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麻木的滋味么?
严荆勉强睁眼,一片灰蒙蒙的天。
刺鼻的血腥味夹杂着汗腥、尿骚、粪臭涌来,铺天盖地。
他费力的转头,看向另一侧费力用剑支撑住身体的对手。十七八的少年,很瘦,看得见他身上嶙峋的骨。只是,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那样夹杂了喜悦亮的出奇的眼,让他想起了当年刚刚打败穆卿书的自己。
角斗场的贵宾区里,穿着华服的贵胄放肆的大笑,怒骂,且评头论足且鄙视戏谑。他们有的欣喜自己猜中了少年会胜,有的懊恼自己选了没用的严荆。是的,角逐已经结束 了,这场血的游戏博得了贵族们一乐。胜了的少年被一片“剑圣”的喝彩包围着,眼里装满了骄傲,一次次的振臂欢呼,带着轻微的傲慢斜睨着严荆。国手们迎合似的纵情鼓瑟,把战曲弹奏的飞沙走石震撼人心。没有人再看向角斗场了,贵胄们站起来寒暄,借满腔的污言秽语来表现自己被激起的满腔热血。
他突然很想笑。嘴刚一张开,被刺穿的胸口就撕裂的疼。似曾相识的一幕啊。多可笑。
他略略闭眼,内心只剩下了悲哀。
大概没有人会忘记十二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角斗吧。
那时的严荆少年意气,一人一剑杀出了一条血路,终于得到了和剑圣穆卿书争夺新一届剑圣称号的机会。
少年和老手,老狼和幼鹰,这场封号之争就这样轰动了一时,引来了无数贵族的围观。
严荆想,他是一定要打败穆卿书的。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很小就生活在这个整日厮杀的角斗场了,有人告诉他们,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得到剑圣的称号,为了得到荣誉。是啊,活着为了荣誉。可是得到荣誉了又意味着什么呢?他没有想过。
当严荆真的面对穆卿书时,才知道了剑圣之所以被尊称为剑圣的原因。穆卿书的剑术很好,一剑一剑力道极大,似乎不是用剑刺,而是用刀劈。他的剑来的快,密密的网着人动弹不得。严荆光招架已经吃力,更无还手之力。这样快而狠的剑。严荆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严荆想,他今日大概会死在剑圣的剑下吧。听见了穆卿书剑逼过来时凛凛的风声,他吃力的转身,左臂迎上了穆卿书的剑,右手持自己的剑直直向穆卿书刺去。就在此时,“铮——”清悦的铁器碰撞声。穆卿书手臂轻转,提剑横在了严荆剑前。刚刚好的力道,严荆的剑再也前进不了分毫。严荆颦眉,欲要抽剑,而穆卿书的剑已由横转立,直直的刺向穆卿书。
严荆没了办法。“噢!”场上想起了一片赞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个年轻人,还是不行啊。”听见了那人语气中的嘲弄,严荆只觉气怒。他忽然有了计较,目光一凛,眼神凶狠。他直直的盯着穆卿书,突然抬脚,冲着穆卿书的剑主动撞去,只是他的剑,也毫不犹豫的刺向了穆卿书。是的,同归于尽。场上的气氛忽然就紧张了。观众们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紧盯着这决定胜负的一刻。
突然,穆卿书笑了。那样清浅的笑,眼底都是嘲弄。他握住剑的手开始狂抖着倾斜,避开了严荆的要害后刺进了严荆的肩膀。同时,他也略倾了身子,狠狠的让剑撞在了自己的心脏。
胜负已定。
场上响起了欢呼,严荆愣愣的看向穆卿书。穆卿书手抖的动作太细微,没有观众看见。被刺中的穆卿书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支撑不住了似的栽跪在了地上,他费力的抬头,静静的看着严荆。那一刻,从穆卿书的眼神中,严荆读出了同情。
为什么要同情呢?
严荆很困惑。
他成了剑圣,可他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日复一日的打败敌手,他用鲜血捍卫自己剑王的名声。太累了,他想。他太累了。
他会偶尔的想起来穆卿书。新来的剑客们似乎一波比一波差,严荆不喜欢和他们过招。他们的剑术太花哨了,动作飘逸有如行云流水,却软绵绵的没有力道。他太久没有尝试过那种硬碰硬的厮杀了,那种横剑相抵时手臂的震颤,那种剑锋划过身体时的刺痛。他恨那些新剑客的狡黠,他们身体翩飞如蝶,轻易的躲过了严荆引以为傲的迅敏进攻,然后等严荆的力气用完了,就伺机给严荆致命一击。
这不是剑术。他看不起这些没有扎实功底的投机者,这不是他要的剑术。
“我看,剑圣的名声太久没有换过了。”严荆是在上场前听到这段对话的。“可是,他的剑术力道虽然没有穆卿书的大,但贵在迅敏,喜欢他的人很多啊。”“呵,他当剑圣太久了。贵族们看见他一次次胜利,只会觉得乏味无趣。”“可是,他的剑法真的相当迅敏。”“有什么用?贵族们已经不喜欢看这种迅敏的剑法了。你不要忘了,当年的穆卿书剑术远超严荆。可是有什么法子呢?贵族们已经看腻了他那种力量极大的硬碰硬的剑法。看腻了,也就是换新剑圣的时候了。要是穆卿书没有喝下那碗药,严荆赢不了。”“那如今?”“这样真刀真枪的打杀,未免太过血腥。有贵族说,新人阿森动作飘逸如风,有魏晋风范,或许啊,这样的人才应该是剑王。你要记住,剑圣不过是贵族们的玩具。玩具不好玩了,就要换。”“你对他们说的荣誉……”“呵,他们的荣誉?他们有了荣誉,不过是一件更好玩的玩具。谁得了剑圣的称号,对贵族们来说,又有什么不同?你记着,药要悄悄下到他饭里。”
可是,当严荆看见了那名奸诈如鼠一脸猥琐的阿森时,他突然感觉到了不甘心。是啊,他是剑客。剑客的命,怎么会交到这个只会耍着没用的绣花招式的人手里?他想捍卫本属于他的荣誉,可他的荣誉谁在乎呢?他问自己,谁在乎你?问完却只觉得心里一片冰凉。我在乎。有细小的声音从灵魂深处传来,像投在湖心的石子,将这句话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是,他在乎。即使生命被这群纨绔膏粱玩弄,追求被这群酒囊饭袋鄙视,可是他在乎。
他努力睁大越来越沉重的眼皮,盯着那少年上蹿下跳的滑稽模样,被下了药的手艰难的一次次反转、刺出、横隔;他费力的扭腰,移步,闪躲,进攻。
他知道,自己是为了荣誉而战。他知道,他除了是一名卑微的奴外,更是一名真正的剑客。他知道,对一名剑客来说,荣誉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对一名剑客来说,捍卫荣誉意味着什么。
角斗场上,夕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