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落叶

变形的椅子

我坐在屋前的院子里,晒着太阳;不,是接受太阳的炙烤。夏日的蝉鸣震耳发聩,我静静地看着树上的叶子落下去。不管阳光下的风如何肆掠,我只是捧着茶杯——雪送的普洱,淡然而悠闲。

邻居家的狗每天都过来串门,常常冷不防地窜出来,惊了一地茶水。“天天都赖在这儿,死狗儿走开些!”奶奶拿了扫帚出来,朝着狗身上拍过去。狗是非常识趣的,扫帚还没靠近也就滑溜溜地走远了。

当然奶奶也只是虚张声势。他们知道我怕乡里的狗,所以我出门都会送很远。因为我小时候是被狗咬过的,那时的狗好像没有打狂犬疫苗。至于我被咬之后打了疫苗没有,这么多年正常地活着,应该是没事吧。

可是有一个朋友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她叫美美,和我初中在一个学校,我们走同一条路回家。她的成绩也算好的,说是毕业之后去考中等师范,出来就可以当老师。我说好呀,我们可以一起。我知道她的家境很一般——父亲没有结婚,她是养女,寄放在奶奶家;后来父亲结婚了,搬去女方家,就剩下她和奶奶。

美美五官长得还不错,然而由于营养差,身材显得瘦小;平时大大咧咧,一脸笑容。如果你想看有人贫苦而幸福的模样——她就是代表。同样是留守儿童,她不像我那么多病,所以平时都是她照顾别人。她也非常热心,帮助同学做事,比如打水、打扫卫生。

我上学时经常迟到,放学后就会被罚打扫卫生。她常常等我一块儿走,说是顺路,其实是她知道我怕狗,而我们上学的路上恰好很多很多狗。

她能够帮我赶走那些围过来的狗,却终究忽视了她自己身边早已虎视眈眈的狼。他说,他可以送美美去读中师,以后她还能回到这个学校教书。否则,像她那样的家庭,读完初中只能辍学。所以他见了她,只要没多少人就会动手动脚。

初中生,毕竟也懂得了一些事情。美美故意避着他,偶尔被摸一下腿、揉一下头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她只是非常害怕他的眼神,赤裸裸的、猥琐的。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也没人可以告诉,包括我。那时,我有了一辆自行车,也就每次自己单独回家。一直被她保护着的,终于在两个月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笑容没有了;有的是那种强颜欢笑,我是最能判别的。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说都过去了。

后来她想通了,跟我说了一件事情,说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让我不要告诉别人。我让她告诉班主任,她说:“你知道的,这种事情,他们只会让你闭口不谈!”

“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我们谈了很多,我确实也没有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我端着杯子,思绪继续飘远——16年了,那时候美美的父亲一心只在新家,她的奶奶生活无法自理,全靠她一手负责。不久,她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好像是班上一位同学看见,然后传得校园里都知道了;很多人指责她“从小就那么妖精,还敢勾引老师”。她还被人嘲笑“长得也不咋样啊,身上没有多少肉,咋就能勾引人呢” 、“估计和她妈是一个德行,未婚生育,所以才把她扔了的” “嘴唇好厚,看着就丑”。

那时候我不懂,觉得美美的脸确实美,所以才会被人盯上吧也或许是知道她的家庭情况——这或许是命!直到后来大学毕业,看见或者遇到过那些情况,才发现这个世界远没有那么简单,也没有那么安全。

不管你是否长得漂亮,不管你是否穿得保守,只要你是雌性——那就可能是目标。当然也不排除雄性,但是那个比例应该小得多。

我和美美不同的是:她看上去强悍,乐观,心理其实非常脆弱;而我恰恰相反,看上去弱不禁风,实际上非常坚强顽固——在某些突发情况下,不管是应急应变还是魄力都和“小女子”沾不上边:比如两个女子如何摆脱三人尾随?一个人如何车厢逃生?在人少的道路上如何避开风险?

可是这都是历经岁月练就出来的,当时的美美那么小,几乎无法分辨危险,她直觉要避开,躲得远远的......然而,时间没有给她机会,周围的环境也没有给她机会。

我只能眼巴巴看着她的笑越来越少,话越来越少;后来几乎是无话可谈,直到我上高中住校,我们更加渐行渐远。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们一起爬到了山上。“怎么又瘦了?”我盯着她青筋暴突的手背问道。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笑了笑,说:“想你呀,都想得茶饭不思,就瘦了。”

我说:“我也想你,尤其是看见狗的时候:我们学校保安有一条狗,特别凶;有一次把我吓得在栏杆上呆了两个小时,就是那种栏杆比我们初中的高两三倍。”

她眨了眨眼睛“你现在能耐了呀,还敢爬那么高?”我讪讪,“那不是没有办法嘛!狗急跳墙……哦,不是;是我爬栏杆。”

很久没有相处过,本来心里有些惴惴,然而很快释然了,我们如从前一样闲话:从水田插秧扯到蚂蝗事故,再到被罚扫地以及某些同学的早恋故事——她知道的比我多多了。

大树上知了知了在叫个不停,美美盯着远方,说:“我挺羡慕这聒噪的蝉,可以放肆地鸣叫!” 顿了顿,她继续道:“有时候我想就这样去了,干净!”

“你永远是最纯净的,我发誓!”她还没说完,我就打断了她。

我们曾经无话不谈,自然也包括人生意义和死亡。不过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惧怕死亡,甚至在别人的坟墓旁边讨论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幻想过人死后可以变成什么:比如来生成长为一棵树;变成一只鸟……但是这次,看着她膨动的衣襟,仿佛有什么在流逝,离我远去,我不想提任何关于“死”的问题。

她最后说:“如果我不在,奶奶眼睛又看不见,没法生活。”

我接着说:“所以你更要留下来好好照顾她呀,毕竟她还算疼你!你还要陪我;你去县城看我吧……。”

她最终没来看我,也没有只言片语。寒假回去,听说美美的奶奶在冬天去世,她也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她去找亲身父母了;也有人说她去打工了;还有人说,她跟人跑了.......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有鼻子有眼的——似乎每个版本都是真的发生过。

无依无靠,有时我会想美美到底还在不在呢?这么热热闹闹地,她会不会某一天也突然出现举报那个伤害他的人?我一面想要再次见到她,一面又觉得她还是不要出现更好,免得再被肆无忌惮地嘲笑和羞辱。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即便拿命也换不回一点良知。这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我坐在院子里,该添茶了!突然想起那个树影斑驳的午后,一双青筋暴突的手。一阵风拂过,几片叶子飘落下来。夏天啊,到处郁郁葱葱、一片生机盎然的夏天,也会有落叶!

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然而一会儿之后依旧是晴空万里,四周一片白的发亮,没有一点儿阴影。

不是所有的生命都能走过四季,树上的蝉依旧在叫着知了知了。

云层

后记:这两天网上刷屏曝光的性侵案。他们利用职务之便,不同程度地伤害女性的自主权。当举报出现,这群伪善的人发出的道歉没有一份是真心实意的。甚至故意找借口恶心被害者,说她们经常出入酒吧、有几任男朋友、私德不好等等。

我是该庆幸现在这么多人发声了吗?还是该感叹不管过去多长时间,那些看客都更助长了施暴者的肆无忌惮。比如颜辞的一篇关于性侵的公众号末尾竟然出现了如此泼冷水的声音。

内容来自颜辞公众号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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