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几缕柳絮顺着细长柔润的枝条飘落,正是春夏之交,日色溶溶。
展家,这个沉寂了数十年的家族,从展氏第一百二十八代族孙展慕飞天盟大比夺魁的那一刻起重出江湖,再次问鼎出云帝国第一剑庄之宝座。
而输的一塌糊涂的尤氏剑庄,早已被人抛之脑后。几个月之前,那曾经的出云帝国第一宗,便遭遇一场飞来横祸,庄主尤越以及其兄长尤林,和庄内其他几个在江湖上名声在外的弟子,尽数命丧于他人之手,竟无人知晓凶手其名。
与白练高悬的尤家祠堂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此刻展府的红绸满堂。
今日,正是展慕飞这个新晋天盟盟主的大婚之日。
可我实在无缘与席间宾客共饮那琼浆玉露,我匆匆行至展府的白玉雕花门前,迎来的是横亘在身前的刀刃。
明明是六月暖阳,这展府门前却独独是寒风凌冽,似是在讽刺我今日之行。
“尤小姐,请回吧。少主吩咐过,您不能进来。”侍卫冰冷的声音响彻耳边,我抬眼,撞上一双同样冰冷的眼。
我淡淡的说道:“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敢拦我剑痴的路。”
侍卫脸色微微一变。“尤小姐,您真的不能进,请您切莫再为难在下。”
“为难你?”我冷冷一笑。
一片剑光闪烁,侍卫的身子依旧站在原地,而我却已走进那大门。
我将软剑重新插回腰间。
大门缓缓关上,侍卫的身子也慢慢倒下,脖颈见一道血线缓缓而现。
在他最后的意识消失前,耳边响起我淡淡的嘲讽声。
“你也配?”
寒风依旧凌冽,这一次,不知嘲笑的是谁……
他们都不知道,剑痴痴的不是剑,只是用剑时由心而发的愉悦,以往那份愉悦来自某个人的赞许,今次,只因我用剑尖划过一个无名小卒的喉咙。
众宾喜,诸座欢,好生热闹,我这一身白衣入室,竟也无人注意。
前方展慕飞携着他的新娘立在主位上,说着一些客套话。
这可不行。我蹙眉,既然来闹事,又怎么能没人注意我。
我一把将离我最近的一个家伙从他的座位上扯了下去,一撩裙袍,翻身立于其上。
“你做什么!”那人怒骂道,像是要拔剑而起,却被我一挥衣袖击倒在地,一时间,无数双眼睛看向我,像是要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在展慕飞的成亲之日闹事,可他们看到我的脸的那一刹那,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那几页话本道不尽的恩怨,这三个月来在出云境内穿的沸沸扬扬,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所有人都知道,以我的脾气,定是要闹得天翻地覆,只是我真的站在这里时,他们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这整个出云的人都在看尤氏剑庄的笑话,我竟然真的敢单枪匹马的闯进来。
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我一向胆子很大,这在当初我引狼入室的时候就已经被证实过了。
我将烈酒饮尽,辛烈之味灌满喉咙,广袖一挥,琉璃酒盏碎落一地,碎片溅起飞进裙底划伤脚踝,我却无暇顾及,我依旧笑得张扬,一如当年风光无限的尤家大小姐。
“尤绯,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姚雪盛怒之下一把掀开她的红盖头,露出她那张让江湖男儿迷恋的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出云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虚传。展慕飞一袭大红喜服,晲着一双凤眸站在她身侧,直教人想起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几个字。
“尤绯,你不该来……”展慕飞面色沉静的吐出一句话,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没见过他的表情波动过,好像这世事浮沉都与他无关…哪怕今日,我白衣血剑闯进他的喜堂…十里红绸自展府外的无名街铺就至他身前,斗大的夜明珠灼灼其华,似乎只是为了映出他一身清冷。
我紧紧盯着他墨色的眸,那当中映出我如今的模样,往昔的尤绯,最喜红裙,张扬妩媚,如今的尤绯,白衣惨淡,笑容惨淡,惨淡不堪,落魄不堪。
“是啊,如今的我,怎么有资格来参加你展家大少的婚礼,”我努力扬起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惨烈,“可是展慕飞,你的婚礼,我怎么可能不来呢…”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感觉我这话说的有些矫情了,姚雪气得脸色发青,她伸出葱白似的手指颤巍巍的指着我:“尤绯,你这个不要脸的妖女,祸害了你们尤氏剑庄满门还不够,现在又来勾引慕飞做什么!”
