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分享心智——脑如何构建文化
在以上的四章中,我们讨论了脑是如何和世界互动的,在这一章中,我们要探讨脑是如何和其它脑交流互动的。
如第七章所述,脑可以通过观察、模仿他人行为推测他人的行动意图和心理体验,并借助先验信念和更多信息验证推测。用来和其它脑进行直接交流的说话和书写也是行为,我们也可以用语言去推测彼此的心理活动。
问题是,和其它行为一样,同一段语言能代表的想法也不止一种,我们要如何确定他人和自己对同一段语言有相同的理解呢?
方法和对行动意图的推测方法没太大不同——用先验信念和获取新信息来验证预测是否准确。
8.1先验信念和偏见(偏见虽然缺乏依据,但偏见可以用来试错以快速形成更准确的信念,是社会交往的基础)
如前文所述,脑会在信息尚不充足时就开始根据先验信念进行预测,而“对某事物的缺乏依据的信念”就是我们日常说的“偏见”的定义。
偏见往往来自于社会成规,正确与否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偏见可以作为预测的基础,脑需要靠否定来认识世界,没有偏见的存在我们就不知道应该先去通过检验否定什么。而只有先做出预测才能去否定错误的预测,所有较为准确的信念都是由缺乏依据的信念的优化而成的。
此外,不同的人的先验信念是不同的,脑必须用不同的模型去和不同的脑交流,在某些情况下,偏见可以有效减少试错纠正的次数。例如,“老外不懂中文”就是明显的偏见,但是看到金发碧眼的人就开口说英语在许多时候可以加快谈话进程。
8.2交流不只是说(交流时,双方都会预测怎样表达最可能让对方理解,也在预测对方理解与否时各会有何表现,并根据对方对如何不理解的表达去更改模型,再预测怎样改变表达可以减少不理解,最终使双方对对方的各种预测和对方的各种表现一一相符)
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都是脑构建出的幻觉,交流也只是行为的一种,共享精神世界和更新对物质世界的构建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过程仍然是大胆预测,不断试错,知错就改,蒙对不改。唯一不同的是互动的双方都拥有预测和改变的能力。根据交流双方是否同时发挥了这些能力又可以将交流分为单向交流和闭合循环式交流。
单向交流中的信息传达者,比如作者,无法及时获取信息接收者的反馈,即用来验证预测的新信息,表达者构建的精神世界的模型不会变得更加准确。单向交流中的信息接收者,比如读者,接收信息的过程和感知其它物体的过程完全相同,信息来源不会根据对方的需求针对性地提供信息,这可能会造成接收者缺乏足够信息纠正错误预测。
以单位时间内传递的信息量为衡量标准,闭合循环式交流比单向交流高效得多。交流双方都会预测怎样表达对方最可能理解,也在预测对方理解或不理解时将会有何表现,并根据对方对如何不理解的表达去更改之前构建的对方精神世界的模型,再根据新模型预测怎样改变表达可以减少不理解,只有最终双方对对方的各种预测和对方的各种表现一一相符才算是完成一个完整的循环,交流才完全实现了目的。闭合循环式交流有时不会形成彻底闭合,但仍是最常见的交流方式。
闭合循环式交流的具体过程如下(以下这段我自讨苦吃的枯燥内容只是例子,可以跳过不看),首先是最简单的一种情况:
(1)表达者会根据先验信念(大多是偏见)构建接收者的模型,预测表达X1最可能让接收者理解自己的观点A1,同时预测接收者理解观点A1时的反应Y1和不理解时的反应N1,并进行表达X1。
(2)接收者会根据先验信念预测表达者持有观点A2,同时预测对方会进行表达X2。如果发现表达X1和X2一致(不可能完全一致,但贝叶斯脑只需要近似一致),那么接收者就会推测观点A1和 A2一致(一样不可能完全一致)。
(3)接着接收者会收集冗余信息,预测表达者对自己理解A1时的反应的预测为Y2。最后进行反应Y2。表达者发现接收者的反应Y2和自己的预测Y1相符,就知道对方通过表达X1较为准确地理解了自己的观点A1。
