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生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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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富有诗意的名字。在百度搜其故事,一个冷峻面容出现,三角眼,眯成一条线,淡定而含着忧郁感。
原以为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度娘告诉我他刚过五十,现为浙江大学美术与批评理论研究所副所长。后从浙大官网得知,江弱水是他的笔名,他的真名叫陈强。
他的几部著作都有广泛的影响力,如《抽思织锦:诗学观念与文体》《古典诗的现代性》《湖上吹水录》《中西同步与位移》等。
弱水三千取一瓢,江弱水取的这一瓢自然是“诗歌”,他非但在诗歌研究方面建树卓著,更重要的,他还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人。他出版了诗集《线装的心情》。
江弱水是一位深具才气的学者,文字中总是呈现着一种让人难以言明的滋味,或许这就是“江氏文趣”。他对作品、概念的解读,总是带着一种“调侃式”而又有浓厚的“学术味”的表达。如他曾在课堂上对“慵懒”是这样阐述的:
“适度的慵懒,其实也是人所拥有的最佳形象之一,不然约翰逊博士就不会承认慵懒的意态:朦胧的星眼,蓬松的云鬓,以及滞涩的步容,于是‘懒’竟成了一个极富魅力的字眼。
西方亦然。
波德莱尔诗中的女主角,少不了带几分热带阳光下的慵懒。超现实主义诗人布勒东有诗曰‘你的慵倦使我的眼里充满泪水’。”
江氏语言,“江氏趣味”十足。他对文字的把握,不是用“形象”一个词所能概括的,隐隐约约地闪现着“钱锺书”的影子。
才气和学养聚合,灵动和味道交杂,在读者一望无垠的阅读的希望之田野上,生长出几多妖艳而散发着香气的花朵。
2
《诗的八堂课》就是这样的作品。
《南方都市报》有文对此书这样评价:
“江弱水以批评家和诗人的双重身份,讲论诗艺,擘肌分理,钩深致远。在古典气息中蕴有现代的美学意识,在中国式的神悟之外又追求西方式的严密,这是当代最好的诗艺入门书。”
这个评价不惜溢美之词,特别是“当代最好的诗艺入门书”。本书是由作者的讲课录音整理而成,内容丰赡,角度独特而新颖。
《诗的八堂课》就博弈、滋味、声文、肌理、玄思、情色、乡愁和死亡为话题,对“诗”的构成展开“有意义而有意思”的讨论。这八个方面显然不是同一标准下的主题,用作者的话说:
“八讲中,博弈讲的是诗的发生学,滋味、声文和肌理分别从味觉、听觉和触觉来讲诗的鉴赏论,玄思、情色、乡愁、死亡则涉及诗的主题。”(后记,第二百零八页)
我们没有必要去探讨这八堂课的设置逻辑,在“个人认识论”支撑下的叙述和分析,反映的是一个单个个体的认识价值,或许会揭示一些普遍性的真理,但个性化解读才是其最“有意义”的。
从《诗的八堂课》之后记,我们或许可以揣测作者的写作意图:
“我一直想写一本书来谈谈诗,谈谈诗都写些什么,怎样写出来,可以怎样去读,诸如此类的话题。
程度介于入门学习与专门研究之间,不分古诗、新诗或者外国诗,也不深究隐喻、意象、象征和境界等概念,只就我认为有意义的方面,来说些有意思的见解。”
所以,江弱水在他“有意义”的认识论之下,为我们展示了一个“有意思”的江氏诗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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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有意思”而“有意义”的讲诗模式,最显著的,表现在讲座内容的选择上。
诗歌内容驳杂,诗歌形式有序,诗歌价值意义深远,这些都可以成为讲座的内容,而作者单选这八个方面作为讲座的主题,原因何在?意义何在?
另外,就如诗歌鉴赏学,作者为何从读者的“感官”入手?为何又仅仅选择“味觉”“听觉”和“触觉”?诗歌的主题丰富多样,作者又为何只选择了“玄思”“情色”“乡愁”和“死亡”?
