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词·情醉画船烟雨中
津亭芳草碧毵毵,人立东风酒半酣。万点落花舟一叶,载将春色到江南。
在江南,记得叫一辈子,相忘是不可能。
回忆,关乎了江南,就跃动如酲水的红鲤,到何时,总不时涌出湖面。石驳岸上,风呀呀似学橹唱,雨沁沁犹染酒香。
梦,淌入了江南,想必亦是,不想醒来的。
有人说,一生回不去的原乡有二,一是故乡,一是心乡。历史总惊人的相似:江南,来过便不曾离开——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吴中过客莫思家,江南画船如屋里”……
江南,回不去的江南呵。
谁将一世的长情,安放于此,再未收回;谁把年少的词信,停搁多载,空惹蓦然;谁共最初的心动,敷衍作别,心契不舍;谁又借隔世的等候,宿雪担风,水复山重?
江南,或心上住过江南的人。一半痴客,一半苦主。又何必,区分或计较,谁与谁呢!
江南,如诗映画,似水含烟。廊长月小,梅远笛绵。
静伫于这样一座,温润唯美的水城,谁还愿,将前尘旧事久久挂碍心间。谁还想,被浮生琐忆时时萦游梦河?
王禹偁说,“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
是的。纵改朝迭代,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江南,在岁月江河千年的涤荡中,水村渔市,粉墙黛瓦,依然绿苔点径,春色染园。
“双燕来时还念远,珠帘绣户杨花满”。多少仕子名媛,过客归人,仍为之倾覆。江南,始终以浓妆淡抹,素眉浅画,艳羞三千佳丽色,媚折无数英雄腰。
据说,南北朝时,时局动荡,纷乱不休。正值北魏与梁常年征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时,梁武帝命临川王萧宏统兵北上,陈伯之踞守寿阳,厉兵秣马,枕戈待旦。萧宏便委任与陈伯之同朝的丘迟,寄书信劝其归降。
于是,丘迟当场作下名篇《与陈伯之书》,家喻户晓,流芳百世。中“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一句最是精美绝伦,惹人陶醉。
试想,三月江南,细草如烟。百花争妍,缤纷绚烂。杨柳成片,群莺翩浅。这样唯美的画卷,怎不叫人心向往之,一眼情倾!未几,陈伯之遂率八千士卒归降。
此外。据南宋《鹤林玉露》载,“才子词人,白衣卿相”——柳永,在钱塘暂居时,词云“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将江南清景,繁华形胜,跃然纸上,描画淋漓。居然让金主完颜亮,一度心驻情牵。“遂起投鞭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便举兵南下攻宋。
其诗曰:“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江南之魅,可见一斑……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如说,五月江南,雨下的都是缠绵。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除闲愁,我想,思念亦是雨做的吧,丝丝,缕缕的,不知缘何开始,几时结束。
我知道。江南的花事未了,一定有谁,在静候某人的信。正如杏花的诗笺中,还轻浅依昨地,收容着我,被岁月留白的年少。
回顾年少,不过徘徊在你窗前,那枚小小的纸条:两个字——安否!
之后,时光又教予了人生以离别,怅然,苍老,以及江南画屏中,被烟雨打湿的相思。
原来啊。
在你诗意的江南,我还是会片刻地,与过往失散,让心绪不安。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窄,不窄。可偏偏又路过,这一隅,晴天。
就再没能走出,你那双眼。
杏花,深院。谁的丝线,行针在,锦帕屏点的梅兰。谁的眉眼,缠绵于,小楼月护的芦帘。谁的心念,又写意成,婉约清韵的词言?
等春风又绿江南岸。街埠,社馆,林园。陶然明净的时光,淡若,静闲。双莺亭畔,流水绵延,欸乃的桨声无边。不知又惹了谁丝竹宣卷,琵琶评弹,柔缓舒浅,悠扬清远。
旧时捧诗扑蝶的,那个晾花女子,你是否依然,淡妆素眉,纸伞朱衣,缓步荫堤驿桥,或静倚杨柳水车,等少年,鲜衣打马,还当日相借的《花间》!
谁知,那少年,正一棹木兰,回漾在林潭溪泉,心盈渌水,情种南山。
我听说啊,这一年,小镇的江南。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
山在天边而翠,水在云中而回。
江南呵,眉眼盈盈的江南。多少人,将你奉为出发的借口。又多少人,把你当作归来的理由!
这么些年,恍过去了。你可知啊,我依然时不时念想起,从前,瓦甃檐牙,帘畔庭阶,结着渺渺雨线的日子。花开,月出,雪落……有你的场景,都倾盖如故,栩栩鲜活。
江南,你可知啊,我年少标新的表达,矫揉的言语,尚有些佶屈聱牙。所述之情,远不及当日,路过你时,心动的万分之一。
你记否,二月,近晚。依依落日,袅袅炊烟。人家,小院。杏花淡白地,疏影你珠帘。有个白衫温润的少年,静捧诗笺,隐约徘徊落花间?
此生,若不小心,就难再寻。
旧忆可追,故梦堪回?时光啊,仿佛将前生心绪里,所有旖旎的情节,都模糊了尽——
西厢落幕,红娘渐老,莺莺张生,情深如旧;小小仙去,阮郁耿之,西泠桥畔,风月依然;东关渡口,一别经年,萍水隔世,难成卿我;扬州城中,廿四栏畔,那人如玉,为谁吹箫……
『相遇,从没来晚。所以江南,你不必说欠。我这一生,不还剩大半么。即使皓月以白,令我青丝染斑,那不是光阴的错。即使年岁逐增,而人寿骤减,我亦从未有悔。因为,这次遇见,让我深知——江南,在世间,为数不多的永恒之中,你算一个。』
灯影桨声里,天犹寒,水犹寒。
梦中丝竹轻唱,楼外楼,山外山。
楼山之外人未还。人未还,雁字回首,早过忘川。
抚琴之人泪满衫,扬花萧萧落满肩。
落满肩,笛声寒,窗影残。
烟波桨声里,何处是江南……
是啊。何处是江南!
就在舟子摇楫时,吴侬软语的清音里,让我再续一段,这支江南一世不醒的梦吧。
不必菱娃劝酌,亦无须荷露浮杯。我自已陶然欣悦,不胜微酣。
柳于堤岸静谧,日在西山近凉。我端然,仿佛不知,所在何处,又身是何人。只心倾耽溺于四遭水筑的诗意,风裁的温柔,及蝶许的清婉,画罨的明净……
既然别离后,不会再相逢。那么梦醒来,应当还是梦。
如此,江南。即使年华一去不返,花落在所难免。抑或,烟水相忘林湖,月色无心认雪。
而我,依然知道,一生在等你。
那就,都不打紧的。
江南,江南。还要说点什么呢,不妨让船儿再缓些,晚风再徐些,日子再慢些,苍老再迟些……
而前世的雁字,年少的情书,南国的红豆……以及不知音信的你。
大可来得,再快些!
已经到末了了,一如这个季节。
那么,江南。搁笔前,就准我,再以一首诗,予你吧。我不知这诗怎样,只觉得不及你好——
昨世别时月明舟,年少约又到清风。一篙江南春水梦,情醉画船烟雨中。
……
2015.8.25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