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析木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天地为庐,四海为家。
因此当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枕着的稻草堆好似换了个地方时,也并没显得特别的惊慌。
他只是“呸”地吐出了嘴里塞着的抹布,然后在绳子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了一下手脚,咧着嘴侧过身,这才发现这地方原来并不小,破破烂烂的一个地窖,旁边还蜷缩着十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不过像他刚才睡得那么香的,好像没有。
析木苦中作乐地自恋了一下,开始跟身边一个小胖子打听:“你知道这是哪吗?”
小胖子好像被吓怕了,嗫嚅着说:“他们说,这里是魔教的分舵。那些魔头专门抓来小孩子烤着吃的……呜……”
嗤……他无声地撇了撇嘴,“这么蠢的话你也信,魔头既然是魔头,肯定是生吃人的,怎么还会烤?”看着小胖子被他的话吓到“哇”地哭出来,他赶紧一把捂住他的嘴,“我吓唬你呢,这都听不出来?小点声!”
小胖子眼里还含着两泡泪水,抽噎道:“我想家了……我这么跑出来不见了,娘不知道有多担心!我我我不要被吃掉……嗝……”
析木看着他叹了一口气,略带不自知地羡慕:“你还有娘呢……我连我娘是谁都不知道,行了,不想死,那你以后就跟着我混吧,我罩你怎么样?我叫析木,劈木头那个析木,我自己起的。你呢?叫什么?”
泫泫然的小胖子惊喜抬头:“真的?我小名阿宝,阿木你真好!”
“猪!叫我什么?”
“阿木……老、老大!”
“嗯,这才对嘛,来,阿宝,我给你说说,做跟班呢……”
……
(二)
比见面时瘦了不少的小胖子颠颠地跑过来:“老大!我今天多抢了一个馒头~老大你吃!”
析木看着他因为脸小了一圈而显得格外水润的大眼睛,蓦地扭过头去:“你吃吧,看你都瘦得不像猪样了~”
“你吃嘛阿木,呃……老大,我本来就胖,不碍事的,你看,肉还有很多呢~”阿宝说着,扯扯自己的嘟嘟脸,朝析木凑过来。
析木扭头就见这样的“景色”,不忍直视地伸手把他推开,嫌弃道,“滚啦,你家老大是要干大事的,像是贪这一个馒头的吗?”
“嘿嘿~那老大我们一人一半,喏~”
闹完了,两人一人一口地吃起来,顺带跟旁边的几个小孩一起七嘴八舌地聊起这些天的动向。
“老大你说魔教到底要干什么呀,这些天什么也不说,就教我们练功……我练剑练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谁知道。说不定是魔教教主想收个徒弟,就抓来一堆小孩想挑个资质最好的?”
“有可能诶~那老大你这么厉害,一定能选上的!”
“那是,你别看我看着瘦,以前在野外住的时候,我还宰过狼呢!”
……
地窖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小胖子张着嘴呆在那里,一口馒头掉了也不自知。
析木吹牛正吹得兴起,不满地拍了他后背一下,清脆的一声“啪”突兀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地窖的门,开了。
(三)
“什么?”男孩们面面相觑。“让我们……相互残杀?开玩笑吧?”
这些原本并不相识,甚至来自各个不同家境的孩子,在这些天的恐惧和苦练中培养了一种抱团取暖般的默契,有的即使并不相熟,可随随便便就让他们杀了其他伙伴……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高处站的那人脸上不带任何表情,淡淡地看着他们喧闹,仿佛在看一群抵死挣扎的小兽,或是聒噪的蚊蝇虫蚁。他微微偏头盯了析木这边一眼,蹙了蹙眉,小胖子吓得一哆嗦,又往析木身后缩了缩。那人便无趣地低声跟身后人抱怨了句:“这里没一个够看的。”随即抬高声音朝另一边的青衣人道,“摇光,这批就交给你了……我看上一批里玄枵那孩子不错,争取培养个跟他差不多的出来。”
“是。”这人躬身答道,“恭送教主。”然后他立起身,两手拄在一根半人高的银柄细棍上,抬眼漫不经心地扫了战战兢兢的小兽们一眼,面上带笑,声音却没有什么温度:“教主的话想必众位也都听见了,在下是文明人,最不愿意发生不愉快的,所以各位不愿配合,在下也不会勉强。”说着,他转身向外走去,“不过,每天我会叫人减少两人的饭食,诸位……看着办吧。”
这里的饭菜供应本就吃不饱,这是要让他们要么饿死在这,要么起来杀别人免得死的是自己吗?
