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放弃了,吐出早餐。
筋没有一点断裂的迹象,肉也撕的不甚利落。牛腩以它沾满口水的恶心样向我宣战:你个老东西,咬不动了吧。
无可奈何。
我环视左右,确定没有别的虎注意,一掌扇走那块烂肉。作为老虎却咬不动牛腩,这事如果传出去我的虎王地位势必不保……
“嗷!”
突然一声长啸,就在身边。我腾的一下窜起来。后生的挑战说来就来。也罢,出来混迟早要还,那就拼上这把老骨头和世界做个了断吧!
“来者何虎!报上名……嘿,你个小兔崽子!”
是我孙女,一丁点大,眯个眼咧个嘴没心没肺的笑。
“你个猫孩子吓我一跳。干嘛来了?你爸妈呢?”
“嗷~~”
“说慢点,爷爷耳朵不好使。”
“哦……爷……爷……我……”
“也不用这么慢!”
“哦,好嘛。”她撅撅嘴。“我刚才说:‘我也想吃一只人。’”
人是一种动物,学名Homo Sapiens,毛色各异,有些具有坚硬外壳。传说人是树变的,所以才能一直保持进攻姿势——站着。正因如此,人是侵略性最强的动物,甚至同类见面也站着,随时准备进攻。
“不行,你个女孩家家想这些干吗。人多危险。还记得小时候吗?只要你妈吓唬说:‘人来了!’你马上就不哭了。”我摸摸她的脑袋。这丫头长的真快。昨天还睁不开眼就知道喝奶,现在居然琢磨起吃人来了。
“不嘛,我就要吃人!我要成为爷爷这样的英雄!”
小东西真会说话,我舔她几下。
“时代不一样啦。爷爷那时候是战争年代,还以物种斗争为纲呢。你可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走在春风里,回家读书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看完了吗,上次卖萌考试得多少分啊?”
“不回家不嘛,我可不想当猫……哎呀爷爷放我下来……我们是老虎啊……”
我衔住孙女的后脖颈,走向森林另一边儿子的家。
森林像回忆一样绵延不绝,我的森林。云杉撑开翅膀,放出一粒粒灵魂窜向天空。人类居然以为云杉的灵魂是另一种动物,还起名什么鸟,真是愚蠢。白桦蹬着无神的大眼,而我回以不屑。它们是被老虎杀死的人,曾几何时姑娘们最爱做的事就是数小伙领地里的白桦树。
每次远远看见林中空地,我都兴奋的扭来扭去。妈妈放下我,让我和爸爸赛跑。先跳上空地中心树桩的总是我。爸爸靠着古铜色的松树趴下休息,空气中饱含松脂的气味。微风徐来,摇动木贼草。妈妈叼来各种植物,对我讲着金丝桃、药慧草、车前草的治疗功效,以及蕨薇、黏黏的柳叶菜,满是尘埃的鼬獨草的奇妙用途。
“不回家不回家!”孙女看到那块被称人类作“虎园”的空地也开始扭起来。“我要和爷爷在森林里玩。”
我回头看看孙女的“森林”——几分钟就可以横穿的稀稀落落的树,悲从中来。
突然树木间闪过晃眼的玻璃,随之而来低沉轰鸣,像往常一样,长着硬壳的人类来了。愚蠢的家伙,你们妈妈没教过潜行术么?弄出这么大声音怎么狩猎,还吵得我睡不着。
“爷爷,我知道一个安静的地方哦。就在森林里。”
我把她放下来。
“但我要听故事!”
“好好。”
于是孙女跳到我身上,欢快的咬耳朵。我背着她走向树林深处。
“好,讲故事。那年你爷爷8岁,坐在盒子里漂在大海上。还记得祖先诺亚造的大盒子么?让全世界所有的动物逃过大洪水。爷爷的盒子没那么大,只能盛下一个虎,和一只人……”
“爷爷,我听过这个故事,好多遍了。”孙女蔫蔫的说。“那只人叫π,你训练它捕鱼给你吃。哎呀我不要听你和人交朋友的故事,我要听你吃人的故事。”
“那个故事也讲很多遍唉。”
“听不够听不够嘛~”
我叹了一口气。
“宝贝你知道吗?鲨鱼也吃人。”
“哇。”
“我在海上漂流时交了一个鲨鱼朋友。他叫毕加索。有一次我饿坏了,向他提议一起弄死π,你猜他怎么回答?”
“他说好啊好啊。”
“怎么可能,你个丫头不动脑子。毕加索说虽然鲨鱼也吃人,但只是出于误会。人类很难吃的,骨头多肥肉多,几乎没蛋白质。每个鲨鱼父母都告诫自己的小孩,人太难吃啦,剩剩力气追沙丁鱼吧。但是每个叛逆期小鲨鱼都不听父母的。”
耳朵被扯了一下,小丫头估计点头呢。
“所以鲨鱼吃人只是为了尝尝鲜,咬一小块就够啦。人真的太难吃。”
“不对啊爷爷,每年鲨鱼可以杀掉100只人呢,虽然远少于蓝圈章鱼和巴西流浪蜘蛛,但也是我们未来可以依赖的同盟。如果只咬一小口怎么杀人啊。”
“你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玩意!又看课外书了是吧,不学好!你要是考不上……”
“爷爷~这是同学告诉我的啦。快说为什么鲨鱼一口就能杀人?咬什么关键部位?”
