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瞬间有些惊慌失措,朝卖当劳落地玻璃中若隐若现的影子里看了一眼,即便看不清,她也知道她今晚的形象很糟糕——她一向觉得,一个女孩永远都不能在一个男孩面前展现出自己的邋遢。
韩嘉轩看了她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李梦寻索性破罐子破摔,瞪了他一眼:“我很难过,你就高兴?”
韩嘉轩道:“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很好玩。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很可爱。”
平时冷冰冰拒人千里的人,大概偶尔一次露出那么惊慌的样子,都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可爱。
他们在这一两句横空出世的对话里,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化解了所有因为这一晚惊风暴雨带来的灾难以及他们多年来的生疏冷漠。
李梦寻垂下头,半晌后,抬起了头,看着对面坐着的人说:“我好累,想睡觉,但我不想回家,韩嘉轩,我们去开个房间吧!”她说完自己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毕竟这句话在一个雌性动物对一个雄性动物说来显得格外的意外深长,很明显,他们现在还没有资格称为男人女人。
韩嘉轩看着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带着一种青春期里所有人对这些与成人世界沾些边的东西的神秘笑容,道:“那走吧。”
李梦寻伸展了一下她有些酸麻的胳膊,站起身来,韩嘉轩帮她推开麦当劳的玻璃门,离这不远有一家速8酒店。寒风一下子灌满了人的身体,李梦寻像个孩子一样对韩嘉轩伸开双手道:“抱抱。”
韩嘉轩有些僵硬的笑了笑,梦寻已经将他的手拉过来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一刹后,韩嘉轩重重地将她搂紧。
李梦寻边走边问道:“你怎么这么晚了在这?你是来找我的?看来我和我妈吵架的声音太大了,真丢人。”
韩嘉轩闲着的左手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不是的。”他忽然异常认真地问:“李梦寻,你信不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回事?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种事儿也说不定。你看,就像今天,我刚巧给你打了电话,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一点儿也没有。”他像是在自己说给自己听,那语气里让人有了无限的悲哀与遗憾。
李梦寻鼻子一酸,她道:“我看你抄袭的功夫还挺厉害,居然把我最喜欢的张爱玲的一篇小短文都抄来了。”
韩嘉轩嘿嘿的笑,道:“我可没看过,她虽然有名气,但我不喜欢。”
“可我觉得自己和她很像。真的,我以前也不喜欢她,后来,有一次和同学聊天,他说,你不喜欢一个人是因为你就是她。我后来发现真的是这样。我已经和她一样因为我的爸妈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恐惧,甚至怀疑爱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存在。韩嘉轩,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得和晚期的她一样,可那多恐怖,怎么办?”她说着,眼泪就顺着脸滴了下来。
“你只是和她有一样的孤独与恐惧。但你们是不一样的人。”韩嘉轩加重了语气:“我感受得到。”
梦寻没有回答,她这一天哭了好多次,已经不介意再丢更多的脸了,眼泪滴滴嗒嗒,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怕她一说话,就从嘴里跑出荒谬的音调,那让她难堪。
韩嘉轩也不再说话,过年前黑黑空旷的街巷,冬夜只有不知道从何处传来的风声,显示岁月的流逝。
当他们开了门走进酒店房间明明确确看到房子中间那张床时,两个人心里都不由得一缩,一间小小的房子,开了灯也是昏沉的光,一个电脑桌,一个玻璃隔开的洗浴间,一张小小的沙发,沙发正对着一面液晶电视,而那张小小的床,不知有多少年轻的男女躺过——当然,或者孤身一人的旅客,微妙的尴尬。
韩嘉轩生硬地松开紧紧搂住她肩膀的手,李梦寻则三两步整个人趴在了床上,转过脸看着站在门框里一动不动的韩嘉轩笑道:“你把门关上啊,风这么刮着,很冷的!”
韩嘉轩道:“噢,对,噢,是,是。”转身将门慢慢的关上了,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坐到了床旁边的沙发上,一只手慌张的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开了电视。嘈杂的世界可以让人有所凭证——凭证这个挤挤挨挨的房间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梦寻忍不住笑道:“你可真老实。”
韩嘉轩道:“不然你有这么大胆?!”