循环结束。
下面是表达者对观点的表达和接收者对此的预测不符的情况:
先是过程(1)。
接收者会根据先验信念预测表达者持有观点A2,同时预测对方会进行表达X2。如果接收者发现表达X1和X2不一致,那么接收者就会更改对表达者的建模,将对A1的预测从A2改为A3。同时预测如果表达者理解了自己没理解X1的含义这件事且A3是正确的,那么对方会表达X3。再预测表达者对自己不理解时的反应的预测为N2。最后进行反应N2。
表达者发现接收者的反应N2与N1一致,就知道对方没能通过表达X1理解自己的观点A1,但是获知对接收者不理解时的反应N1的预测是准确的。表达者更改接收者的模型,预测表达X4最可能让接收者理解自己的观点A1,同时保持预测Y1和N1不变。最后进行表达X4。
接收者发现表达者更改了表达方式,知道预测N2是准确的;发现表达X4和预测X3一致,接收者就会推测表达者观点A1和预测A3一致。
最后重复(3)的过程。
循环结束。
下面是接收者对理解或没理解的表达和表达者对此的预测不符的情况:
先是过程(1)和过程(2)。
接收者预测表达者对自己理解观点A1时的反应的预测为反应Y2,对自己没理解观点A1时的反应的预测为反应N2。然后进行反应Y2。但是表达者发现接收者的反应Y2和自己的预测Y1不相符,和N1也不相符,无法知道对方是否通过表达X1准确地理解了自己的观点A1。表达者根据新信息Y2更改接收者的模型,插入新的议题A’——“我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并预测表达X’最可能准确传达自己的观点A’。同时预测接收者理解自己不理解时的反应Y’和不理解自己不理解时的反应N’。最后进行表达X’。
接收者发现表达者的表达X’和Y2不符,但与N2相符,明白对方并未理解自己已经理解了,根据这个新信息更改表达者的模型,预测表达者对自己理解观点A1时的反应的预测为Y3。最后进行反应Y3。
表达者发现Y3和Y1相符,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了A1。
循环结束。
真正的交流比上面举出的例子复杂许多,还涉及接收者只理解了部分内容等更详细的情况,各种预测失败可能交替或同时出现,某些预测失败可能因另一个预测失败而被误认为预测成功,这些循环也可能不止一次......但这些复杂的过程几乎无法被我们意识到,脑可以在大多数情况下确保交流的准确性,极大地减轻了心智的思考压力。
8.3知识可以分享(交流让我们可以不用多次试错就能构建起准确的模型)
感知的目的是用信息修正信念,提升物质世界的模型的准确度,更高的预测准确率则可以让我们更好地适应环境。而交流则让我们可以用一个人的模型提升另一个人的模型的准确度,减少了每个人通过不断试错精确模型所需的代价。
例如,在经典的巴甫洛夫式条件反射实验中,动物要经过多次奖励或惩罚才能建立条件反射,给中性刺激定下较为准确的价值。但实验者只需告诉毫无经验的新来的参与者“红色方块之后会有电击”,参与者的杏仁体就会在看到原本为中性刺激的红色方块后变得活跃,这是典型的恐惧反应。参与者不需要亲自被电上几次就已经能够做出准确的预测,这就是交流的力量。
8.4知识就是力量(分享虚假的信念有时也可以引发真实的反应,但脑也具有识别欺骗的能力)
当然,出于道德原则,那些参与者并没有真的被电击。这也引出了另一个问题:行为受信念控制,分享虚假的信念可以引发真实的反应。
很明显,尽管会被他人欺骗,但我们也擅长欺骗和识破欺骗,这对生存有很大的帮助。但如果我们不擅长呢?
我们会失去高效交流的能力。例如,自闭症患者缺乏隐瞒真实意图的能力,这使得他们不会将自身的表达方式更改为最更够让对方理解和接受的方式,交流循环难以维系。而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人会把所有交流都看作谎言,这使得他们和他人都难以根据交流内容验证对对方精神世界的预测。
但我们是怎么识别伪装与谎言的呢?