我没还来得及回答,身后有虎叫我。
“海明威!”是我哥哥菲兹杰拉德。“一只人从硬壳里爬出来了!你快去,好多愣头青想吃了它!”
也不知道那只人怎么想的,撅着两块五花肉走来走去。
“爷爷,我们也只咬一口,尝尝还不行吗。”
“不行!为什么鲨鱼杀人?因为很多条一起尝。第一个咬一口,呸真难吃。第二个再来一口,呸真难吃。第三个……你们这么多虎,它那儿够你们一虎一口的。”
“开玩笑,谁只咬一口。我要整个吃了它!”女儿的老师切·格瓦拉说,一边弓着身子准备跳过去。我拦下他。
“少给我犯浑!”
“爷爷,我尊称你一声爷爷。当初大家选你当虎王,还不是因为你吃过人。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让百姓点灯?怕我们抢你的位置?”
“闭嘴!这帮孩子都被你带坏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懂得世界是怎样运行的吗?你……”
“行啦老爷子,时代变了。你想让整个虎类都和你儿子一样天天翻肚皮装大花猫?这是狂飙突进的革命年代!我们虎类被压迫的还不够么!祖先生活在平原,每个虎都有1000多平米的肥美领地。现在呢?谁住得起二室一厅!当初退入山林就是可耻的绥靖政策,退让永远换不来尊重,难道你忘了景阳冈大王的尸体了么!”
我哑口无言。
“今天你同意我们会吃掉它,不同意我们还会吃掉它。起来吧兄弟姐妹们,你们失去的只是镣铐,得到的却是全世界!左翼万岁!”
瞬间几个虎蹿向五花肉。
而我一一赶上摁住他们。
拼尽全力,我蹬直后腿站起来。当初单挑灭狮子王就用的这一招。站起来,全部体重都会化成武器,一掌扇下,石破天惊。
“Over my dead body!”
切·格瓦拉们嗤牙咧嘴,刚要扑上来,孙女突然挡在中间。
“求求你们了,别打我爷爷。”她带着哭腔说。
“丫头让开,爷爷虽然老了,灭掉他们几个绰绰有余。”可是我的腿居然开始抖动,这小丫头再不走我就站不住了!
她又向切·格瓦拉们说了些什么,然后回头看我:“爷爷……”
腿一软,我轰然倒地。“你个老东西,站不住了吧。”我想起早晨撕不烂的牛腩,笑了。
切·格瓦拉们闲庭信步从我身边走过,哄然大笑。“刚才看到没?抖腿的虎王。”“那是虎王在跳踢踏舞。”“什么虎王,咱切老师才是虎王。”“对对对,指望那个老废物保护我们,怎么可能。”
孙女过来舔我的脸。小大虎一样安慰我。
大可不必。一世英名虽然如此丑陋谢幕,但我想自己仍然是幸运的。这可能是虎王最好的下场吧。我还记得那个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爷爷,不知道是前几任王,跟在我们家后面秃鹫一样期待吃剩的腐肉。小孩子经常朝他吐口水,连狗都敢咬他。这大概就是天道。天地不仁,弱者,只配唾面自干。
而我们老虎就是弱者。虽然有利爪獠牙,环眼雷声,甚至能做到风林火山,我们仍然是弱者。
弱者可以吃掉一个强者,完全没问题。因为未来毫无疑问。放火烧山,万人围猎,斩尽杀绝。我记得突然有一天森林变成了人类军队,笔挺的制服松涛般向我们拍来,开始行刑。林中空地不见了,因为到处是空地,到处是树桩。森林和森林之王存在过么?就像散了一座沙城,沉了一江河灯。沙漠里下了一阵小雨,幽谷里开败一朵鲜花,成千上万年一笔勾销,只因我嘴巴痒痒吃了个人类老头。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尖叫。每天送牛肉的雕爷匆匆经过,藏在硬壳里,手里一杆枪。
“快跑!”我对孙女说。
“爷爷……”
“爷爷没事。我是人的朋友,至少雕爷不会杀我。你快跑,躲得越远越好。我记得你们学校有个熊族留学生?去,藏到熊山里去!”
“可是爷爷……”
这时切·格瓦拉叼着一具残缺的躯体跑过。身后跟着他的学生。“真难吃!”“就是!”“早晨还嫌弃牛腩太硬。”“可不嘛,人比牛腩硬多了,都是骨头。”孙女一步两回头的跟着他们走了。我稍稍放心。
他们刚拐过弯,雕爷带着一帮人气喘吁吁的出现,每人一杆枪。
我慢腾腾的起来。
“别管它,这是个老家伙,都快动不了了。我们接着追。”雕爷对左右说。
我张开血盆大口:“嗷!”
“没事,它来公园这么多年都是我喂的。我们别管它,接着……妈呀!”
我扑向雕爷。
我是怎么想的?破罐子破摔?保护孙女?野性的呼唤?或者只是因为早晨没吃饭饿了。
后来我睡着了。梦境沉沉。
我驾着一艘小船,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上。不远处暴风雨正在集结。
一阵腥臭传来,是一条巨型大马哈鱼的残骸,几乎只剩了一副骨架,绑在船帮上。我探头出弦想看个究竟,却发现海中一张人类的脸。
须发皆白,法令纹纵横,腮帮上有些褐斑。他身上的一切都显得古老,除了那双眼睛,它们象海水一般蓝,是愉快而不肯认输的。
虎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