李梦寻道:“还真没有。”她说完,过了一两秒,加了句:“这是第一次。”
韩嘉轩道:“你也挺老实的,从根儿上讲的话。”
李梦寻将脑袋换了一个方向,看着床内侧的墙,粉白的墙,藏在迷离的一样的白色纱窗帘后面,没有一点黑印子,她看着难受,想拿脚去踩一下,然而终是缓缓闭起眼睛,轻轻道:“是吗?”
韩嘉轩盯着电视里的足球赛,忽然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屏幕,是家里的电话,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一秒后,就冷静了,缓缓走到门边去接听,仿佛那样,他接这个电话就会安全很多,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 “你到哪去了?这么晚了。”
“妈,我…我回来再和你说,你放心,我现在很好。”他本来准备撒一个谎,终于还是没有。
那边有一阵微小的沉默,接着,声音道:“轩轩,你在外面不要瞎玩啊。”尾音微微地拖着。
韩嘉轩忽然有些生气,道:“我都说了你放心了,你怎么…”
手机那头不等这边说完,一阵温柔的女声道:“你知道…做妈的总对孩子的事神神精精的嘛!那你先忙,我也要睡了,挂了啊,早点回来。”是淡淡的像敷衍的笑声。
手机嘟——的一声,挂断了。
他转过身来,正对上李梦寻看他的眼睛,一阵惶惶的眼睛:“你妈妈吗?”问了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他点点头,忽然有种正大光明的平静,他想他在怕什么呢?他什么都不做,要怕些什么?!
因而抬头对上了那双眼,复走到沙发坐下,道:“嗯,我妈看我半夜还不在家,怕我出事。”
李梦寻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本来的鞋子也没有脱,跑到门边的位置,啪——的一声,把电源卡给拔了,灯一下子灭了,电视也一下子灭了。
然后,她才慢慢走回来,坐在床边,歪歪地靠着床头,一只手拉过一张被子,隔着一阵黑暗,对韩嘉轩道:“真羡慕你。”
她的回忆藏着难堪的往事,仿佛不能在光明之下回想,有人看她的目光,她觉得会看透了她——她绝不要任何人的同情,那会比让别人讨厌她更让她感到难受。这就是人!
她接着道:“韩嘉轩,我以前经常瞧不起你,现在也许还这样。我瞧不起所有好的人、乖的人、可怜的人、放肆的人……我瞧不起我自己,我是不是疯了?”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点疯的。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太复杂,太多的东西不确定了,你不觉得吗?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乱世里,一个比三国还要混乱的乱世。”韩嘉轩在幽幽的黑暗中依旧看到了李梦寻的那张脸,窗外的不是月光,但照在她脸上,像是隔了代的光阴,对!就是三国里疲惫的美人。
李梦寻短促的笑了一声,道:“要不是亲耳听到,我都不信这样的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呢! 我一直以为你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自己也很努力,从来都不想这些七的八的,想得少,所以心情好。可你居然也觉得这是一个畸形的社会?!”
“我承认我很幸运,一直以来都承认,所以我很感谢我的爸妈。但这不代表我是一个瞎子聋子,我听过的、接触过的荒谬的事情不比你少,虽然没有直接发生在我的身上,但…”
李梦寻冷笑道:“那里面有一个我吧?!我们家在别人眼里果然就是一场笑话!”
“李梦寻,你不要这么偏激,我没有说你…”韩嘉轩道。
“你没说,但不代表你没想。其实没关系,因为我自己都觉得那是一个笑话。”李梦寻的手在被子上一下下的扯着,被子边有几根露出来的线头。
韩嘉轩想说什么,一股声音憋在喉咙,但却嚷不出来,他辩驳不了,他确实站在幸运者的立场去可怜了一个不幸者的哀伤。但这个不幸者反倒过来看不起他,他被吸引,他喜欢她,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人性本贱。
李梦寻说:“我们俩这么说话倒让我想起一本小说来。你猜猜,我最不喜欢的张爱玲的一篇小说。“
韩嘉轩道:“你这么喜欢张爱玲么?”
梦寻道:“当一个人从讨厌一个事物转变为爱他的时候,这种爱往往比一开始就爱上来得真切。我后来发现,我不过是在嫉妒她那么有名气罢了。”
韩嘉轩重重的往沙发背上一靠,两只手搭在了一起,道:“不知道。我看她的书不多。”
“倾城之恋。”
“为什么?”