尽管具体的原理仍不清楚,但朱丽·格莱赛斯和其他研究者(包括本书作者)一同找到了脑负责识别欺骗的区域。实验者录制了许多实验助手举起不同重量的箱子的录像让参与者观看,并记录他们的脑活动作为参照。因为抬起不同重量的东西需要做出不同的动作,所以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他人的动作估计出他们正在举起的东西大概有多重。在第二组实验中,助手被实验者误导而错误地认为箱子很重,所以用力搬箱子。看到录像时,相对于参照状态,参与者的后颞上沟的一个区域变得更加活跃,内侧前额叶皮质上的一个活跃区域A却回复到了平时状态。在第三组实验中,助手故意做出用力搬箱子的样子。看到录像时,相对于参照状态,参与者的后颞上沟的同一个区域变得更加活跃,内侧前额叶皮质上的区域A无显著变化,但另一个区域B却活动加剧。可以推测,后颞上沟的那个区域与动作的精细分析有关,能够识别出他人的异常动作。而内侧前额叶皮质上的那两个区域则与识别他人作出异常动作的意图有关。如果识别出行为变化对于对方来说也是意料之外,区域A就会平复以结束对对方意图的推测。如果识别出行为变化是有意的,区域B就会活跃以进一步推测对方的意图。
8.5真相(“真实”和“虚假”是在交流中诞生的相对概念,可以提升预测准确率的信念就是“真实的知识”。借助对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中的预测模型的共享与传承,人类构建了文化,以此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在第七章的结尾曾经提到过,我们体验到的一切都是脑构建出的幻觉,我们无法判断自己确信的信念是否与现实相符,我们只是相信这些信念可以帮助我们预测变化。
但是,一旦能够分享物质世界的模型,我们就会发现,尽管不同的模型可以预测出相同的变化,但有些模型的准确率更高、检验预测时所需的信息更少、所需验证的轮数也更少。这些更加高效的模型不仅可以当面分享给他人,更可以借助书面符号、口头传说等载体跨越时空的限制分享其更多的人,当许多人都拥有相似的模型时,文化诞生了。
文化是一个群体共有且不断传播的包括信念、态度、思维模式、行为倾向等一切事物的统称,文化塑造了我们的心智与行动。从万物有灵论到后现代浪潮,从货币与贷款到小说与电影,从部落图腾到国家主权,地球上从未有其它物种像我们一样如此善于使用“幻觉”的力量,利用这些被脑构建于精神世界中的模型,我们才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成就。
我们的模型又是怎样逐渐接近,创造出文化的?
让我们看看穆扎弗·谢里夫的实验吧:参与者被要求在暗室中注视一个光点,几秒钟后这个光点开始不规则移动,一段时间后实验者关闭光点的光源并让参与者估计光点一共移动了多远。这个是十分困难的任务,参与者只能大胆猜测。不过参与者可以多次重复这个实验,尽管开始时每次的估计值差别都不小,但重复多次后参与者可以得出一个稳定的平均值,就像脑通过不断预测和检验感知其它事物那样。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多个分别经历相同测试的参与者被邀请一起来估计光点的移动距离。一开始,每个参与者都会提出各自不同的估计值,但是他们的估计值会随着一起估计的次数的增多而逐渐接近,参与者会在短短几天里得出同一个估计值。即使过了一年再度对这些参与者进行单独测试,他们仍会说出那个相同的估计值。在后续试验中,下一组参与者也会受到上一组参与者提出的估计值的影响。一种十分简单的文化诞生了。
而最重要的是,那个光点从来都没有动过,这是被称为自主运动的似动现象,只是一种视错觉。
在后续的实验中,实验者安插助手故意提出了过大或过小的夸张估计值,但这些几乎不可能为真的估计值仍然对其他的参与者产生了明显影响,让他们的估计值向着过高或过低的方向偏移。
一种文化的诞生只是一群人将各自的模型不断向彼此靠拢并达成一致的过程,即使每个人的模型都是错的。
心智无法体验到脑在处理模型时的复杂运算过程,更不清楚这个过程是否有误,心智只能体验到贝叶斯脑告知的结果,当彼此的模型冲突时,为了在交流中简便快速地比较几种模型的准确性以做出效益更高的决策,也为了共同塑造出更优秀的文化,“真实”与“虚假”的概念诞生了。
