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崔罗石
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外面仍在下雨，我推开窗，看到老街对面的早餐店门板正在水中漂浮，远处有几辆汽车，只剩车顶露在水面。
台风席卷过后，洪水已经泛滥一个月了。
我的住处是租来的小店铺，二层是我住的阁楼，因此洪水倒是没有影响到我，但食物紧缺是个大问题，我每周都必须出去采购。
阁楼下的店面很小，楼梯占了大部分空间，还有个卫生间。我准备出去买吃的，卷裤腿下楼，才下一半的楼梯，膝盖就没在了水里——店门的卷闸门拉不上，所以洪水灌了进来。
刚到门口，就听到卫生间有声音，我转身走了进去，发现房东留下来的巨大浴桶有一半沉进了水里。
木桶里好像有东西？
我好奇地走过去，往里面一看，一张黑黝黝的脸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头狗熊，全身黑色的毛，还有稍微不那么黑的鼻子。
“啊啊啊啊！”
我大叫几声，直接往后退了几步，抄起了靠在角落里的拖把。
活见鬼了，木桶里居然有一头熊！
我这么一喊，木桶里的狗熊也嚎了一声，突然站了起来，但没站稳，连熊带桶往后翻去，溅起了一片水花。
我还呆立在原地，就见狗熊从水里爬起，他抖掉身上的水，一脸不满：“你瞎叫什么？我又不会吃你。”
我惊得几乎昏厥，闭紧了嘴巴。
卫生间里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狗熊和我大眼瞪着小眼，好一会儿我才镇定下来，吞了一口唾沫：“你会说话？“
”当然了，凭什么我不能说话？“狗熊白了我一眼，”你拿着拖把做什么？“
我赶紧丢掉拖把：”没有，大清早看到一头会说话的狗熊，实在是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你这样很没礼貌，请你尊重我，用一个狗熊或者一位狗熊来称呼我。“
狗熊纠正我。
我们并不势均力敌，狗熊一巴掌可以将我扇飞，我急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大清早起床看到一个会说话的狗熊真的很可怕。
“你不用担心，我对你的肉不感兴趣，我是为了躲避猎人的追踪躲到这里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谢谢你对我的肉不感兴趣。”我看了一眼自己细瘦的胳膊，很是感激。
刚还想问为什么会有猎人追他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从木桶里掏出一份报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是城里的报纸，版面全都是关于洪水的消息，还有整座城市被水淹没的照片。
在下面还有一个小版块，说是前几天市中心的动物园护栏被洪水冲垮，园里的动物都跑了出来，其中包括狼和老虎等凶残猛兽，目前已经开始组织人员处理。
由于逃走的动物实在太多，仍旧有一部分在市区游荡，相关部门警告市民不要轻易离开家门。
“现在他们颁布了动物清楚计划，招募了猎人，我前天看到几头狼被射杀了。”狗熊一脸严肃地说道，“你大概是好久没出门了吧？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动物尸体和抗着猎枪的人。”
我点了点头，想到万一出去买袋米就被老虎咬死，那就死得太惨了。
想了一会，我看了眼狗熊，说道：”所有的动物都会被射杀吗？他们也杀企鹅这样的动物？“
他看白痴一样看着我：“企鹅没了冰，早死了，活下来的，当然都是像我这么强壮的动物。”
我点点头，又规劝道：“既然你会说人话，也听得懂人话，那不如老老实实去投降，他们也不会开枪打你的……我们人类都爱动物，给它们建造巢穴，愿意帮它们铲屎，甚至拍照的时候给它们加滤镜……“
“放屁，那你知道我是怎么被抓进来的？他们在我的屁股上打了五枪，如果这世界有爱，要枪做什么？“
狗熊大喊。
我看了一眼他那个黑乎乎的有点丑的大脑袋，还有硕大的熊掌，没有说话。
狗熊又说：”你这人脑袋真简单，也不会想想，动物园已经被洪水摧毁了，城里还有一堆烂摊子，怎么有时间安置我们这些动物？一枪打死，拖走尸体不是更简单吗？“