“姚雪,你的男人,我自然不会染指…”我再次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直指展慕飞的方向。
“可是,害死我亲人的凶手,我是一定要杀的!”
席间传来一阵惊呼。
原来尤氏剑庄的惨案,真的是展慕飞一手促成的…!
昔年展氏与尤氏两大剑庄分庭抗礼,直至数十年前展氏第一剑士败于尤氏庄主之手,尤氏便开始了称霸江湖的神话,而如今风水轮流转,尤氏没落,展氏出于报复心理,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巩固江山的大好时机?
一想到这,有人忍不住唏嘘,这如今的展慕飞,当初可是尤庄主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啊……若不是尤家大小姐为情所困,跪在尤庄主身前三天三夜,又怎会引狼入室,让尤氏剑庄的精妙剑法给外人学了去,造成如今的局面…
这展慕飞也真是心够狠,尤家大小姐怎么说也是个美人,他也忍心欺骗,啧啧啧,不管如何说,人生赢家永远是更加果断的那一个。
江湖无情,这四个字,总有些人要尝过才会懂。
“展慕飞,拔出你的剑,与我一战!”我清冷的声音响彻礼堂,姚雪发出一声轻嗤:“尤绯,你不要以为你那剑痴之名当真可在剑道上称霸了!”
“如果你愿意替夫出战的话,我也可以让你见识一下我尤家的剑法!”我冷眼看她,果然胸大无脑不是盖的,如果我还是以前的尤绯,姚雪这么做,只会平添我的怒气,并且会在她那漂亮脸蛋上多划几剑,又给自己加上凶悍无理的骂名,可如今她对家道中落的尤绯冷语相向,这种近乎落井下石的嘲讽只会给她多年来维持的完美形象装点几丝裂纹。
“尤绯,你!”姚雪美目带煞,就要向我冲过来。
展慕飞一直沉默着,却在姚雪要向我冲来时一个箭步拦住了她:“阿雪,切莫冲动,尤氏剑法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慕飞!你快去杀了这个妖女!”姚雪的脸近乎狰狞,恨恨地看着我,就像她当初警告我要远离展慕飞时一样骇人,带着凛冽的冷意。
这世间,我能让姚雪恨意纵生,展慕飞能让她爱意满心,而当我们两个遇到一起,姚雪表现出来的是偏执的疯狂。
放眼整个江湖,能让姚雪瞬间变了脸色的,唯我尤绯和展慕飞二人耳。
“怎么,展慕飞,你不敢应战么?”我挑了挑眉,只见展慕飞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下一瞬,一道红影略过,我抬手,兵器相接,“铿锵”一声响彻全场。
展慕飞凌空而立,手中含霜剑尖直指我手中剑身,在泛着白光的软剑之后,是我没有丝毫眨动的眼,如果我再慢一瞬,我后半生就要在黑暗中度过了。
可是我不会慢,那一瞬的抵挡,是我多年来和他对战养成的本能。每一次他毫无顾忌的刺向我,我以为那是对我实力的信任,可谁知那鼓励眼神的背后是隐忍的杀机呢?