“因为她所有书里面,只有这一篇大概有个囫囵的善始善终的结局,过得简直不是人生,而是一场梦境!”
韩嘉轩打了一个哈欠,道:“我不同意你的观点。这一篇我看了,我认为结局仍然是个悲剧。男女主角虽然最后结婚了,但那关系是牢靠的吗?何况小说里都说了,男的以后继续和各种女的纠缠,女的安心于困在一场有吃有喝的婚姻,这哪里是幸福的人生?不过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两人各取所求罢了!”
李梦寻哈哈笑道:“看来你对你自己的新娘要求很高啊!”
“我能从我爸妈身上看到,那样的生活是可以的,只要两个人都能宽容一点的话…”韩嘉轩道。
“你说得没错,但我恐怕早就失去信心了。爱是一点点累积起来的,不爱也一样。”李梦寻转过脑袋,看着窗户外面。
“你别这么早下论断,二十岁都没到,好意思这样说?我妈说了,真正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呢!”
“哈哈,你妈还跟你说这些啊?”李梦寻笑道。
“那当然。你以为我家天天吟诗作画啊?!我们又不是神仙,过得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韩嘉轩笑着说道。
李梦寻又转过她的脑袋,对着他道:“韩嘉轩,你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她将手伸到背后拉了拉枕头,接着道:
“我有时候想着,反正人总有一天是要死的,他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最后都会化成灰,那为什么还要好好去拼、去闯?其实,我有时候想想就很害怕,你来这个世界一趟,来了又走了,也只有那么一小堆人知道你这么个人存在过,等那么一小堆人也死了,你根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每当这么想着,我就很希望能干出点什么大事,好让更多的人记得我更久。可我又觉得,记得我又怎么样?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后人的赞美也好、侮辱也好,和我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所承受过的喜怒哀乐,通通都没有半毛钱关系,你说,那我们为什么要活得努力?”
韩嘉轩沉吟半晌,道:“李梦寻,你是个哲学家啊!”他嘿嘿笑了两声后说:“可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还会陷入这样永无止境的问题里?你听过伍佰的歌吗?突然的自我,那里面有句歌词,如果仅有此生…你知道吗?现代人都活得太累了,因为所有人、所有事都把生活本末倒置了。活着是为了享受生命,不是为了那个最后的结果,你活一天,你整个生命就少一天,追得太累,追求一生实际上是在追求自己的坟墓,这样有什么意思?我觉得一个人最骄傲的事是可以在临终的时候说这样的一句话: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你可以看看沈复的《浮生六记》,我喜欢那样的生活态度。”
“我看过那本书,可我也看到了沈复在悠游生活的同时,缺衣少食,甚至妻子芸娘病重不医而死,你不能说他不注意生命的过程,但我看他不过是一个懂得美好生活的窝囊废,我无法苟同这样的人生,而且你刚刚说的话不是和你平时用功努力学习自相矛盾吗?”李梦寻道。
“我只是觉得学习对于我来说是件快乐的事。我享受学习的过程。我初一的时候,也对应试教育恨之入骨,但我清楚的记得,有一次,我的语文老师上课的时候说,没考过第一名的人永远也不知道当第一名的感受,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句话对我的触动那么大,可能是在心底里,我是同意她的观点的吧,从那天起,我开始努力的学习,重要的不是学到了的东西,而是在努力的过程中,我真的感受到了那种自己能够变得更优秀的快乐。”韩嘉轩道。
“你这是在洗白八股文么?”李梦寻的声音隐藏着一种怪异的揶揄。
“你真的可以试试,李梦寻,你努力试一试吧,你想啊,努力了的东西不一定会实现,但不努力,一定不会实现,你为什么不试一试呢?”韩嘉轩道。
“我感觉你给我灌了一晚上油腻的心灵鸡汤。”李梦寻冷冷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现在的各种心灵鸡汤,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喝的让人恶心,还经常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人生的道理都是在人生的路上学来的,别人怎么说都没用,但李梦寻,我希望可以帮到你。”韩嘉轩也是冷冷说。
“你凭什么来帮我?!你是我的什么人?!我要你来帮?!”李梦寻忽然像个疯子一样将身后的枕头向韩嘉轩砸了过去,她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大跳,满脸布满了苍白的惊恐,然而嘴上依然喃喃道:“我要你来帮?!我要你来…”
韩嘉轩伸手挡住了那砸来的枕头,棉棉的枕头,抽在穿着厚重衣服的胳膊上,却仍有一股火辣辣的疼,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他,他恼怒的站起身来,然而,当他抬头看到李梦寻那张在黑暗中泛着蓝光的面孔时,所有的恼怒都化为了一股热烈的气,冲上了他的全身,他大叫道:“是!我就是神经病!我是你什么人?!我大冬天大半夜的跑来找你,我就是贱!我就是喜欢你!明知道你对我不理不睬,明知道你很烦我,我还是像条哈巴狗一样喜欢了你好几年,我就是这么贱,你满意了么?!”
