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父亲从拿得动东西的日子起开始帮家里干活。农活,家务活,苦力活啥都干。到了十三四岁他已能独自把一尺厚的圆木从山顶顶抬到二十里开外的另一个山头的的山腰腰。同样的农家人用它来修同样的木房。机器刷刷几下,白净、标整的板子们就能一列列站成一个皮色白嫩嫩的年轻木房子了。

村外有连绵不断的山林、土地包围。一到春天便绿油油的,是草在未垦的土地上跳舞。父亲打小就在那些地方放牛。迎着山间清甜的风,牛叫他也叫,草跳他也跳。这是他难得的休闲时光。

他和母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那年父亲二十七,长母亲六岁。外婆看上了父亲健朗的身子,宽阔的胸膛,更看上了父亲家离自己家隔壁一队的距离。到底没管父亲家老鼠洞有几多,存粮无多少,或是父亲偷了多少自己家的山林里的木材。心里想着母亲跟着父亲就一定不会受苦,就一腔子热血地把母亲许给了他。订婚之后,一家人用泥和石灰把新房里的泥土地重新修整了一下,泥土地由黑黄变成了白透黑,大家都高兴,父亲更是笑咧了嘴。

结了婚,父亲天天带着母亲下地干活,母亲当姑娘的时候没有下过地,不会种,父亲就手把手地教她。夫妻两个分出来了,原则上什么都只得靠他们自己了。他们把能种的地都种了出来,山顶的苞米地,山脚的水田…….春天得空的时候,他们会去山上采蕨苔、茶叶泡,夏天得空的时候,他们会去采金银花、菌子。自己吃不完、用不完就就背到街上去卖。朴素自然的乡间生活穿过父亲母亲的身体,浸润着他们俩慢慢相接的灵魂。

我出生以后,父亲跑工地的时间多了,他时常清早头上戴着一个红色光亮的安全帽,手上套着一双大只得像宇航员专用的手套出门。傍晚走在路上,安全帽上、眉毛、眼睫毛、头发毛都上了灰。脸和手套像涂了黑灰的重彩。那时,我总是呆呆地望着他,觉得仿似能从他那尚清晰的旋转着的眼珠子看见他是我父亲的端倪。但又觉得陌生,便匆匆转头跑开了,他竟也没认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不过回家之后我照例问他要小玩意儿,小糖果。母亲应是叫他抖了灰,洗了脸。

小时候村里村外逢人便夸我长得好,父亲不作答,只眼神带着喜色从叉在胸前的手上掠过望着我。我心里轻飘飘的,身上仿佛绑着千百万颗气球缓缓地被带离地面。逢着那日久不见的七叔八婶,离地就更远些。但从青春期开始那气球绳便一根根地断了,当脸上密密麻麻的豆子全部萌芽时,它几近断光,一根不剩。我重重跌在地上。心里的自卑和阴翳更让我的身体沉入地底,只露出来一个头表示我尚活着。头上的嘴带着碎裂的下方的心子咒骂着是谁种下这鬼东西,艳红艳红地讨人哭泣。我甚至想把头也栽下去。父亲归家时,我不再和家里那只皮毛油亮摇着细长尾巴的黑狗一起飞奔到家门口去接他。黑狗这几年老了,不知长到了多少岁,毛色黯淡了几分,却仍然摇着尾巴飞奔着去家门口接父亲。父亲那时不轻易看我,我们只在月下乘凉时听着‘期,期,嘶,嘶’的虫鸣,罩着清透的月光,拉长了一前一后,一坐一站,一大一小的身影时进行着简单的对话:"要好好学习。""嗯。"父亲一亮一暗的烟头冒着白烟熏着我。

有一天父亲回来得晚,晚饭后把一盒绿色的东西塞在我怀里。他细微的自白传入我耳里:这个对脸好。我笑着,他也笑着。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父亲顶着烈日在工地上劳累一天后走遍东西门七八个巷子,在一个老医生那里寻来的。他怕自己伤心,更怕我伤心。

我第一次出县城去外地求学的时候,父亲特地请了几天假,一路送着我入了学。乘火车那天晚上,天上星子没有几颗,月亮也没有,只有被街灯映得蓝红蓝红的天和微微的风。父亲把一大包零零碎碎的东西扛在肩上,我拎一个小箱子,他睁大眼睛微微启着口四处望着,最后找到了我们的车厢,提步向前走去,我一路小跑跟上他。安定好了以后,父亲把火车票子从左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教我车厢该怎么找。

火车上有很多操着本地方言的老乡,以及一个说普通话的小哥,小哥坐在父亲对面,大家问他是不是本地人,他说是本地人,只是在学校习惯了讲普通话。他面色白皙,瘦瘦高高,头发浓密乌黑向上茁壮生长,鼻梁上挂着一副圆眼镜。"像是个外地人"父亲说。我对面是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是家长乡口音,老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颧骨往外长开,头上顶着几撂用水粘上去的白黑夹杂的细发。

开始父亲一直和小哥攀谈着,父亲问他在学校的情况,不时地看向我,小哥一一回答。不知道什么时候老人接过了话锋,对着我们摆起了道理。他说社会太黑暗了,叫我们学生娃儿要小心。小哥扶了扶眼镜表示赞许。然后他又说:社会太黑暗了,女孩子要小心,谁都不要相信,朋友不能,老师更不能。我转了转腕上的手圈问:那岂不是这世上没有温情了,谁也不能信?他轻拍着面前的桌子义正言辞地回答我:现在谁都能把你卖了,朋友都坏,老师更坏,会打着幌子把你们女孩子侵犯哩。小哥满眼写着对老人言论的鄙夷,对着我摇着头。我没命地转着手圈,红涨着脸不再说话,心里和小哥站成一条线。父亲却像被点着的火药一般猛拍桌子说:谁敢这样,我就逮住他来杀头。老人嘿嘿地回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来讲一句,可不能犯法,这点我晓得。"犯法就犯法,他敢做我就敢让他用命偿还。"父亲说……

那一刻父亲的话显得有些鲁莽,不像那个老"知识分子"的"明白"见解,但我的心却在冒着冷气的车厢里暖暖的。父亲带着点江湖气概的护佑,像太阳光般照耀着我,而父亲就像我的太阳,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在我的天空盛放。

和父亲道别的时候,父亲没多说什么,只一句:"好好学习。"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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