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一年春天刚刚降临的时候,我带动着这辆列车奔驰在北国尚未融化的雪原里。列车开得并不够快,然而风外面的风总是在呼啸,列车长总是会在半夜起来到车厢里去巡视,关紧那些没关好的窗子。不过有一个孩子,总喜欢把窗子打开一小条缝儿,然后把鼻子放在缝边用力的吸几口气,然后一脸心满意足的再关上。她幸福的表情总是让我也忍不住想要吸几口气,虽然并不能真的吸到,但渐渐的似乎我也可以感受到那口气里的凛冽与清凉。
之后在柳梢刚刚发芽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跟着她的家人在雁门关下车了。车门开的时候,我明显的感受到外面空气传来的阴冷,突然的不习惯才让我意识到了车厢里原本的温暖。只不过列车没停几分钟就又开动了,我感受着关门前最后一瞬间的冰冷,然后继续向西奔进。
一路上我穿过大片的荒漠,也偶尔会有一个绿树环荫的小镇,但极少的人会在这里上下,也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乘客。所以我就又想起了那个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用力吸一口气的小姑娘,和她那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嗅到的却是大漠的干燥温热。
我还想再闻一闻那种冰冷的味道。
只是没有多久,越来越热的天气就让我暂时忘却了有关寒冷的一切东西,我还得继续向西前行,然后转往西南,再往东南。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那之后三年我都在南方的线上跑动,竟再没有到过北边去。
直到又一年雪刚开化,我再次被调度到了北京向西的线路上,时间又恰好是春天。我其实从未想过世事原来会有这般的巧合,可命运就是这般戏剧。当时行进至雁门关,当车门开起的时候,一阵寒风刚好吹了进来,虽然冷得想让人缩脖子,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味道。我看到一个少女帮父母拎着一袋行李,有说有笑的上车来了。我当时吃了一惊,虽然个头长了许多,也留长了辫子,可应当就是当年那个把窗口打开一条缝儿吸气的小姑娘。他们就坐在第一节车厢的第三排,我刚好能够看得到他们,我想看看她还会不会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幸福的吸气,不过车很快就要开了,我得先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去了。
待到夜晚车子开出雁门关许久,我们开始在旷野上行进,我便有了看她的闲心。一开始的时候那少女倒十分精神,不知道在讲什么说的手舞足蹈,不过没多久她的母亲便困倦的靠着丈夫睡着了,她便也懂事的安静了下来。她望了望窗外,可是除了远处山峦的黑影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无趣,便转回来趴在桌子上嘟着嘴抗议,不过趴着趴着,困意上身,她也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不过我是不需要睡觉的,我就这样看着她睡觉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起来巡视了,他认真的检查了每一道窗户,然后把灯光调暗之后便回去了。虽然列车长很小心,不过似乎还是把那女孩吵醒了,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到卫生间用水擦了擦脸,然后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夜景。我不知道当时窗外是怎样的景象,因为我注意力完全在这女孩身上了。她的两个辫子俏皮的躺在粉红色的羽绒服帽里,而眼神则是如水的轻灵,她出神的望着这车窗外的夜色,一如我出神的望着她。我很想知道她当时在车窗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在我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控制室的门外面,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我第一次被人这样盯着看竟然兀自地感到慌乱了,因为我是没有眼睛也没有人的躯壳,但仿佛她能够看得到一样,她就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时有些不之所措。我小声地问道:“你是能够感受到我么?”
这次轮到她感到惊讶了。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激动,又用力的贴在玻璃上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轻轻打开了门走到我跟前,用手碰了一下我的外壁,虽然有些冰凉让她缩了一下,但她接着把整个脸都贴了上来,然后很认真的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么?”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那晚她很激动的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锅炉可以说话,比如我去过哪些地方,比如我见过些什么好玩的事,比如列车长是不是个好人等等,而我只能趁她对我的答案满意之后抽空问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她怎么会感觉到我存在的,她说“反正就是可以感觉得到呀,就是一种感觉啦,感觉~”,第二个是她要去哪里,她告诉我她这次要跟自己考古学家的父母先到西安去一年,然后可能还要继续往西边去,她还说她最喜欢坐火车了因为几乎一年到头她都没有机会外出,坐火车她总是能够很开心。不过第二天一早他们一家便下了车,这次短暂的相遇就又画上了句号。
虽然之后我还在这条线上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我知道不可能会遇上她,于是那次的事情就像梦境一样缠绕着我,美好而又飘渺恍惚,明明存在却又没有半点存在过的证据。我只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以及上天所安排的命运。所以我坚定的认为,我还是可以再次见到她的。
不过这种想法在时间里越是长久却越是令人害怕,因为一年之后我听说要被长期甚至永久的调度到西南山路上之后,我便觉得自己能再见到她的希望渺茫了。因为那里更多的是未被雕琢的自然景观,而历史文物则远不如西安这样的古都了,况且在崇山峻岭的环抱下,这儿更像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仙境。自我到了云南之地,渐渐少闻了繁华世事,心灵空明清净,但仍旧无法忘掉那个问了我一夜问题的女孩和她那双迷人的眼睛。