李梦寻伸手揽住一团被子,紧紧地抱着被子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简直是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像个炸药桶,几次三番的没来由就爆炸了。她边呜呜地哭,边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韩嘉轩,对不起……”
她的眼泪,从红肿的眼眶里,一点点往下滴,染湿了一片被子,逆着窗外的灯光,那一头散落的黑发,像是在山间溪水里浸过的黑丝绸,泛着幽幽的光。
韩嘉轩也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么多年,他一直隐藏的,他内心最深处的,他不敢说的秘密,他原先打算好好告诉李梦寻的,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然而,他终于说了出来,他感到自己整颗心都在颤动,窗外刮着冷冽的、夜的风。
“我始终记得,初一的一个星期天,你那时的男朋友送你回家,你和他说着笑着闹着,那大声说话弯腰大笑的样子,我当时想,你为什么每天都会那么开心?一个人怎么能笑得那么开心?我当时就站在我家的阳台看着你和你的小男朋友再见,你叫他先走,他面对着你一边挥手一边往后退,直到看不见了为止你才转过身,那一瞬间,往自己家门走的一瞬间,你整个人就像换了一张脸,阳光照在你背后,你整个脸一团阴郁的模糊,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不再仅仅把你当成朋友。”他边说着,边摩搓着双手“从那以后,我很喜欢看你,关注你的一举一动,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喜欢看庄子,看孔子,看史记,居然喜欢听戏曲,你在人前和人后,完全是个不一样的人…”
“我是个很虚伪的人。”李梦寻已经停止哭了,只是喉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抽噎。她就这么抽噎着说道。
“不,你比谁都真诚。”韩嘉轩道。
“所以我很愚蠢。”李梦寻接着加重了语气道:“比谁都愚蠢。”
黑暗使人变得大胆,韩嘉轩在黑暗中向梦寻伸去一只手,他想拍拍她的背,给她一点力量,最后他摸了摸她的头,以及光亮的头发,他忽然觉得一阵巨大的危险,赶紧又退了回去,重新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李梦寻道:“韩嘉轩,你还记得小时候吗?我们两家挨得近,所以就经常一起玩,玩过家家?”
韩嘉轩有些感到自己要窒息了,他说不出话来。夜色里浮动着玫红色的暗香,他生怕嗓子眼里出来了一声闷哼的喘息,坐在那一动也不敢动。
李梦寻大笑,她的笑声,带着女性尖尖的嗓音,又含着些浪荡,像一只小虫子,从人的耳朵里钻进去,直痒到人的心里。她忽然停止了笑。在黑暗中一点点的坐起来,向着沙发慢慢地、一点点的爬了过去,终于,她爬到了床边,将脚轻轻的放了下去,她的一只脚,轻轻地勾了一下韩嘉轩的小腿,嘴角含着笑意在黑暗的夜里,慢慢地,蹭到了韩嘉轩的脖子边,她朝韩嘉轩的脖子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韩嘉轩像是被什么火花灼了一下,他的呼吸一下子沉重急促起来,然而,他一动也不敢动,梦寻顺着他的脖子,她新鲜地、在冬夜里尤其暖的呼吸的热气一路烧到韩嘉轩的耳朵边,然后,她轻轻地用抖颤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是爸爸,我是妈妈。”也在这时,她的两只手像水蛇一样勾上了他的腰,一只脚摩挲着他的两条腿…
整个房间飘满了一股玫红色的异香,像是层层叠叠的艳红的纱帐子,风起一阵,拂过他们的面上,风去了,那层艳红的纱又拂了回来…
一个湿湿的东西,吻了又咬了一下韩嘉轩的右耳垂——他感受得到那是一张嘴,一张有着灵活舌头和洁白牙齿、一张能说出尖酸刻薄的话的嘴——一张让他口渴的嘴……他一个翻身粗暴地将那个逗引他的人压住了,一只手扳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他用来摸她的嘴……他自己的嘴也慢慢凑了过去——
