当成自己发现的一个私人宝藏同费尔明娜·达萨分享。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引领费尔明娜·达萨进入一楼的那间房,发现它已被一个剃头师傅当作根据地占领,那断梯已被木梯从中间补上——这让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不用担心如何能避免尴尬地把费尔明娜·达萨弄上去。当他俩准备无视剃头师傅上楼时,剃头师傅不耐烦地向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叫嚷着,由于他讲的一口加勒比俚语,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只大概听懂要上楼从隔壁养鱼师傅的房间上。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用歉意的笑脸赔向他时发现他看着自己,眼睛却像鱼一样斜了出去,这让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想起了洛伦索·达萨——费尔明娜·达萨的那个曾用手枪顶着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的脑袋并怒气冲冲地像鹦鹉一样瞪着他的父亲。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一身哆嗦,礼貌地做出女士优先的姿势让费尔明娜·达萨上楼,自己也赶忙爬了上去,经过被木梯连接着的断口时下意识地试了一试连接是否牢固。二楼的房间被一个大家庭占据了,一群孩子在地上玩开了去,但他们没有一个上到三楼的那个缺口去,大概是家长认为十分危险禁止他们去吧,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想着,同时暗暗高兴着,他可不想在与费尔明娜·达萨共度美好时光时有一群叽叽喳喳的野猴般的熊孩子在狂欢。到达了缺口后,在费尔明娜·达萨挂着略有惊讶的表情凝望这个世界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欣赏了费尔明娜·达萨的脸庞,出人意料地,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心里无比平静,即使他的眼神深邃得如黑洞就要把费尔明娜·达萨吸进去了一般。他想着自己从第一眼在费尔明娜·达萨家里碰巧看见她以来的点点滴滴,从他俩偷偷摸摸的相互的来信中此方委婉的热烈与彼方激切的羞涩到相思时无数个肠断心绞的难眠彻夜。再次让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回到现实的是和昨日一样,也和他内心一样炽热的阳光,他想将正满脸温柔地欣赏日出的费尔明娜·达萨揽入怀中,不过下一秒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失去在费尔明娜·达萨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温柔,当然,他不知道这份温柔天天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享用着。当整轮红日再次挂上天帘时,这次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心里失望多于激动,因为他知道,自己与费尔明娜·达萨的时光结束了。当费尔明娜·达萨转向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并看着他时,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心里狂跳不知,他顾虑自己该不该说出自己想说的话,又顾虑失去这个机会就能再也说不出口了,只见他唇启启合合,半晌未憋出一个屁来。“我爱他,”费尔明娜·达萨开口了,“我不想失去当下的美好。好了,我要回学校了去了。”说完便带着最后一抹微笑回程、消失了。
猛地一下,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惊醒了,牛喘着粗气,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自己正躺在“新忠诚号”的舒服的大床上,并正重新驶向黄金港。他意识到了自己满面的老泪,他望向窗外,玫瑰依旧比以前更香,鸟儿黎明时的歌声依旧比以前更动听,塔玛拉梅克海滩上那个体形巨大、刚刚分娩的海牛母亲依旧像哭泣的女人般叫唤着,好像在给正在甲板上高歌的萨马利塔诺船长合声似的。终于,弗洛伦蒂落·阿里萨也发现了侧躺在自己身边正看着自己老泪众横的费尔明娜·达萨,此时费尔明娜·达萨脸上写满了如方才梦里一般的温柔,这让弗洛伦蒂落·阿里萨擎着泪笑开了。“梦到什么了?”费尔明娜·达萨盯着弗洛伦蒂落·阿里萨那不可战胜的决心与勇敢无畏的爱问道。弗洛伦蒂落·阿里萨将费尔明娜·达萨搂入怀中,并以仿佛经历过生死般的平静回答了她。
“一段尤云殢雨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