那时我刚好已经结识了副列车长,每天听他谈自己的理想志愿,然后谈论人生,当然也包括爱情。副列车长说爱情就像车窗外的风景,美丽但是转瞬即逝。我反驳说,风景你只曾看却不曾拥有,没有拥有的又怎么叫爱情。副列车长笑了,他说:“像我这般好胜之人也不奢望能够占有谁,你又是为何能够这样说呢?”“倘若一个人你都无法在她眼里投下影像,无法在她脑海里留下思念,无法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那你又为何能说你们之间的感情是爱情呢?虽然我不曾想过要占有,可是她的心里必须要有我才是我能够认可的爱情。”副列车长说我不过,点了一根烟望向窗外,“或许吧,有一天也有一个你爱而且爱你的人出现,可那些不对等的感情怎么办呢?至少自己得给它个名分吧…至少那算是一个人的爱情。”“一个人的爱情么……”我也不懂了,到底怎样才算是爱情。
和副列车有深有浅的讨论的日子就这么继续着,有些话题翻来覆去讨论了很多遍我们也没有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我有时候会想,或许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会有答案吧。然而时间这个世间最伟大的魔术师却又总是用着精妙的手法像人们揭示真理。
于是,在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午后,尚在站台里休班的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乘务员上了车来,她只是朝动力室这边看了一眼,便告诉跟她一起同行的列车长说,我以后就在这辆车上工作吧。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我不可能会认错——时隔五年,那个问了我一夜问题的女孩又回来了。
她上车的第一个晚上便找到了我,跟我说了一大堆东西。比如她是如何如何说服她的父母让她做乘务员,比如她是如何如何才正真成为了一个列车乘务员,比如她是如何如何地找到了列车长的。她依旧没有给我多少问问题的机会,我也只是勉强让她回答了两个,一个是她怎么认出就是这辆车的,她说“就是感觉呀~一种感觉~”,一个是她打算以后怎么办,她说她打算一辈子都做个乘务员,然后跟着火车一辈子天南地北的跑,她还说,要是可以的话她想在车上找到一个能够陪她一辈子的人陪她做一辈子乘务员,然后随着火车一辈子天南地北的跑。我听了之后好好想了想,说:只要你一直在这车上的话我可以啊。没想到她却笑了,虽然是那般好看却让我有些心痛。她敲了敲我的外壁说,你的玩笑就跟你的外壳一样冷。我也就跟着她笑了。
后来她果然在车上做了乘务员,虽然她是这辆车上唯一的一个乘务员,但我也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一个。她每天都会很认真地打扫卫生,很热情的帮助别人,有时候扶老人家去卫生间,有时候也帮生病的阿姨照看小孩子。晚上空闲的时候她坐在没有人的窗口,静静的看着外面的世界,不时会有一阵夜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又让我回想起了当年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她,将车窗只开一条缝幸福的呼吸的她。而现在,她的世界的窗户已经彻底打开了,她选择了自己要看的世界。
接下来快一年的时间,她和我一起在这山野里有限的线路里一趟又一趟的奔驰着,岁月就这样在车轮的“哐当”声里一点一点流逝。不得不提的是,副列车长在这一年里爱上了这个女孩,他跟我讨论的话题渐渐都是有关于她了,包括吃的穿的玩的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他全部都跟我讨论,而有时候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在听他一个人的不断重复的废话:“今天剪了头发,不知道这个发型她会不会喜欢啊?”“今天想约她吃饭啊,到底吃什么好呢?”……看得出,他病得不轻。然而副列车长却也没有一次正式想她表白过的,虽然我几次都建议他去做,可是他总是拿不出那样的勇气,甚至有一次情书都写好了却最终还是丢到锅炉里烧掉了。不过另外一方面,女孩望着窗外的次数和时间都慢慢变多了,看来在这样狭小的世界里,果然还是不能满足一颗想要飞的心。
后来,副列车长曾经去申请过调换到别的地区的线路但是没有成功,然后再过了半年,我就听说了女孩准备调离这列火车的消息。
临走前她来给我道别,她很坦然地告诉我她想要能够去更加广阔的世界里但这辆车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她也说很想跟我一起去实现但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安慰她说,没关系的,人总是应该要朝自己的梦想去努力的,羁绊的绊不能变成绊脚的绊。她又笑了,说你又没有读过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大概生来就是这样了吧。
然后突然的我们就都沉默了。过了半晌她轻轻打开了锅炉,一股炙热的气浪喷涌而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锅炉的里面。她取下手上的戒指扔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走到车厢门口的时候,她打开门,一阵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吹得锅炉里的火焰更加明亮耀眼。她用力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回头朝我一笑,虽然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却是如同当年从缝里吸到冷气那般喜悦的幸福。
她这次是真的走掉了,我对躲在角落里的副列车长说。他没有回我的话,却开始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我知道的,他那未明的心愿将在心里变成怎样的心结,一如我心里现在多出的那枚我永远无法融化的戒指。
第二天早上,副列车长睡醒后帮我添了许多燃料然后盖上了盖子,因为今天我们也必须还要去跑一条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的线路。有时候我就突然会想,其实人生不也就是这样吗,每个人走在自己的路上,追求着自己想追求的东西,然而有些人和事,却成了我们难以化解的心结。只不过我始终相信,在人生的尽头之前,我们都还可以再做出选择并改变命运。
后来在副列车长和列车长的努力下,我们终于又有了到处跑的权限,另外副列车长也找到了新的心上人并成功喜结连理,虽然那个女的并不如她漂亮也无法听到我的声音,不过跟副列车长真的非常般配。
再后来那个女孩听说我即将报废的消息跟新认识的列车长男友一起来看望了我,那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让我异常的欣慰她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另外女孩也告诉我是副列车长给她传达的消息。
好了,最后的最后就是这样了,故事讲完了,我命无多余,我也已经能够坦然接受自己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