滴答滴滴答答——一串珠子蹦蹦跳跳散在地板上——这黑黑的夜里,韩嘉轩被这寂静中的声响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人的力气也像被什么抽空了一样,他透过一丝微亮的惨白光线忽然看到一双猫一样盯着他的大眼睛,他像个弹簧一样弹起来远远地弹到了床尾,腿一阵阵的发软,他一阵阵的冒冷汗,自己却又觉得冷,又觉得热,整个人就这样软软的瘫坐在了床角。
又静了一会儿,梦寻从沙发上起过身来,她理了理自己有些微微皱着的衣服,朝床边走了过去。
韩嘉轩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梦寻绕过他旁边,走到一边的窗台,一把拉开了窗帘,发出一阵刺啦的声响,窗外灰白的天空,透着一点淡淡的、咸鸭蛋壳的微青,光一下子涌进了屋子,柔和的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韩嘉轩觉得有些刺眼,梦寻又重重地推开了窗户,一阵冷风呼啦地一下灌了进来,接着她就掉过头径直进了洗浴间。
韩嘉轩被冷风一吹,发烧的脑袋稍稍静了一些,他就站起来眯着眼去看窗外。
看了一会儿,他终于觉得自己恢复了所有的记忆,刚刚那一晚,他像得了失忆症一样,把魂给丢了。他用力甩了甩头,将半个身子探出了窗,闭着眼。过了一会儿,他就绕过床,到沙发边,蹲着将那一颗颗珠子一颗颗的捡了起来,梦寻还没出来,洗浴间里的水哗啦啦的响着,他大大的一只手攥紧了那紫黑色的珠子,又慢慢踱步到了窗边,看窗户外面,长长的街道,冬天的晨雾渐渐散去,扫地工人的扫帚,触着地面,一阵阵的沙沙声。
“你还要在那站多久?”这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听起来像这清晨一样寒冷。
他急急的回过头去:“我……”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要道歉吗?他刚刚干了些什么?他们俩刚刚干了些什么?
李梦寻倒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她浅浅的笑着。
他的目光正对着李梦寻亮晶晶的脸——她刚刚去洗浴间洗了一把脸,脸上还带着水痕,而发稍、眉毛、眼睫毛上则还挂着点小水珠,在微亮的天光中,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她就这样走上前来,拥抱住韩嘉轩,凑上去,深深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李梦寻松开了她的唇与手,向后退了一步,她看着他愣住的样子,笑了一下,接着,转身离开了房间。
韩嘉轩低头,他的手背上,有一滴从她头发上滴落的水珠,他凑近了手到鼻尖下,水珠沿着手臂,滑落到了地上。水珠碎掉的样子,像是她腕上那串琉璃珠子的光。
这以后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有韩嘉轩,将那一串珠子重新串成了一个串子,摆在自己桌子前头,始终猜不懂,李梦寻那么做的意思。这折磨了许多他的梦境。
他觉得自己的毛病就是活得太认真,他想起李梦寻就想到她说过:“人活着不就是要骗自己吗?你什么事都要清清楚楚的,那么你痛苦,你活该!”然而,他依然被这个谜所折磨。
李梦寻回老家过年去了,他每天拿着自己的手机,想拨那个手机号码,或者发一条新年快乐的短信,然而他不敢。他的手机就在自己的手上磨啊磨,第一时间收到了无数别人的祝福短信。
新年过了,开学了。他想借机会把珠子还给李梦寻,可在班上,有同学在的时候,他怕走近她小于半米的距离,他总像是怕着,怕走近了她半米,他和她那一晚的事就会像放电影一样被所有人看到、知道。
可放学了,他也不敢接近她。
因为一样的李梦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每天她的男朋友秦朗依然到学校接她。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回家。
他还记得那天他想走回家让脑袋静静,就远远地看到了前面走的两个人,他控制不住自己,偷偷地跟近了去,一样的东湖水拍岸,夹着初春日的风,愈发的猖狂起来——但怎么听,都是加了人力的天籁。
南方的春天乍暖还寒,冬天的印记还在,湿冷,衣服裹得再紧,寒气还是往里钻。
李梦寻正在跟秦朗叽里呱啦的说些什么:“…总之,那些老的年代,没那么多的屁事,人可以全心全意的关注自己,珍惜身边的人,那时候,时间走得多慢啊!燃一炉香,等它化灰……天哪!我好想穿越回去啊!”