展慕飞深知这一招对我没有丝毫用处,可他还是使出了这一招。
我明白他要传达给我什么,这是他最后的怜悯,最后的宽容。
“尤绯,你走吧。”
展慕飞收剑,一个旋身立在我身前,我依旧站在那个椅子上,手中依然拿着剑,他仰头默默地看着我,我也低头定定地瞧着他,少年时俊朗的面容不变,但他早已不是我的师兄,那个我求着爹收了他,护他,敬他,爱他,将我全部的年华倾注的师兄。他欺骗了我那么多年,借着我尤氏剑法,打败了尤氏剑庄,杀死了以往对他尽心栽培的师长和待他如兄如父的师兄们……我本以为那年鹰伏岭上我邂逅了美好的未来,却是给整个剑庄带来了苦难……
我出生之时,便有黑鸟绕梁,母亲血崩离世,以是我成了某些人口中带来不幸的天煞孤星,爹和大伯以及师兄们都放任我的行径,所以以往我大多行事乖张,痴迷剑法的同时,也杀了不少得罪过我的人,再加上尤氏剑庄如今命运皆是由我引起,舆论宣传的力量是伟大的,这几个月来,我这妖女之名,传遍出云甚至整片大陆,和这个人的出云第一剑庄庄主之名对比鲜明。
一切的一切,由我而起,也由他而生…
我只是他辉煌人生的一个过客,甚至只是他渡河的一块浮萍,扎根在泥土里,看着他飘身而去……
他只会撇给我一个漠然的目光,然后潇洒前行,就像现在,给我一个适时的怜悯,在众多人面前,放过我这个闯入他喜堂的人,也成全他仁厚的美名。江湖中人这一套,他学的很完美。
我来之前,对着镜子,用冷漠无光的眼神注视了自己好久,也抵不过他一句话让人心冷如冰。
“你觉得我会走么?”我不会走,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死去的爹不允许,我难以瞑目的大伯不允许,我含恨离去的师兄不允许,我尤家在烈日之下仍泛着血气的牌匾不允许。
俯身而下,我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我抖腕将手中软剑掷出,展慕飞抬手抵挡,我在他剑尖的方向正对着我胸膛的那一刻迎了上去。
“噗”的一声,眼前独剩一片血色。
等到展慕飞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瘫软在地,他将剑拔出,血滴溅在他红衣上成了精妙的点缀,手臂微颤,又不知怎么想的竟是要作势来扶我,而很快他又收回了手。
我看见自我胸口那骇人的血窟窿中流出的鲜血像是要和展慕飞鲜红的喜服联结在一起,那一刻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尽是冥冥轰鸣。
来之前,我对着爹娘,对着大伯,对着师兄们发誓,我会报仇。
可到最后,我没有。
我终究还是没法对他出手。
我换上素净白衣,卸下金钗环珮,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寻仇的剑客,这一刻我才知道,我自始至终都只是个被抛弃之后不死心的可怜虫。
什么剑痴的名号,抵不过情痴醉人。
展慕飞手中含霜剑轻微抖动,几滴鲜血顺势流下,“为什么……”
“因为……我是尤绯……啊”我好像真的不知痛楚,生命力在快速流失,我嘴角竟然笑了出来。“尤绯……剑痴尤绯……”
我是不是看错了,展慕飞眼角那晶莹的液体,不可能是眼泪吧……
“你太骄傲……”
是啊,我骄傲自负,所以从不设防,所以让你闯入禁地,盗走我最珍贵的宝物而不自知。
我打不过展慕飞,也算不过展慕飞,所以我选择死在含霜剑下。
因着这把剑,刻录着尤氏千百年的兴衰,作为尤氏子孙,死在这把剑下,一点都不丢人。
“展慕飞……你还记得……你……从我爹……手中得到……含霜剑……时……我说什么了吗……”
“记得……”他轻轻地蹲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看不懂那眼神,我也没有机会弄懂了,“含霜剑,由取自深海的千年寒冰玄铁打造,历时十五年方成其行,剑身如冰,剑气含霜,故名含霜……”
“然后……呢……”我的目光开始涣散,“我说过的……”
“你说……”展慕飞在我模糊的视线里,竟露出了有些怪异的表情,他像是要笑,最后反而哭了出来。
“我说……”我轻轻的接道,声音越来越弱,“这剑名……倒更……像是……”
“含笑……饮砒霜……”
因为深仇,自饮砒霜。
因为曾痴,笑饮砒霜。
我终于再也看不到展慕飞那张神色怪异的脸,也看不到,这于我来说寒冷胜过海底玄冰的世界。
迷迷茫茫中,好像有个充满威严的声音说道——
“妈的,可算能换回来了。”
如此威严的声音,说出的话却这般粗鲁,让人不住发笑,我却没有力气去笑了。
好多曾经梦想过的,此刻也来不及去想,剑痴尤绯,此刻,从江湖上彻底消失。
我会永远在幽深地狱里,看着展慕飞,扬名立万,千秋万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