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宁在阿冽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座下人被茶盅砸了个头破血流,碎瓷一地。那人趴在地上不敢再多话,只听得松花骂到“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欺上瞒下!让你送去兵卒家的米粮你竟然还敢私吞?”
那人慌忙磕头大呼饶命:“公主明鉴!公主明鉴!小的却是没有克扣粮食啊!您看那账本上是清楚写着三千石新苗,小的的确是运去了三千石啊!”
松花怒意更生,“是,你是运去了三千石,三千石大半都是差次种,只面上垫了一层好苗!”
小公主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手,听到那人辩解道:“是被冻坏了。”
晏宁听见这话,胸中也烧起一阵无名火来。
“冻坏了?”丹荣问道。
“是啊公主!您不知那蜀地气候,小的送粮去时也没想到竟会这样冷,才没有好生地提防让苗被冻坏了!小人真的并非故意,求公主明鉴!”那人说得言辞诚恳涕泗横流。丹荣点了点头,神色淡淡“去堂前跪着吧,这事看来还有些疑虑。”
松花气不过:“公主!”
丹荣瞥她一眼,说道:“你太急躁了,他现在是肯定不会认的。”丹荣把晏宁唤了过来,递他几卷书,示意他看看,晏宁打开来,全是银钱往来和住宅之事,他并不长于商贾之事。干脆地开口要事情做了“殿下有何吩咐?”丹荣觉得他不多问很好,当即写了封信,吩咐他“你跑一趟大理寺,这几卷书与信亲手交给戴卿。”
晏宁策马前往大理寺,门口的通传接了公主府的牌子将他引入议事厅,厅前两座石貔貅虎虎生威。
大理寺卿戴书意见是他,略有吃惊,“晏执戈不是在护卫公主殿下么,今日如何前来?”晏宁抱拳“公主府上有件案子,希望能让大理寺经办。”
戴书意快要40岁,她小时候便是长安出名的神童,择意机断,办案如神,20岁便破掉了经年府上三大奇案,是当世奇女子。大理寺在她手中安稳运转十年之久,手段是极硬的。
晏宁将那封书拿出来,小厮转递给戴书意。
戴书意看了,招过一个知事来,晏宁听见是姓穆。
莫不是熟人?
穆远山刚处理了一桩胡人与本地人的商事纠纷,才刚撤下卷宗就被通报了戴卿叫他前去,传话的小厮简短地告诉他丹荣公主府上的事,具体的也说不出来,他想起那个古怪的公主殿下脑壳都有点疼,琢磨着自己最近处理的事务里有没有跟她府上有关的,走到议事厅前已盘了两遍,确定是没有差错了,这才有了些安全感。进厅一瞧,来的人还是老相识。
“晏执戈。”他拱手与晏宁相见了。
这个人晏宁是很熟识的,嘉和八年的探花郎,那年曲江宴上最才华艳艳的读书人。行事颇为清正近苛,扎在大理寺虽然办了不少案子却也得罪了不少权贵,所以一直官升不上去。
案上换了一通浓茶醒人神,穆远山集中精神看那卷宗,榜首写的是一个普通粮食商人,再往下是一份看起来中规中矩的账单,记录着从四年前八月开始到长安做生意到现在的出入,翻过去却像是一份富贾的私人账了,东南角上两座私宅,畜奴三十人,不明的出账丝帛三千批,其他银钱各数。
心下有了底。
戴卿与穆远山对视一眼,问晏宁“公主殿下想让大理寺如何?”
晏宁照原话道“此人是公主铺子里一个管事,负责去年运往蜀地给老兵们的钱粮,但今年那边的消息,这份钱粮并没有如数到。”
“这是这个管事今年交上来的账本,虽然做得好看但确是贪了许多墨的,金额有些大,所以希望大理寺经手查一查。”
戴书意看了那卷宗,是公主府自己查出来的东西。既然公主信中点名穆远山,她便当即将这案子交给了他。
晏宁告退。
回了公主府,此时管事们已走了个干净。小公主得闲正喝茶,见他回来了把他招进亭中问“戴卿如何说?”