秦朗道:“古时候的女人缠小脚,你也愿意么?”
李梦寻道:“所以我要穿回去当男人啊!我要天天逛青楼!我要所有的女人都为我倾倒!哈哈…”
“这么说你做男人就要做个让女人伤心的男人了?”秦朗笑道。
李梦寻将眉毛一扬道:“不让女人伤心,那做男人还有什么意思?”
秦朗大笑道:“这样吧,我和你换,我做女的,你做男的,怎么样?”
李梦寻忽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来,对秦朗笑道:“不换。”她的语气忽然变快起来:“现代的世界已经变了,谁说现在女人就比男人差?!你们男的过去可以用钱包二奶,古代还能娶好几房的姨太太,现在的时代不一样了,男的女的,想的话,什么事都一样能干!”然后,她又笑了:“女的也一样可以找男人嘛!中国现在可已经进入了男色时代,不过,你们来不了大姨妈,也怀不了孕!生孩子还得靠女人!”
秦朗笑道:“李梦寻,你知道你哪里最和别人不一样吗?你有时候说话就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口无遮拦,听起来就知道不是假话!”
李梦寻心里冷笑道,换个说法不就是没教养么?但她笑着对秦朗说:“我家到了,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拜拜。”她早就明白了永远不要在一个人面前自掉身价。
韩嘉轩忙钻进了路边一家小超市。她的身影却还在眼前晃。
梦寻深深地看了秦朗的背影一眼,转身匆匆的跑回了家,上楼梯时,和兰露打了个照面,她浅浅弯起嘴角,算是打了一个招呼,接着,又快速的奔上楼了,兰露也微微笑一下,对她说:“待会下楼来喝汤。”然后又加了一句:“我跟刘姨学的。”有点要讨好的样子,自己也讪讪地笑了笑。
她想起那天李梦寻清早回家来,她那晚一直急得睡不着觉,一听到门铃声,奔到门边开了门,她一开门一把想将李梦寻搂在怀里,但门开了,她除了含着眼泪笑着看门口的、她的孩子以外她什么也没有做,正当她挣满了力气,想说一句:“回家了就好。”时,她的孩子向她弯了弯嘴角,就像今天一样,略过她径自上了楼去——她想起多少年来,她们就是这么相处的,一阵冬天清晨的寒风就这样吹进了她的心里去。
兰露慢慢下了楼,她决定在家呆着的时间更长了。
她们的关系,依旧是那样,但好像又不那样。她感觉得到——她们更加的生疏了,以此来保护自己,但或许也彼此更为关心——梦寻知道,这一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机会了,可以再像她极小的时候那样,将小小的手放在兰露的手里,抬头看着那个漂亮女人,心里想着自己长大后也要做这样的人而骄傲的大喊着:“妈妈!”心里没有一丝的芥蒂。
然而,谁的生活里没有小算计?她们让彼此冷了心,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她的妈,她还是她的女儿,无论人生是怎么的翻天彻地,坐的总是同一条破船——她们注定风雨同舟。
李梦寻打开书,翻到昨天整理的笔记,她小学时参加过奥赛,觉得任督二脉早已被打通一样,只要肯学,还是比较轻松的事情。她不无自得地想着,人与人,还真的是有智商的差别。在一片书中,她似乎真的获得了点力量——一点离开的力量。
她从来都知道,幸福有两样东西不可分割,钱和爱。从来都没有谁比较重要,都一样。少了谁,她都不会得到幸福。只是那时候不愿意努力,现在好不容易积攒一点力气,她要开始。
从前,她以为她理解的就是人生,因而一脚跌进了人生的虚妄。现在呢?至少有那么点看似可抓的东西,暂时抓住一份安稳,她还小,人生还长,她觉得这样的安稳,让她至少晚上可以睡得好点。
高考前夕,李梦寻已经叫秦朗每周六下午下课再来找她了,这天星期三,下了晚自习已经九点左右了,她一面想着一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一边迎着湖风慢慢地往家里走,手上拿着一张写了题目的小纸条,道上遛狗锻炼的人有很多。她尤其喜欢这样的时候,头脑清醒,身心惬意,身边所有的吵吵嚷嚷都能让她对平凡美好的生活增加一丝信心,而不是在挤挤挨挨的教室,让她没来由就会一阵烦闷。
有人在背后走近她,她一回头,是韩嘉轩,他走过来,道:“你进步很快啊,原来一直都这么用功。”
梦寻笑着眨眨眼道:“所以要多谢你。”
韩嘉轩忽然想起那晚的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他递过那串琉璃珠子,湖水的微波使珠子看上去更加的透彻,道:“大学准备在这里读么?”