一个少年气不过,追上去叫到:“喂!你们这样做还有王法吗?”
青衣人缓缓旋过身,狭长凤眼微微眯了起来。谁也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只见一道银光闪过,那少年惨叫一声,抱着自己的腿打起滚来。
“在下刚说过,不愿意看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他慢条斯理地整整弄皱的衣袖,又拿起一块青巾擦起那根银色手杖,眼神缱绻地像是对着情人,“不过在下也不介意再提醒一句,诸位最好,不要想闹出什么幺蛾子。”他朝身边属下比了个手势,立刻有人将那少年拖了出去,没有人敢质疑他们要带他去哪,他们知道,魔教不养废人。至于王法,那是什么?
“哦对了还有,在下并不叫‘喂’,不才魔教摇光左使,姓苏。”
(四)
自古难测是人心,孩子的残忍有时比成人更可怕。那“苏阎王”仿佛能猜透他们想做什么似的,每每在人心最涣散的时候来个一击必杀,四五日过去,有的少年眼里已经冒了绿光。
“听我说阿宝,你一定要紧紧跟着本老大,听见没有?不知道这帮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来……”析木碎碎念着,把几块尖利的石头放到小胖子怀里,心里满是担忧。
他练功时表现一直很好,这群人不会敢招惹他,但是阿宝……
“放心吧,阿木会保护我的!阿宝知道~”过了这些天,小胖子已经不是小胖子了,但是略带婴儿肥的脸上还是那可爱的笑,眯着眼,天真得好像只要他在,就什么都不可怕。
析木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抬手一个爆栗敲过去:“叫老大!说多少遍了,猪~”
……
然后他的预感真的成真了。当他夜里回来,看到一群疯狗般的少年厮打在一起,地上已躺了几个哀哀哭嚎的,而阿宝和他每晚睡的地方,没有人。他狂叫一声,扯开挡路的人冲到包围圈里面。
真走近了,他的腿忽然颤抖起来,一下便栽倒下去,慢慢跪爬到阿宝身边。旁边的人好像都被他吓住了,没有人动。过了几秒,一个少年不知是解释还是什么的叫道:“他长得胖,吃得最多!我们会饿死的!”有人跟着附和,“就是啊,不杀他,我们也会死!加他一起饿死!”
“所以……就只要他死,换你们这群畜生活着?”析木跪在阿宝身边没有抬头,声音哑得不像人发出来的。他用手轻轻拨开阿宝头上的乱发,一张血迹斑斑的青白小脸露了出来。他忽然握住阿宝的手轻轻展开,一块他给他的石头滚落下来,上面干干净净的,一滴血也没有,干净的就像阿宝清澈的眸子,此时那眸子紧紧的闭着,他蜷缩起来的身子看起来那么小……他那么弱,从来都是说着老大老大,在他身边打转,被他欺负了也只是笑,都不知道反抗的……他呢,他那么信任他,他说好了要保护他的……
突然,他感到阿宝冰冷的手微弱地动了动,析木猛地低头惊喜道:“阿宝!”