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管他说的是不是实情，我都爱莫能助。
“而且，我还有一件事没完成。”狗熊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什么事？”我问道，感觉他在皱眉。
他把报纸抢了过去，翻到另一面，指了指上面的一张照片：“我想找到她。”
我愣了愣，照片上是只毛色发黄的北极熊，底下有文字标注，说这是一只成年雌性北极熊，逃出动物园有几天了，为了防止对市民造成生命危险，目前正在进行通缉，市民提供线索可以获得奖励。
只是那么一秒钟，我就醒悟过来，大吃一惊，抬头看着狗熊：“你不会是喜欢她吧？”
原先还大大咧咧的狗熊，像是羞怯一样低下头。
我嘴巴张了张：“你为什么会喜欢一头北极熊？”
“她住在我隔壁，我经常隔着玻璃看她……不过她的世界里冰天雪地，和我生存的环境不一样……我们做邻居好几年了。”
狗熊回答。
“可是……”我欲言又止，担心一说错话，自己就挨上一巴掌。
狗熊瞄了我一眼，耸了耸肩头：“你不懂，爱是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跨越性别和种族。”
爱可以跨越性别我是赞同的，但能否跨越种族，我保持怀疑。
一头生活在丛林的狗熊，竟然想和一头来自北极的熊谈恋爱，实在是天方夜谭。
我笑了起来，揶揄道：“那你们进展得怎么样？你向她表白了吗？”
“没有……我基本没和她说过话。”
狗熊挠了挠脖子，一脸尴尬。
我摇了摇头，心里对狗熊起了同情心，开口道：“你愿意待在这卫生间里就待着吧，我得出去买点米和面，顺便看能不能帮你带几块肉回来。”
说完要走，狗熊却按住了我的肩膀，说道：“你要出去买食物，我也想出去找她，我们不如结伴出去，也有个照应。还有，我们可以划着木桶出去，现在外面有的地方水已经深到无法步行了。”
狗熊的提议很不错，我们用拖把和扫帚做了两把简易的船桨，把木桶推出了店门口，外面的雨变小了，我找了黑色的雨衣让狗熊罩上，以防被猎人看出来，然后和他爬上了木桶。
狗熊的体型大了我足足一倍，木桶里变得有些拥挤，但是好在有他帮忙划桨，木桶移动的速度快了些。
上了街之后，只看到到处都是浑黄一片的水，整座城市仿佛陷入了汪洋大海中，有一些人也出来找寻食物了，不过他们大多是坐在一些简陋的木船上，我们乘坐的木桶和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座城市虽然靠海，但住在城里的人们已经丢失了航行的技术，红绿灯口几艘船撞在了一起，我看到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站在一艘游艇上，正在指挥着，让所有的船只按序通行。
一看到这么多人，狗熊就把脑袋裹进雨衣，缩进木桶里，我跟着紧张起来。
但穿着制服的几个人只是冷冷瞥了木桶一眼，并没有让我停下来，倒是路过一艘上面坐着三四个孩子和一个成年男人的划艇时，那几个小孩子看着我的木桶笑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抓来小石子，往我抛了过来。
我侧头闪过，瞪了那群孩子一眼，他们才吓得安静下来，缩回了男人的身后，男人则是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我不再搭理他们，用力划着木桶，拐过红绿灯后，见周围已经没人了，才让狗熊爬了出来。
狗熊的眼睛从雨衣下露了出来，一脸生气道：“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管这些孩子叫熊孩子，要是他们真是我的孩子，我绝对一巴掌扇死他们。”
我说你可真残忍。
他哼唧道：“那是当然，我是狗熊，又不是英雄。”
我正打算回他话，突然发现不对劲，木桶漂流的速度瞬间快了起来，向着这条街的路边靠了过去。
我扭头一看，不远处的水面出现了个漩涡，迅速打转着，所有水面上飘着的杂物都被卷了进去，瞬间就不见了。
我吃了一惊，以前看过关于下水道系统的书，通篇都在警告行人，别在下雨天靠近那些打着漩涡的水洼，那是下水道，要是太靠近，会被卷进地下的排水管道里。
我水性本来就差，吓得手忙脚乱，拼命摇动着船桨，但我们的木桶仍旧不受控制地向前滑行。