李梦寻有些惊讶的看着这串珠子,她知道它丢了,但那时,她以为它永远的丢了。珠子摸上去是暖的,她知道,那是因为带着韩嘉轩手心的温度——不知道他在后面追了她多久。
梦寻遥遥头,道:“不会。”
“我想着你也是不会的。”韩嘉轩自嘲般的笑道。
“我要去很远的地方。”梦寻没看到他,自顾自的用手拉了拉书包的带子。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风声轻轻,一路上沉静着走回了各自的家,除却再见时两个人那句:“加油。”“你也是。”
东湖水依然拍岸,永不休歇,日子在水间流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李梦寻果然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她惊讶的是,韩嘉轩竟也不在武汉读了,他们一个向南方之南,一个向北方之北。
而秦朗,梦寻与他很潇洒的成了朋友,或许说,很久以前,他们彼此就知道,他们应该就是朋友,止步于游戏人生。分手时,秦朗跟她说,“李梦寻,大学毕业了还没有找到想嫁的人就来找我哈!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咱们俩很配了!”李梦寻说:“去你的乌鸦嘴!”
高考后,很多人都会改变很多,原先还是孩子的人穿着打扮一下子成熟,同一个班级的同学,从此,走上的是越来越远的路,谁也不知道,十年以后是什么样子——谁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想。
年轻的心,会有年轻的样子,受了打击,也可以比老年人快一点恢复。然而,也因如此,他们就像游吟诗人,四处繁忙的泼洒年轻的青春——谁偶尔窥了一角未来的影子,也只不过在心头像星火闪烁一瞬。
她对生活抱有的希望太大了。当李梦寻到了大学,她发现,她一样是个带着肉身和从前回忆的凡人。从前的李梦寻。
她摆脱不了她自己。她的多疑,她的怨恨,她的纸醉金迷,又一样样作为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带到了新的地方。甚至,因为少了那份熟悉的土壤,比从前更甚。
唯有那串琉璃珠子,是她唯一带在身边的、从前的身外之物。
大学过了小半年,那天,她站在宿舍楼无人的过道里背期末考试的资料,没来由变得很生气——她为什么要努力?!为了像现在一样背书么?然后,考研?工作?结婚?生孩子?她以为努力一阵就会柳暗花明,然而——生活?生活!生活就是个无底洞!无底洞!
她用书有一下没一下的砸着过道的墙壁,忽然想起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既然人都是要死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想再听一次听回答。听韩嘉轩回答,即使理智拒绝了她。
她拨出了手机号,但她不确定他的手机号有没有换。
“喂——”她认得出来这个声音。
她忽然想发一些小神经:“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
手机那头沉默半晌,终于:“Always like this.”
《这个杀手不太冷》的台词,他们唯一一起看过的电影。
接着,李梦寻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堆,韩嘉轩在那边也叽里呱啦的回答她,她从来不知道,两个人竟然有这么多的话可以讲,一个半小时就这么过去了,终于,在讲无可讲的一片温润的沉默里,韩嘉轩道:“我脱单了。”
四个字。听起来像一字一顿。宿舍的灯在大白天也是开着的,长长的长廊,仿佛没个尽头,冷漠以严肃嘲笑着人间。
李梦寻愣了一拍,接着,她面上微微笑道:“哈哈,什么时候的事?到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啊!”声音却像是很兴奋。
耳听为虚。这句话,古人说得是对的。
一秒后,她觉得他们俩并没有这么熟络,她于是道:“那你喜欢你的小女朋友么?”