阿宝眯着眼,艰难地扯了个笑,"我……我大概不能再叫你老大啦。阿木,别死,答应我,别死……”手又垂了下去。
“啊!……”他突然仰起头狂喊了起来,眼里的血色和戾气让站着的人畏缩着退了一步,可突然又有人高声道:“怕什么!他只有一个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啊,反正他只有一个,他们这么多人一起上,还怕对付不了他吗?今天只要杀了他们两个,他们就又可以多活几天了。一时间,刚才躺着的,坐着的都加入了进来朝他逼近。
析木缓缓站起来,轻柔地将阿宝抱起来放到一边,把外衫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没有人过来打扰他,谁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谁也不敢第一个动手。然后他走近了他们,像是启动了一个什么开关似的,一个又一个人高喊着冲出来,然后面带屈辱地被他甩出去。他在四面八方的攻击中辗转,像一匹杀红眼睛的狼,心里只不停闪着两句话: “我不想杀人的!是你们逼我的!” “我要活下去,我答应了阿宝,不能死……”
地窖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一袭青色身影,他神情莫测地注视着这一切,突然嗤笑一声,从手下身上抽了把刀,从上面抛了进来:“小子,接兵刃!”
析木舔了一口唇角的血,跃上来接住了刀,复杂地瞥了一眼苏摇光。那人却只是带着饶有兴趣的神色,目光在他与阿宝之间逡巡,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表演:“把他们全杀了,一切就结束了,我说不定……还能试试救一下你的小朋友哦~”他眼中仿佛藏着一个恶魔,此时正志得意满地向他招手。
这恶魔确实赢了。这不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么?但是他说得对,这群人都该死,至于他的债,要他活着去还。
他深深看了苏摇光一眼,“救他,我做什么都行。”
(五)
继魔教第一杀手析木出世以来,又是三年了。
四月倒春寒,英城外、茶肆里,一伙跑江湖的正在闲侃最近武林中的大事:“哎你们听说了没,魔教教主换人了!听说魔教少主毒死了他爹自己继位了?”
“你那都是去年的事了还算什么新闻,而且人家微生明教主根本没死好么只是退位游山玩水去了……”
“欸欸听我说,前两天风头正劲的不是那个潇湘剑吗,结果你猜怎么着,前两天被析木挑了!”
“又是析木!这次没杀人全家?不过你说这个析木真是狠哈……就他们自己教内原来的那个第一杀手,叫玄枵的,听说还是他师父呢,唉……听说也被他废了武功弄残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玄枵?那是谁,我只听说过析木。听说只要是析木接了的单子,就没有完成不了的,肯定能把白盖头都掀了!【1】”
“……”茶肆一角坐着一个戴斗笠的蓝衫男子,一直没有作声,他此时抬手截下了一只格外娇小的鸽子,解下信筒、看了纸条上的字一眼,却遽然色变,冲到刚才感慨的那老汉面前:“你刚才说玄枵怎么了?再说一遍!”
那纸条随风飘落在桌角,上面赫然写着:“教主震怒,玄枵功废,速归。”
(六)
“你真的不能救下玄枵?”招摇山后山一座小楼内,刚才的蓝衣男子马不停蹄地奔到正执壶浇花的苏冽面前,“他不是你最得意的弟子吗?那时候还是你替我引荐玄枵做影杀搭档的,现在你怎么还有这闲情逸致?”
“教主发话了,在下又有什么办法⋯⋯”这位摇光左使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花洒,朝他转过来叹了口气,“老教主自己去潇洒了,留个烂摊子给我,我也很绝望啊……”
“玄枵到底犯了何错?为什么教主又在江湖中放消息说,是我与玄枵反目、废了他的手?”
“教主喜怒无常,心思哪里是我等能猜到的。”苏冽朝他警告地看了一眼。
“教主他……”到底是何真容,为什么自上任以来一直深居简出,自己几次想要见教主都被驳回?