眼看就要卷进下水道里，我觉得自己完蛋了，绝望地用桨拍着水面。
惊慌的时候，狗熊从木桶里爬了出来，一下跳进了水里。
木桶的重量一减轻，漂得更快，离漩涡不到两三米的距离。
我心里骂了几声，这家伙果然信不过，抛下我自己跑了。
我叹息一声，干脆停下手上的动作，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就算跳进水里，我也照样会被卷进去。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木桶摇晃了几下就停住了，我感觉到水下有一股动力将木桶推出了危险区域，逐渐远离了漩涡后，木桶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水面上。
我松了一口气，看见一个黑乎乎的脑袋从侧边的水里冒出，是狗熊的脑袋。
他往我瞅了一眼，滑动着双臂，拖着一身水爬了进来，张嘴就骂道：“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偷了井盖，还好我水性不错，救了你一命。”
我心里感激，对他道了谢，之前答应帮他找那头北极熊也不过是说说而已，这才他救了我一命，怎么说也得好好帮他找一找。
划着木桶在城里逛了一圈，我花了比以往高上几倍的价格买到了大米和面条，还顺便买了几块肉，但是没有找到北极熊，只是在路边看到两只斑马的尸体，都是被淹死的，尸体冲到了路边。
天已经黑了下来，我们只好回了住处，回来之后，我让狗熊跟着我上了阁楼休息。
开了灯，在阁楼里把湿掉的衣服换了下来，我看狗熊一脸失落，就安慰他：“没事的，我们会找到她的。“
他很勉强点了点头，忽然盯着我看，说道：“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吧。”
“为什么你们喜欢猫和狗，却不喜欢狗熊？”
“啊？”
我怔了一下，大概没有人会不怕狗熊吧？我自小就听说不少熊吃人的故事，包括怎么装死爬树躲过狗熊，所以会怕狗熊，几乎是一种本能，从来没有考虑过是为什么。
我认真思索了一会，才回答他：“可能因为你是食肉动物，体型又太大，他们控制不了你，所以害怕。”
人们总是惧怕无法掌控的事物，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熊猫呢，不也很大？”他又问。
我想了想，说：“因为你长得太粗鲁了，一点都不可爱。“
狗熊张了张嘴巴，像是被噎住一样，最终没有说话，沉默地缩在了墙角。
我点了根烟，回到了床边。
我躺在床上睡了一晚，第二天窗外又下起了雨，我们又出去搜寻了一番，看见两个猎人正追着一只爬到树上的猴子。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发现，那头北极熊像是消失了一样。
接着的几天，狗熊没有放弃希望，他很执着。
我向来践行单身主义，从来不会被这种相信爱情的执着感动，但看他一脸惆怅，心里看不下去，只好帮他一起继续寻找，每天都精疲力尽回到家。
第一天买回来的肉很快被他吃光，我们有一次划着木桶到了被淹没的海洋馆附近，我听人说洪水灌进了馆里，里头不少玻璃都被击碎，鱼都游了出来。
我们才到海洋馆的门口，就看见底下一群身体扁长的鱼游过。
我让他下手去捞鱼，他却迟迟不肯下手，说是万一里头有鲨鱼怎么办？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我一脸严肃地说。
他这才颤颤巍巍把爪子往水里伸，我们捞了一个木桶的鱼回去。
一星期过去了，我们的搜寻一无所获，狗熊再没有了刚和我见面时的活泼劲。
他每天都垮着肩膀，话也说得越来越少，有时候我和他聊天，他只是用奇怪的闷吼声回应，似乎他的语言能力开始下降了，而且他站立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像一头真正的熊。
我怀疑他已经开始退化，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失去语言能力，变成充满攻击性的野兽。
第八天的时候我起了床，看见他蜷缩着四肢躺在地上，黑色的毛皮都是湿的，地板上也有一滩水，我明白过来，他昨晚又溜出去找北极熊了。
我叹口气，煮了面条，吃完后下楼想去看街上的洪水有没有退去，却看到店门口停着一辆快艇，里面坐着三个男人，其中两个人肩上扛着猎枪。