“你说呢?”韩嘉轩道。
“我哪知道。不说了,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我要去复习。”李梦寻一只手按掉了电话,她确认挂断后,才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缺氧很久的样子。
她立在窗前,心思紊乱,一只手伸到脑前拨理头发,她的手又狠又准,生猛的灌着力气,冬天干燥的发丝被她就这样扯下了几根,她把缠着头发的手伸到面前来,几根细细的发,像是绑着她的手,她轻轻向下一甩,那些头发就顺着风掉到了楼下,发丝是细的,一离远了,什么也看不清了,她不知道那几根她的头发要飘到哪去了,但那和她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收回的手,手腕上戴着那串琉璃珠子,她盯着她的手看,她想着,自己就像块石头,冷冰冰——谁碰着了冷冰冰的东西,那爱总不如暖和的东西让人持久。
而人生呢?她哈哈大笑想着:人生就像是一颗颗琉璃珠子串成的串子,虽然流光溢彩,但终究内里还是石头,免不了冷冰冰。
人生和人多么的相似啊!
她是谁?她是寻梦的人。
——然而。早已不知,往哪儿寻。
她没喝酒,却因此醉意阑珊的回了寝室,躺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像是有许多的东西思索,却又什么都不愿意思索,人生是一件多么长远多么艰难的事情,她容不下自己的狭小心思,去埋没在永无宁日的追问里。
她或多或少的迷茫,操控了她的生活,她失去了对平凡幸福人生的自信,似乎时常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有能力过上那样的生活。因为,她太较真,太刻薄,眼底里难容一粒沙子,所以始终竭尽所能去淡漠一切,一切也来淡漠她。
一年半的时光又去了,李梦寻拖着疲惫的灵魂回了家,又过年了,她看着天空之雪,一点点的下,埋没了荒远野草,天地之间一片静谧与纯洁。
寒假的那一天,她百无聊赖的在自己的房间里清书,顺手取了一本精装的《唐诗三百首》,也顺手翻了一页,是她一向不忍心读的杜甫“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她正看着,手机忽然响了,是一条来自高中班级群的QQ消息:
“很长时间不曾联系过大家,因此很惭愧一出来就要给大家说一件很悲伤的事,就在昨天,我们亲爱的高中同学何可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的心猛缩一下,手中的书差一点就掉到了地上,脑海中却奇异地想起了那一年韩嘉轩问她:“你相不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缘分这回事?”她想,所谓的缘分,就是某种命运,好比她正在此看到了那句“访旧半为鬼”,忽然就收到了这样的消息。
那个女孩她记得,小小的个子,总是在笑,她长得不高,所以她记得她上课总是会去看她两只脚不完全挨在地面上的晃荡,像是可爱的小钟摆——她认为这是一种安稳的幸福。然而,然而。
全班定于年后十三去上坟,韩嘉轩因为不在武汉而作罢,梦寻一路无泪,却总是恍恍惚惚,心有戚戚之感。
那天回到家,一下子就坐在了客厅沙发上,像是发呆,兰露自厨房端出一盘洗好切好的水果放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拿时,正看到兰露卷起袖子的腕侧有一道小小的圆形的疤。
兰露见她在看,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将洗水果而卷起的袖子卷下来,道:“小时候摔得,那时家里穷,没钱买好的药,就留了这个疤,很小,你今天要是没看我还有点忘了呢!”
梦寻忽然间感到自惭形秽。多少年了,她从未发现她的母亲的手上竟有这么一道伤痕,她孜孜不倦的去怨恨她的罪无可恕之处,为此彻夜难眠,带着不肯谅解自己,折磨自己的意思,但她何尝又去体谅过她的人生以及她的人生教会她的东西。
之后一段日子,她忽而越想越开,人生苦短,何必与过去的痛苦较劲?《圣经》曾说,爱是恒久忍耐,也带着许多宽恕与慈悲之意吧。
新学期终于开学了,李梦寻每天循环着《狮子座》,去跑步锻炼身体。爱别人啊,首先不应当从爱自己开始么?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嘴里就跟着歌哼了一句出来:“……试一试去爱伤害也比被爱来得爽快……”
这之后的有一天,她在做摘抄时,抄了这样的一首诗:
如此幸福的一天
雾一早就散了
我在花园里干活
蜂鸟停在忍冬花上
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
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
那些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
想到故我今我同为一人并不使我难堪
直起身来
我望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
——《礼物》米沃尔
她在后面用蓝色的笔写道:“这首诗,久无言。也许我有一天再读会泪流满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