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几经波折,终究还是难逃牢狱之灾。
当时,他从红卫兵手中逃脱后,带着老母亲藏身于一个小村落,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知道他身在何处的人寥寥无几,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上校藏身的地方叫小陈村,和我们这边分属两个县城,中间隔着一条蚂蟥岭,自然也就不属于我们这边的公安管。
一年多来,他就和老母亲落脚在当地的一个老庙里,天天早晨傍晚扫地,白天夜里陪母亲念经,他念经的水平都超过了寺庙里的大和尚,甚至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剃了光头,穿一身僧衣,没人知道他的来历。
他在那个村照样是好人缘,大家尊敬,上下欢喜,以至于那天公安去抓他们母子的时候,和尚集结起来,拦在门口,不让公安带他走。最后,上校劝散了和尚,才被押上车带走。
上校的聪明体现在方方面面,即使自己被抓了还惦记着两只猫,因为是被突袭,所以什么都没带,公安就给他十分钟回家拿必备的东西。
利用这空档,上校趁机给父亲递话,明的不敢说,只能暗示父亲。
后来,父亲就从寺庙里把两只猫带回了家,安顿好猫之后,就约着老保长去县城看上校。
因为赌博,老保长经常进出公安局,他认得一个管后勤的干部,干部客气地招待了他们,但听到他们要见上校,就一个劲儿摇头,像一个老师一样给他们讲大道理和铁面无私的纪律,叫他们死心。他们没见着人,只好回家了。
一天下午,祠堂门口又贴出了一张大字报,是公安局发的通知,上面写着上校是大汉奸不是鸡奸犯。
这对于我乃至一家人来说都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为上校是鸡奸犯连累父亲这件事,我自卑得不行,爷爷还给我准备了一把三角刀,专门用来对付可能出现的坏蛋,保护我和全家人的尊严。
现在这个公告一出,我因羞耻而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过去了。那天,爷爷特意杀了一只鸡,张罗了一桌子的酒菜,犒劳这个特别的日子。
但父亲对贴公告这件事充满了疑虑,爷爷回答道:“这是上校在帮你,当然也为自己。”
爷爷觉得上校是个聪明人,知道小瞎子的诬陷后,要为自己和他们一家人澄清事实,就拿这个作条件,让公安出白纸黑字来作证,然后才接受审问。
我觉得爷爷说得有道理,这也符合上校的性格,再说父亲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肯定不会让父亲背鸡奸犯这个黑锅。
但同时,爷爷也担心有了大汉奸这个罪名,上校不知道会不会被判死刑。
自从公告贴出来之后,不时传来上校的缕缕音讯。有人说上校硬骨头,怎么打都不开口;有人说他当过军统特务,有本事对付公安,根本没挨打;还有人说公安请来专家下了药,上校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一时间,众说纷纭,真假难辨。
此外,还有关于上校肚皮上纹的字的猜测,大家像猜谜语似的,什么都不顾忌,乱猜一通。
为这些事爷爷几次去向老保长讨教,得到的答复是:都是胡说八道。
直到有一天,村里有人打架,派出所来人处理,撂下了一个说法。公安的说法自然有权威性,很快传播开来,把那些不靠谱的说法都压了下去。
这说法是:不管上校有没有吃药,有没有挨打,反正他已经坦白了,承认小瞎子是他害的,因为小瞎子看到了他肚皮上的那些字。那些字虽然下流,却成了他是大汉奸的最好证据。
是不是汉奸这件事,只有老保长一人清楚,因为当年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和上校来往密切。
之后的一天,老保长上门,亲自讲述了上校的这段往事。之前三缄其口是因为他承诺过上校,不曾想上校落到这步田地,他实在是不忍心。
如今把事实说出来也是为了尊重他,爷爷和父亲可以去四面八方讲,去堵堵那些烂舌根,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相。
老保长从上校被鬼子抓去战俘营开始讲。那时,老保长本准备去战俘营看望上校,却被告知一月前上校已经被人用轿车带走了。
带走他的人是个日本人,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鬼子,她把上校当宠物养,高围墙,大花园,佣人伺候,好吃好喝,就是没有自由。
