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诉我是从外面捡来的孩子。
稍大一点,我沿着母亲所指的方向去寻找我被丢落的地点。小小的我行走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我孤站在布满石头的戈壁上,望天上的白云急急飘过,看北边终年都是白色的雪山,头顶上是耀目的太阳,令人望一眼就眩晕,风助长发丝如细鞭不断抽打在脸上,脚底下的土在我一起一落间随风而逝。
戈壁上的石块或尖或扁,大一点的直插或半掩在土里,细碎的就那样裸露着,一阵阵利风带过后会渐渐把大石风化为碎石,碎石变为尘土,地面在发烫,一撮撮的芨芨草、灰灰条、荆刺植物稀疏地分布在硬褐黄的贫瘠土地上。我边踢着石子边看甲壳虫、蚂蚁、屎壳郎匆匆赶路,不一会它们又打着转回到原地,就像我,在旷野里寻不到特别,可又不甘心。
我用皮筋束紧散乱的头发,然后用小手搓着被风吹干的脸,突然心里升起一个念头:如果我不是被母亲捡到,而是被邻居那家有奶糖吃有泡泡糖吹的上海阿姨捡到又会怎样?
五岁时,一位英俊潇洒的叔叔坐着车来到我家,他给家里带来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那可是当时最吸引小孩子的礼物,里面有我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和泡泡糖,我好兴奋!
“去我们家吧,叔叔家有很多好吃的,还有漂亮的衣服和洋娃娃,有专门给你准备的房间……”
叔叔离开后,母亲告诉我叔叔是市里当官的。家里缺个小女孩。如果我愿意去,一定能比在家里过得更好。
我一听就放声大哭,哭父母突然不喜欢我了;哭自己是路边捡来的;哭父母为什么不换成弟弟去叔叔家,我直哭到父亲答应绝不会送给别人时,才停下抽泣。这件事给我落下了很重的心疤。
我盼望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悄悄出去找亲生父母。可是,亲生父母在哪里?他们离我远吗?我不敢问父母。
六岁半我终于上学识字了,3年后母亲又生了妹妹。父亲为我们征订了许多书报杂志,我认识到,在我的世界外还有更大更远的地方和各种不同肤色的人种。可是这样,我要找到亲生父母就更难了。
初中,我的男同桌突然离家出走,让我知道了他真实的身份是被抱养的私生子,可他背着父母找到的亲母却不能与他相认,他的痛苦我知道。我为此忧虑了很长时间。
父母宠弟弟,爱妹妹,我虽有点自卑,但并不郁闷,只要沉浸在读书和画画里就会忘记一切。偶尔也会去家门后的黄山上溜一圈,那一路上有许多的沙枣树,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我喜欢水里彩色的石头、还喜欢藏在树下的蚂蚁窝,当我爬到黄山坡顶,就觉得未来某一天,一定会遇见我的亲生父母。
小时候的我常常会出神地想象自己的亲生父母长什么样,我最倾向的父母版是:
父亲长得高大威猛,穿着一身笔挺的公安局制服,有着一双挑起的剑眉和锋利无比的眼神,只听名字就可令坏蛋闻风丧胆;而母亲美丽贤惠,皮肤白皙,穿着漂亮的红格衫,是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售货员,关键是她可以随时带回一些别人买不到的紧俏品。
我还设想亲生父母找到我相认的激动场面:
一天,我正在数学考试,一道难题困住了我,恰好教室外有一对男女来找我,老师出乎意料地让我放下试卷,一出教室,这一对男女就拥着我抱头痛哭“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后来我就天天享受新衣、美食和独宠,我与亲生父母开始了无比幸福的美好生活……
当然还有许多版本,比如:父亲可以是科学家、也可以是司机……母亲呢,是个漂亮的演员或者医生都好,我与亲生父母相见的时候,最好让我现在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舍不得我走,大家眼泪飞溅紧紧围着我不让亲生父母带走,然后父母给我做几天好吃的饺子和抓饭,父亲给我的口袋塞满各种糖果。由我决定跟弟弟妹妹玩够几天后再随亲生父母而去,最好是我能自由地出入两家!