“戴卿将案子交给了穆理事全权处理,一有结果立马通报殿下。”
晏宁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没敢站太近。
“这样就好。”小公主说,“那人现在拘在暗室里,他们可要快一点查,不然我可找不出多的理由来拘留良民了。”
晏宁看着她娇娇的模样,故意问她“咱们丹荣殿下拘个刁民也要费这么多心思?”丹荣抛他一个鄙薄的小眼神“晏长安你懂不懂规矩呀?”
过了几日,大理寺卿递了请帖邀小公主去九曲湖喝茶。
九曲湖名上虽然是个湖,实际上是个很大的茶楼。茶楼四合围成,中间有九颗百年的枫树,听说当年九曲湖的老板因为喜欢这树而在此定居,这枫树秋日时华盖参天,身居其中听风落叶有湖上之感。
今日大雪,车马至九曲湖颇费了一番功夫。
戴书意在门口等着丹荣“刚才在楼上望见小姐车马来了,这下来等着了。”丹荣笑笑“麻烦先生在这风口站着,上去吧。”
茶过三杯,戴书意从案下拿了好几卷竹卷出来。丹荣也放下了茶。松花上前来将竹简打开,为两人递上护手的锦帕。戴书意笑道“是我疏忽了,忘了小姐不像我是常翻动这些的。”
“无碍,”丹荣应道“先生约我出来,可是前几日转给大理寺的案子有难办之处?”
戴书意点头“小姐看吧,这是这几日我们查出来的东西,略有些不好定夺。”
丹荣一卷一卷地看完了,眉头也一点点地蹙了起来。“这些赃物可能追得回来?”
原来那管事在她铺子里做的三年,已经是把自己喂得非常肥了,除去公主府查出来的东西,他还在乡下为自己老夫老母建了座豪宅,为自己兄弟买了官。“唉,”丹荣叹了口气“我怎么不知道我铺子竟然能挣这么多钱?原来都跑进这些玩意的钱袋子里了么?”
戴书意脸上挂着公事公办的笑,说道“早年一些被他变卖的可能是追不回来了,他的家产倒是可以没收按账归还公主。此外还有一件小事。”戴书意手上还有一件竹简。
丹荣接过打开看了,待她看完后面上带了一点笑意。“这是您整理的?”戴书意狡黠道“这是远山给小姐的。”
丹荣收下了穆远山给她的竹简,其他的是公文,戴书意收了起来。丹荣说到:“这个人该如何判便如何判吧,总归是我名义下的铺子,再如何御史台都是要多嘴我两句的,他漏的税吏部和我的人正在盘算,今年上税的时候正好就一起送上去,要是有谁求情的,我一定都告诉先生,也希望先生不瞒着我,另外通告时候的用辞还请先生斟酌了。”
戴书意答应得爽快。她还有公务在身,两人便自茶楼散了。
这事告一段落,小公主也有些饿了。想起来要吃茶点。
晏宁被叫进去和她对案坐着。这时两人拉开了朝向楼内的帘子看起了风景。那几颗大枫树叶子都掉光了,树干光秃。围成的院子里四方扩开了水槽,冬日天寒,水道已经冻上了。一阵霜风吹过,窗棂微微响动,有一瞬间她想起来不久前坐在这里,与穆远山下棋的事。那时秋风刚起,九曲湖还花木扶疏。
她探个脑袋出去出往栏下看,晏宁伸出手去虚护着她脑袋。
“你干嘛呀?”小公主问。
“簪子要掉了我可没阿冽那样的功夫能给你捡起来。”
小公主翻他白眼她趁着没人便趴在桌上吱吱歪歪“好饿啊!”
刚才跟戴卿论事的从容模样不知扔到哪个角落去了。
晏宁嘲笑她“谁让你挑食?是谁在车上说陈桂花不好吃的?”小公主一听更饿了,蔫哒哒地瘫在桌上,像一块金贵的狗皮膏药。
九曲湖的茶点每日都是神秘菜单。不端上来是不会知道是什么的。梅花揭开盖子,一阵清香扑鼻。侍女微笑着解释:“今日是白玉梅花糯。”那糕点小巧两层,一层梅红一层脂玉色,面上印着两片梅花瓣。糕点质地柔软微弹,小公主捏起一个咬了一口,很是弹牙,椰奶味儿中混着梅花清香,带着草木的天然气息。
“梅花儿来尝一个。”小公主想起来,打趣梅花道。
晏宁撑着脑袋坐一边,“梅花吃梅花。”
梅花打趣回来,“长安居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