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膜

伴随着阵阵火光,厨房里不断传出金属碰撞和燃烧的声音。正在客厅里嗑瓜子的阿琴实在坐不住了,起身打开厨房的推拉门,烟雾和姜蒜的香气一股脑地溢了出来。

“你做菜的动静也太大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在炼仙丹呢!”阿琴为了盖过抽油烟机的噪声,不得不扯起嗓门说话。

“这儿油烟大,你去厅里呆着。”老朱左手摇晃着巨大的熟铁锅,右手攥着大铁勺翻炒着。灶台热火朝天,锅内猪肝纷飞。

“我给你买口不粘锅吧,不粘锅没有油烟。”阿琴翻看起手机。

“你可别,不粘锅我用过,哪有我这铁锅好用啊?中餐讲究的就是一个高温爆炒,不粘锅经不起干烧,那涂层用不了一年就坏了。铁是烧不坏的,越养越好用,这口锅我养了三十年了。”老朱把猪肝盛进盘子。

腾腾的热气中,每片猪肝的边缘都镀了一层薄薄的焦衣,青椒略有些虎皮,但依旧翠绿油亮。老朱看了一眼自己的杰作,迅速用鬃刷刷去汤水,重新将铁锅架上不曾闭火的灶台。残留的水珠在锅里噼里啪啦地蒸发了。铁锅光滑明亮的内壁显露出来,均匀密布的铁纹在几乎能照出人影的表层下若隐若现,有种玉石般的质感。

“你看看这层油膜。”老朱自信地拿起锅,向阿琴展示,“这可比不粘锅要不粘多了!”

“你这锅不能用洗洁精洗吧?”阿琴试探性地问。

“谁敢往我这口锅里涂洗洁精,我剁了他!”老朱挥着大菜刀,继续忙活,“你像猪肝这种菜,水分本来就多,拿酱油和料酒一腌,就更湿了。温度要是不够高,下锅就成水煮了,还炒什么呀?所以必须得热锅猛火,瞬间锁住水分,外面干干焦焦的,里面还是鲜嫩多汁。”

冷油滑锅完毕,干辣子和红花椒也爆香了,老朱将青菜倒入锅中,嘶地一声,又是火光冲天。“炒青菜就更是了,大火断生,又香又绿又脆!你先尝一块猪肝。”

“阿清和小杨还没到呢,我可不能偷吃。”阿琴把炒好的两个菜端上桌,又马上回到厨房,“我来这跟你们过节,小朱不会介意吧?”

“我们光明正大,自由恋爱,他介意什么?你放心好了,阿清是干传媒的,形形色色的事见得多了。”

老朱的一桌好菜暂时缓解了饭桌上的尴尬。没话说时,阿琴和小杨就轮番夸赞每一道菜,老朱也就能滔滔不绝地讲出每道菜的做法心得。

“吃点酒吧!”老朱从柜子里拿出一坛白酒,“这个是好酒啊,平常我舍不得拿出来的。今天难得,大家一起喝点。还有两瓶,到时候拿去给小杨爸妈。这个未来老丈人的关系一定要搞好……”

“爸,杨莹不会喝白酒。”

老朱倒酒的手悬在空中。

“没事,稍微喝点可以的。”杨莹冲老朱笑了笑,“谢谢叔叔!”

“我不想喝。”阿清放下筷子,“平时天天被领导逼着喝酒就算了,难得回趟家,还要喝,不喝怎么了?”

阿琴笑着说:“不想喝就不喝。我去给你添点饭。”

“不用,我吃饱了。”

老朱执意给阿清倒了一杯:“这个酒真的是好酒,不伤喉不伤胃的,你去应酬,能喝到这么好的酒吗?”

“什么酒不伤胃啊?老爸。乙醇啊,四十多度啊。肝炎好了就忘了是吧?”

“我平常又不喝的,今天不是搞搞气氛吗?”

“你喝点呗,干嘛这样啊,你平时自己也没少去酒吧啊!”杨莹起身举杯,“我敬大家一杯,祝叔叔阿姨节日快乐,身体健康!”

老朱和阿琴的神情舒缓下来。阿清不情愿地碰了杯,一饮而尽。

“也没叫你喝得那么急呀!”老朱责怪地看着阿清。

阿清又给自己满上。

“小杨,你是做什么工作呀?”老朱笑眯眯地问。

“叔叔,我是做软件工程的,就是程序员。就你们平时手机上刷的买东西的那些,我们都有参与做的。”

“噢,程序员,程序员不是一般都是男的在做吗?”

“也不一定的,叔叔,像我们公司有一半的软件工程师都是女生。”

“对,对,那你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呀?”

“我爸在老家开了一家……”

“阿琴阿姨,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阿清抬起声音问。

“噢,我在一家美容店……”

“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是做什么的?”

“你干什么呀?”老朱直直地望着阿清,“我第一次见小杨,关心关心她。要是说错什么话了,你跟我讲,我可以道歉,可以改正,你干什么要去为难阿琴?”

“你问杨莹就是关心,我问阿琴阿姨就是为难?我告诉你,没有人喜欢这样被盘问,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气氛,这一点都不轻松!”

“我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我去收拾收拾吧……”

杨莹把空盘收进厨房。父子间愤怒的对视还在继续着。

“现在年轻人工作压力很大的,我们聊聊工作以外的事情……”阿琴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辗转。

“那我们刚开始了解一个人,不就是通过他的工作吗?他是做什么的,做得怎么样……”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回到家不是让我多赚钱,就是让我早点谈对象。这次我带女朋友回来了,你又开始催这个催那个。你们永远都对我们的生活不满足,永远都在用那种目光审视我们!从小到大,我们聊过什么真正的问题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去那么远的城市上学、工作吗?你知道我躲的是什么吗?你知道我每天要工作多少个小时吗?我根本没有自己的生活!我只有这两天的假期,我们本来可以去度假,哪怕在家里躺着,也算是一种奢侈。可是我选择了来看你,为什么?你知道吗?”

老朱看着儿子面红耳赤的脸,久久喘不过气:“那你想要聊什么?”

阿清又痛饮了一杯白酒:“我们之间缺的,是聊几句天能补回来的吗?我宁愿你闭嘴。”

老朱点点头。

“好,好,我不说了。你心情不好,等你心情好了再说吧。”

老朱失落地朝厨房走去。

突然,厨房传来老朱的一声尖叫。阿琴连忙跑了过去,也尖叫了一声。

杨莹愣愣地望着老朱和阿琴,左手握着铁锅的锅柄,右手拿着沾满泡沫的百洁布。老朱走过去,拿过铁锅,用水冲掉了上面的洗洁精,将它架在灶台上,开启大火。

锅里的水很快就被烘干了,但铁锅已经失去了夺目的光泽。抽油烟机的冷光灯打在干涩粗糙、哑然失色的铁壁上,仿佛坠入黑洞。

老朱转过身,过了很久才抬起头。

“没事,再养养就好了。铁锅好就好在这点,不论糟糕成什么样,都还有救。哪怕全锈了,把锈磨掉,重新开锅,养上几个月,都还是一口好锅。这才叫真正的好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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