大学毕业,我再次遇见五岁时见到的那位叔叔,原来他是母亲故乡的亲戚,叔叔帮我联系了一份好工作,还让我暂时住在他家。我见到了比我大几岁的哥哥—叔叔的养子。
哥哥告诉我,他被内地来的亲哥寻到后,与亲生父母通上了信,他再三交代我千万别告诉叔叔。我很羡慕哥哥,我问哥哥是否恨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只说自己有四个亲哥哥,养家困难的亲生父母送他也是不得已吧!
哥哥的话又燃起我一线希望,我渴望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会悄悄来找我。
没多久,我被单位派到驻国外机构工作。
在国外工作的一年多,我经常会想到父母,想到我躺在戈壁滩上被路过的母亲捡到;想到很小的时候被父亲经常带着出去玩;想到每晚父母帮我掖被角;还想到父亲第一次打我,我离家出走后被父亲找到的道歉;想到我小时候从幼儿园走丢,母亲找到我那刻哽咽的泪水和受伤的腿;想到每一个新年和生日我都有喜欢的新衣;想到我在上大学期间每份家信带来的温暖;想喜爱健身的弟弟和漂亮可爱的妹妹……在遥远的国度,我格外想家,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非常珍视与父母和弟弟妹妹相处的日子。
我渐渐淡化了要寻找亲生父母的事。
回国后刚好遇到新年来临,高中同学联系我是否愿意在老学校参加同学聚会,我爽快答应。
虽然父母早已搬离原来居住的地方。可当我再次回到这里,依然会忆起小时常去的那片戈壁,那戈壁上有我小时候的落寞与伤心,有我寻找不到的答案,我可以避而不见,但心里依然难以放下。
热闹的同学聚会终于结束了。莹热情地邀请几个同学去她家小坐一会儿。
莹母是个医生,很高兴地加入到我们的聊天里,当莹向她母亲介绍我时,她突然睁大双眼“哎吆!梅美,你比我们家莹应该大一岁吧,你可能不知道吧,你还是我接生的呢!”
轰地一下,我的热血直往头上串,心开始砰砰砰狂跳,我紧盯着莹母,一阵压迫感袭来,怎么会在这一刻出现我淡忘却又期待的事情,说心里没准备好,可我分明又是想知道的,我听见心底如潮水般的声音……
我可不会是私生子吧?如果是,也不能在这时候当着同学们说出来啊!我自卑可怜的身世秘密,我被狠心的亲生父母丢在戈壁滩上。
此刻,我无法阻止的出生秘密马上就要被莹母揭晓,我身世的最大秘密又如伤口般被狠狠撕开,我无处可逃,我看见了莹母正在张口……
“当当当”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李医生,昨天急救的那个病人情况不妙,需要您现在赶快去一下!”
“好好好!我这就跟你一起去”
莹母急匆匆走了,我如释重负般喘了一口大气。
同学们还在热聊着,我胡乱地应付了几句就岔开了话题。
回到家后,我向父母汇报了这次同学聚会的盛况,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语调提起李医生,父母一听是李~~的名字后,马上来了精神,母亲兴奋地说:“美子,李医生可是咱俩的救命恩人,我生你时是难产,都说母女难保,幸亏李医生接生经验丰富才……”
我一震一愣间,泪水顿时夺眶而出,我哭自己愚蠢了整整二十五年,竟把母亲的一句玩笑当成真言;我哭自己放大了过去岁月中对父母的许多误会;我哭自己多年来想尽办法寻找亲生父母的念头……我用哭声表达着一切,在哭声中,我痛快地释放着长久以来积存的自卑。
此刻,窗外,夜空中传来噼里啪啦碎钻般的光团,紧接着,一条条红色的火花窜上天空,几声脆响后,夜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美丽的花儿,蓝白色的满天星,紫色的牵牛花,玫红色的玫瑰花、金黄色的康乃馨……五彩缤纷,绚丽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