“不过呢,教主对你向来关注,如果是你去向教主求情……我想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这位摇光使若有所思地瞄了他一眼,自言自语道。
这次怎么不拦着他了……析木心中嘀咕,但想到与玄枵亦师亦友相处的这些年,还是二话不说地向教主居住的湖心阁走去。
(七)
“属下析木,求见教主。”他在阁底朗声叩门。
无人应门。
“属下析木,求见教主。”他在阁外一揖到地。
无人应门。
“属下析木,求见教主。”他叹了口气,一掀衣摆长跪不起。
门“咣”的一声被内力冲开。门内一身雪缎中衣的魔教教主微生白眼中风暴聚集,眼看就要发作,却在看到跪着的析木时忽然愣住了, “你!你先给本座起来。”
“参见教主。”析木没有抬头,也没有起身。
“你也是为了替玄枵求情?”清冽的声音中蕴藏着怒意,“本座说过,求情者同罪!”
“不知教主指的是何罪?”
“自然是……”微生白语塞,恼羞成怒道:“本座说他有罪,你敢质疑?”
析木不由得又苦笑了一下,“属下不敢。”
“不过我现在心情不错,你若是能猜出玄枵犯了什么错,本座就放了他,再治好他的手。如何?”微生白看着眼前人的发顶,忽然勾起一抹恶作剧的笑。
……这不是强人所难吗?析木无奈地抬头,却在看到魔教教主的脸时忽地顿住了,“阿⋯⋯阿宝?”
眼前这张脸顾盼神飞,几乎完全看不出当年那小胖子的痕迹,一双星眸也再不见半点唯诺懵懂,唯有那种熟悉的感觉,还是让他在看到他真容的那一刻乱了方寸。
微生白没有想到他会认出自己,显然吃了一惊,无防备之下让析木骤然站了起来,拽紧了他的衣袖。“你!大胆!”
析木像被谁抽了一鞭子似的,猛地抽回手,苦涩道:“是……属下无状了,请教主责罚。”是了,自从答应给苏冽卖命换他救阿宝以来,这十年也只让他在阿宝伤势刚好时见了一面,之后就以人质为名将阿宝与他分开了。他是怀疑过,但心想只要阿宝平安,能远离这个血腥的江湖更好……可他哪里想得到,他珍之重之的天真善良的阿宝,竟然就是现在这个杀伐果断喜怒无常的魔教教主?难怪新教主继位以来每次他求见都被驳回……是心虚?还是,想忘了自己那段傻的可笑的历史?那当初为了救他背弃信仰将命卖给魔鬼的自己,究竟又算什么……
微生白在一旁看着他神色变幻,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他刚刚推开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可是现在,好像更说不清了。“没错,是本座一直在骗你你满意了吗?我不过儿时贪玩嫌我父亲太烦,出走混到那群孩子里。扮猪吃老虎的确很有趣不是么,后来我待得太久想回去了,就故意想了个办法调开你,那些饿疯了的,果然我几句撩拨就受不了了,也就你是真的傻……”傻到为我连命也不顾了,傻到为了救我去做了十年你最厌恶的事,去杀那些无冤无仇的人。他觉得有些说不下去了,“你以为本座会在意你?你死活都和本座没有关系!”
析木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忽然露出了一个堪称温柔的笑意:“阿宝,大概是没有人敢提醒我们教主,你说谎的时候,像是要哭出来一样吧?”
“什……什么?”微生白有些懵,直到他被一声闷笑叫醒,“看教主没罚我大不敬之罪,属下就放心了。” 窘迫得连教主的尊严都忘了,看来没有他刚才想的那么糟糕啊……
“我……其实我也不是全都在骗你的……”
“比如呢?”
“比……比如我小名真的叫阿宝!还有……”
“还有,你那次真的是最后一次叫我老大了……”
“我……对不起。”
“我不怪你,” 他温柔地摇摇头,促狭地笑了起来,“但我还要再重新认识一下你了,教主~ 还有,不管玄枵有什么罪,刑罚是不是可以再商量?”
“……”
“嗯?”
“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