“你好。”
没有带枪的人看到我下楼，冲我招了招手。
“你好。”我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认出他后边的两个是猎人，心里打鼓。
“我是动物园的管理员，最近动物园被洪水冲垮的消息你应该也听说吧？现在有些动物在城里各处跑，大部分动物都携带狂犬病毒，十分危险，有几个市民被咬伤住院了。”他这么说道。
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早上收到举报，有人昨晚在你家附近看到一头黑熊，所以过来看看。”他掏出一本小册子，朝我晃了晃，上面贴着狗熊的照片，“这是动物园登记的一头雄性成年狗熊，你见过吗？”
我摇了摇头。
“如果能提供线索的话，我们会提供大量现金奖励。熊类动物生性残忍，他们可以直接撕裂一条猎犬。”
管理员明显不相信我，直勾勾看我。
“我真的没看到什么狗熊，你们觉得我能把一头狗熊藏起来吗？”我摊手。
管理员和身后的两个人猎人对视一眼，没有离开的意思，又扭过脖子看我：“市里对动物清楚计划很重视，有大量奖赏，提供线索，直接奖励十万块现金。我知道大部分市民都很有爱心，但爱心可以用在猫和狗身上，还是不要逞英雄好，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让这座城市重新恢复原样。”
这笔钱对我来说不少，有了十万块，我完全可以搬出这个破地方，甚至可以搬离这个轻易就被洪水击垮的城市。况且，我不知道阁楼里的狗熊什么时候会变回本性，到那时候，他不会再认出我，我只是他的食物。
把他交出去，对我们来说都是个好结果，我这样想着。
管理员咳嗽了一声，像是在等我的回答。
“其实，我确实看到了一头狗熊。”我点点头，淌着水走到游艇旁边，伸出手，指了指街拐角的生鲜店，”前两天我看到他在那里游荡，也许住在里面了。”
“谢谢，如果真的找到了，我们会联系你，安排发放奖金。另外，这本小册子你拿着，上面有我们的电话，发现了什么，随时联系我们。”
管理员和两个猎人露出胜利的笑，启动游艇离开。
我把小册子打开，翻了几页，上面有所有逃跑的动物的照片，被猎杀或者找到尸体的，照片上会打上一个大大的红叉，我站在楼梯上翻了一会，点了一根烟，吐出烟圈，回到了阁楼里。
一开门，狗熊趴伏在地上，眼里有红光，瞪着我，似乎准备扑上来。
他退化的速度加快了，我看得出来。
我流出了冷汗，站在原地没有动，说：“他们走了。”
他动了动脑袋，费了很大一番劲，才听懂我的话，放松下来，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我说道：“我想我是时候离开这里了，她不在这附近。我要往城市的北边去看看，她是从北极来的，也许她逃出来的话，会一路向北。”
“如果你在这城市里找不到她呢？”我拧眉。
“那我就一路北上，继续找。”他很固执。
我嘴巴张合了几下，最后说：“那你去吧，如果找到她了，记得要表白……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但我从来没有表白，后来她离开这座城市了。所以你找到你的北极熊，不论她会不会接受你，你都要表白。我不知道爱情能不能跨越种族，但在人类的世界里，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有的时候这就代表爱情。”
狗熊说谢谢你，下了楼梯。
他不再用直立行走的姿势，而是用四肢爬了下去。
再见，我在心里默默说。
其实告别的时候，我没有告诉狗熊，我找到了他的北极熊——在那本管理员递给我的小册里，最后一页，是一张北极熊的照片，上面画了个大红叉，标上了三个字——“已猎杀”。
但我并不后悔。
分别那天的傍晚，太阳出来，洪水退去，我从阁楼窗里看到一头河马在街上闲晃着，它沿着街道往下走去，漫无目的、无忧无虑，也许这个洪水泛滥的城市，让它想起了非洲的沼泽地。
我点了根烟，忍不住笑，感觉心里有个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在这个有些冷酷无情的世间，有一个狗熊正在四处游荡，想做她的英雄，为此不惜与全世界对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