“真实”不过是一个分类用的时粘时撕的便签贴,只存于在脑中,而不是事物的实在本质。从脑的角度来看,逻辑应该是“如果一个信念可以提升预测准确率,那么我将它标注为真实”,而不是“如果我相信一个知识真实,那么它在预测时可信”。我们之所以相信一个信念,是因为我们还没能找出否定这个信念的反例。只有原始的模型是不足以应对环境的,是批判精神帮助我们构建了如此优秀的模型。
让我们来看看逻辑倒置时会发生的情景吧:
1997年,39名顺从邪教领袖马歇尔·阿普尔怀特的命令抛弃家庭与财产的信徒按照命令自杀。因为信徒们相信UFO会把他们带到更好的地方。
1993年,92名信徒在邪教领袖大卫·科瑞什的带领下与警方发生枪战并死于自己引发的大火。之前其中的一些男教徒按照命令献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给科瑞什享乐,科瑞什仅“妻子”就拥有19人。而信徒们则相信能在科瑞什的带领下通过禁欲和死亡升上天堂。
1978年,914名追随邪教领袖吉姆·琼斯抛弃家产从旧金山来到圭亚那丛林的信徒按照命令自杀,无一违抗。因为信徒们相信他们会被并不存在的敌人折磨。
“真实”和“虚假”是组相对的概念,“知识”与“信念”本就是一体。当我们说真理A比信念B真实时,只意味着真理A对提升预测准确率的帮助远大于信念B。当我们都预测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百分百可以换取物品时,货币就真的是有价值的。当国内金融体系崩溃时,所有人都能准确预测到货币不再能有效换取物品,不管政府再怎么宣传,民众都会把这些纸片看做谎言与骗局。
那么要怎样检验一个信念对预测准确率的影响呢?
实践和交流。
我们可以在精神世界中构建更多的模型,但只有真的在物质世界中进行大量的行动去检验信念,我们才可能发现什么模型是错误的。在谢里夫的实验中,只要参与者前进几步把手指放在光点上,他们就能发现光点根本没有移动。更何况精神世界中的推理模型也是要来自于物质世界的。我们能够通过想象提升控制手指的能力是因为我们和我们的祖先通过平时真的控制手指获取了大量的信息作为构建正反推演模型的基础,而对于天生没有手的人来说,这种想象是难以完成的。
而交流则提供给了我们大量值得用实践检验的信念、试错经历和饱经检验的信念。在谢里夫的实验中,每组参与者的人数都很少,只有三五个。如果是一百人分别得出估计值再聚到一处讨论,或是一百组参与者分别告诉等待测试的下一组参与者估计值,面对各自不同又区别明显的估计值,人们是否会怀疑光点被做过手脚呢?所有的邪教团体、传销组织和军国主义政府都有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的领导者会切断成员与组织外部的交流,同时控制组织内部的言论自由。
尽管实在的物体和现象不会因人的检验而变得更加真实,尽管我们的预测准确率永远不可能达到100%,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人类的预测终究会越来越准确,整体的力量会越来越强。而科学就是我们提升预测准确性最大的助力。
而准确也不是我们追求的唯一目标,我们活着的目的也不只是追求高效。尽管这个结论或许并不准确,但在地球上,大概只有我们,人类,有能力在挣扎求生的间隙欣赏那些并不功利的美,有能力创造出生存繁衍之外的价值与意义。
第八章总结——共享幻觉的力量
在这一章中,我们探讨了脑是如何和其它脑互动的。
在人与人交流时,双方都会预测怎样表达最可能让对方理解,也在预测对方理解与否时会有何表现,并根据对方对如何不理解的表达去更改模型,再预测怎样改变表达可以减少不理解,最终使双方对对方的各种预测和对方的各种表现一一相符。而在信息不足时用来预测对方的精神世界的先验信念就是偏见。虽然偏见对交流有消极影响,但偏见可以用来试错,以快速形成更准确的信念。
交流的意义在于,我们可以不用多次试错就能构建起准确的模型。尽管交流给了我们彼此欺骗的机会,但脑也具有识别欺骗的能力。而且欺骗与诚实都有它的价值,“真实”和“虚假”本就是在交流中诞生的相对概念,可以提升预测准确率的信念就是“真实的知识”。借助对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中的预测模型的共享与传承,人类构建了文化,以此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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