显然,“博弈”一章是作者写得最精彩的。
作者把诗人作诗的类型分为“博型”诗人、“弈型”诗人和“博弈兼济型”诗人。
博型诗人如同赌徒,其诗学就是赌徒的诗学。弈型诗人如同棋手,其诗学就是棋手的诗学。
对诗人作诗类型的归类,江弱水先生绝非第一,并且,从灵感和技艺角度的来分析,也许也有很多学者做过专门的研究。
而江弱水先生的独特之处,应该是把“博弈”引入到这一分类标准的阐释上,不仅增添了内容的“趣味”,更为重要的是,用“赌徒”和“棋手”来形容这两类诗人,更加清晰而突出地显示出这两类诗人的作诗特征。
“赌博”和“下棋”,是我们生活中司空见惯的事,甚至是我们自己有过实践的娱乐活动,而作者却把它作为诗人“作诗”的类型特征,这个说法显然是独特而新颖的。
作者认为,博型诗人,其作品多依赖于灵感;弈型诗人,其作品多依赖于技艺;博弈兼济型诗人,其作品则灵感和技艺兼而有之。
灵感派最早的代表是柏拉图,他在《斐德若篇》中说:
“若是没有诗神的迷狂,无论谁去敲诗歌的门,他和他的作品都永远站在诗歌的门外,尽管他自己妄想单凭诗的艺术就可以成为一个诗人。他的神志清醒的诗遇到迷狂的诗就黯然无光了。”
在柏拉图那里,诗人似乎被一种神性的力量主宰者,诗人是“神的代言人”,所以诗是“天赐而非人造”。
包括西方著名诗人雪莱、科勒律治、里尔克,作者皆认为是灵感主宰着的诗人,他们“不是诗人在用语言表达自己,而是语言在通过诗人表达它自己。”(第七页)
作者认为,赌徒其实是被命运控制的消极被动者。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不是一般的赌徒,是赌圣。天才诗人都是“赌博”的高手。诗作就是他们赌博赢得的筹码,只存在赌与不赌的问题,而不存在赢与输的问题,他们逢“赌”必有收获。
而棋手诗人,强调的是技艺,是模仿。瓦雷里、T.S.艾略特这些大角儿,也是对浪漫主义的反驳,在古典主义的路子上前行。前苏联的兹维塔耶娃、智利的聂鲁达都把诗歌作为“手艺”,自然是技艺派的杰出代表。
就像古罗马的贺拉斯在《诗艺》中说:
“你们若是见到什么诗歌不是下过许多天苦功写的,没有经过多次的涂改,那你们就要批评他。”
显然,灵感和技艺的分歧,在古罗马那么久远的年代已经存在了,只是后代人根据自己的特性,不断地实践着、发展着而已。
4
对于其他章节的内容,作者在后记中也已经有清楚阐释,是从诗歌鉴赏论和主题方面来讲的。
诗歌鉴赏,作者单拿出读者的“感官”感受作为重要的内容,作者是有独特用心的。
诗歌的滋味,从味觉角度入手,这与我们的饮食生活联系在一起,用钱锺书所说,“西语里的‘文艺鉴赏力’和‘口味’是同一个字(taste)。”这是感觉的联动。这部分的有关内容,我在《诗歌的滋味:带着欲望的栖息》一文中有过阐述。
因为中国人喜欢“品诗”,既然是“品”,这就是个味觉问题,所以讲诗要讲讲“诗歌的味道”的问题,我想,江弱水先生也有此意思。
而诗歌的“声文”,显示的是诗歌的音律,这本来就是诗的一个“特性”!诗是用来唱的,在“听觉”的角度来讲,诗本就是音乐艺术。特别是用文字来表达音乐,诗歌也有其特殊性。江弱水先生着笔与此,自然有其意味。
诗歌主题,我以为玄思并非最重要的。特别是中国诗歌,在“诗言志”“诗缘情”的背景之下,“思想”“感情”才是诗歌最重要的。在西方叙事史诗的背景,玄思更是与叙事的真实背道相驰。
玄思,是哲学的思考,是形而上的,在中国,或许魏晋玄学诗、宋代哲理诗等等才有这样的特征。而江弱水先生却说:
“用诗来玄想,来进行形而上学的思考,让诗的语言获得处理思想的能力,应该是文明达到很高的程度才能做到的事情。”
诗歌中有很多虚幻的东西,我们认为它是“虚写”,如果也把它算作“玄思”的话,那么,玄思这个词,在江弱水这里明显是放大了概念的内涵。
这里就有两个问题,一是写玄思的内容,二是把玄思作为作诗的形式。作者并没有区分,而且在讨论的时候,似乎混在一起。
如果诗歌以“言志”“抒情”“叙事”为本,把“情色”“乡愁”“死亡”作为诗歌主题阐释分析的重要部分,我们在书中没有发现作者用心于此的原因和意义。
而作者却是把“情色”定位为一种“感性”的艺术,如此看来,就与诗歌“抒情”的本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毕竟还是多了一部分“性感”的内容,那就是“色”,虽然诗也是灵与肉的交织体。
在这一章中,作者把“情色”和“色情”做了大篇幅的区分。但基于性感之上的抒情,无论如何都没有逃脱“性”的部分,自然只是用弗洛伊德的学说来印证着某些相关的内容。文中内容繁多,似乎有些眼花缭乱。
乡愁是一种无奈的思想。乡愁和诗歌有着某些共同的特性,它不需要存在的理由,也无法随便歼灭它的躯体,如同灵魂,在肆无忌惮的飘荡。
正如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里斯所说:
“哲学是一种乡愁,是一种无论身在何处都想回家的冲动。”
如果说诗歌是乡愁的一种载体,而诗人又何尝不是?在思乡的境遇下,诗人、诗、乡愁三维一体,共同表达着一种无奈而又抱着幻想的愿望。
江弱水对乡愁的理解似乎还不是特别深刻,在书中对乡愁的虚写也只是表达着简单的思乡之情,并没有把笔的触须深入到分析诗人心灵的内部,也没有把其上升为一种生命的哲学。
对于死亡,并不是中国诗人钟爱的话题。即便是诗中涉及,也是诗人的不得已。
诗人用“死”表达的是“悲悯”,特别在中国诗人这里,“死亡”寄托的是“忠君报国”的远大志向。这可能还谈不上“死亡哲学”。
希罗多德在《历史》中记载波斯王薛西斯的话相当让人惊醒:
“我想到人生的短促,看到这样的大军百年后没有一个人能或者,心里突然起了悲悯。”
我由此想到,三国的曹操感叹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苏轼则说: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这些对“死亡”担忧和感叹,并非一种“壮怀激烈”,只是对人生、对生命、对宇宙的悲悯。和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尤未悔”,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徐锡麟“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大为不同。
P.S.
《诗的八堂课》展开了一个宏大的叙说空间,初读如同迷雾,细品趣味横生,然要拨云见日,非深厚诗力所能为之。
这八堂课,洋洋洒洒,遥见主题,却难提纲挈领;内容驳杂,材料横陈,似有序,又如无序,似清晰,而又凌乱。或许是自己学力不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