她是出了名的大汉奸,本是上校要除杀的对象,没想到自己却成了她的玩物,这是让上校最难过的,他怕日后无法和国家交代。
爷爷听着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他应该趁机把她杀了。”
老保长用一种谴责的语气顶撞爷爷:“就你聪明,人家不是吃素的,人家吃的味精比你吃的盐还多,轮不到你来聪明。”
原来,女汉奸一接到上校,就把一句很私密的、宣布所有权的话和自己的名字刻在他肚皮上了,还拍了照,把照片放在了保险箱内。这样即使有一天自己被上校杀了,别人也会以为是因为情感不合,而不是国家大事。
这些纹身让上校吃尽了苦头,如今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直到1945年鬼子投降,先前那个被上校救过的女特务就四处到处打听上校的消息,知道他因为被女汉奸包养,进了监狱。
后来女特务委托老保长去探望上校,并询问他到底有没有被鬼子收买,做过汉奸的事。
上校一字一句向老保长保证:“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之后又写了一封信让老保长转交给女特务,整整写了五张信纸,而且每个字都是用血写的。
后来国共开战,前线军医不够,在女特务的帮助下,上校被调到前线做起了军医,由于他救人的工具是用金子打造的,别人都称他为“金一刀。”
之后,上校又救了解放军的大首长,然后就都跟着大首长走南闯北,救死扶伤,立功受奖,享受“金一刀”的名誉。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转眼又是一年的冬天。这年的冬天有点反常,整个腊月没有下一场雪,只下了几个雪珠子,老天似乎在体恤上校,不让他孤苦伶仃地在监狱里受寒挨冻。
到了正月,开始下起了大雪,一天的晌午,老保长一身雪花,突然出现在我家。
那时,家里还有客人,只见老保长一脸杀气径直走到爷爷面前,二话不说,抡起手朝爷爷脸上连扇两巴掌,一边骂:“你个王八蛋。”
老保长话骂得很难听,又是大过年的,上门闹事,于是父亲用手钳住他的脖子,狠狠骂道:“除非你承认吃醉酒,否则我今天要你的老命。”
老保长嚷道:“我没喝醉酒,我是替你兄弟打他的。你问他,到底作了什么孽。”
父亲松手后,老保长又骂骂咧咧了一会儿,并表示以后再也不踏进我家的门,也别让他在外面看见爷爷,否则看见就要打骂他,即使被抓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说完后,老保长就气呼呼地走了。
父亲追出去一会儿,回来后也恶声恶气地责问爷爷,是不是他揭发了上校。
爷爷一言不发,只闭着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流,看到爷爷这个样子,我也嚎啕大哭,恨不得哭死。
事情很快就搞清楚了,确实是爷爷揭发了上校,虽然爷爷不知道上校躲在小陈村,但他派三姑跟踪了父亲,就知道了上校的住处。
这件事情,父亲是从三姑嘴里得知的,他气得当场哭了出来。
得知真相后,父亲对爷爷说:“你不是人,从今后我不会再叫你一声爹,不会同你吃一桌饭,不会管你是死是活,我只管葬你,料你也活不长了,早死早收场。”
自此,父亲和爷爷算是断了父子关系,像他说的,不再和爷爷吃一桌饭,不再叫他一声爹。父亲收拾了自己的衣服住到了上校家,从此除了回家吃饭,其余时间都待在上校家,和上校的猫在一起。
而自从这件事后,村里人对我们一家的态度一落千丈,比当初说父亲是鸡奸犯时更加变本加厉,出门都会有意外降临,吓得我们一家人都不敢出门。
最后,父母送我上了船,要送我去很远的地方,临走前,母亲哭着对我说:“你一定要平安,一定要回来看我。”
而那天,我没有和爷爷告别,爷爷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这使多年后的我十分后悔。
出海前,有人给我捎来消息,说上校写了一封申明,大纸大字,写给全村村民,希望大家原谅爷爷,写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大家看了都很感动,都服气,也就原谅了爷爷。
只是,此时的我已经下不了船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亡命天涯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