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的敬畏与救赎
于是,我来了,站在这座不知名的雪山脚下。空气是透明的,冷冽得像刚出鞘的刀,吸入肺里,有种微痛的清醒。抬头望去,那庞大的山体填满了整个视野,它并不言语,只是存在着,便足以让周遭的一切喧嚣——连同我心底的那些——都沉寂下去。这是一种最初的敬畏,源于纯粹的、无可比拟的“大”。在它面前,我平日里的那些得失、忧喜,渺小得如同脚下的一粒砾石。
开始攀登了。路是艰难的,每一步都陷进深雪里,发出“咯吱”的、孤独的声响。风不大,却像冰冷的针,无孔不入地刺穿着衣物。呼吸变得粗重,白茫茫的雾气在眼前一次次散开。我不得不低下头,专注于眼前这方寸之地,专注于下一个脚印。奇妙的是,当身体被逼到极限,精神反而从冗杂的束缚中解脱出来。那些盘踞在心头的、关于城市生活的黏稠烦恼——人际的纠葛、未来的焦虑、无名的倦怠——竟在这单纯的疲累中,被一点点地榨取、过滤,然后随风散去了。我仿佛不是在向上走,而是在向内走,走向一个更安静、更本真的自己。这或许便是救赎的初兆?它不是获得什么,而是卸下些什么。
行至山腰一处略为平缓的台地,我停下来歇息。回望来路,曲折的足迹已被风吹得模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一幕:不远处的绝壁上,竟有一小丛不知名的野花,在岩石的缝隙里,迎着风雪,开出了几朵极小极小的、蓝得惊心动魄的花。在那一片统治一切的、象征着永恒与终结的纯白里,这一点点蓝,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倔强。我的心被猛地攫住了。
我忽然想起一位长年行走于山间的藏族老向导说过的话。他古铜色的脸上刻着风霜的纹路,眼睛却亮得像雪山上的湖泊。他曾用生硬的汉语告诉我:“你们汉人,总想着征服山。我们不一样,我们敬畏山。山是神,它允许你走过,不是因为你强大,而是因为它慈悲。”当时我并不十分懂,此刻,望着那绝境中的小花,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敬畏,原来不是恐惧,而是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渺小与局限后,生出的一种谦卑与虔诚。而救赎,也并非征服了什么宏大的目标,恰恰是在这谦卑里,找到了与万物共存的位置。那朵小花,它从未想过要征服绝壁,它只是顺应着自然的法则,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间,完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是一种沉默的、却振聋发聩的哲学。
继续向上的路,心境已大不相同。我不再是与山对抗,而是试着与它同行。风雪的吹打,不再是阻挠,而是山与我之间的对话,一种冷峻而真实的交流。当我终于站在峰顶,视野豁然开朗。云海在脚下翻涌,远处的群峰如凝固的波浪。天地间是一种伟大的寂静,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流速。成功的狂喜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像一滴水,终于融入了大海。所有的“我执”,那些放不下的骄傲、委屈与不甘,都在这无垠的时空里消解了。这不是消失,而是归于一种更大的和谐。
这便是救赎了罢。它不像神话里那般轰轰烈烈,没有天使的号角,也没有神灵的赦免。它只是在这极致的壮美与极致的严酷中,完成了一次内心的洗礼。敬畏,让我们学会低头,看清自己的位置;而救赎,则是在这低头之后,重新获得的、一种更为辽阔的飞翔的可能。
下山的路,脚步是轻快的。回到那个被灯火包裹的城镇,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依旧温暖,却也依旧琐碎。我知道,明日醒来,生活的纷扰仍会如期而至。但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每当心绪纷乱时,我便会闭上眼,回想那片无垠的雪白,和雪白之中,那一点倔强的、蓝得惊心动魄的色彩。它提醒我,无论身处何地,都要怀着一份对生命本身的敬畏。而救赎之路,不在远方的神迹里,或许,就在每一次对渺小的承认,与对顽强的坚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