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山纵横的巴南蜀地,云雾缭绕,气候宜人,素有“天府之国”的美誉。也算得上是个修养身心的好去处。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那些年迈体弱的老人一般,能在这僻野之地度过余生。村里人进进出出,剩下的人已然不多。但壮年离家出村的在年老时多半都会回来。这似乎是村里人的约定,因为人们很少听到有村里老人死在外面的。这里的地下像是埋着一座巨大的磁阵,每当从村里出生的人年限已至,这磁力就越发强烈,恶狠狠地把他们召回。
村口的一位教书先生便是如此,平日里总是躺在靠椅上,和村里的其他老人一起在村口闲谈,时常也会去教导村里的一些小娃娃。也好在村里有那么一两个娃娃愿意到他那,听他教书背诗。否则村里的老人可就太寂寞无趣了。
每当那个七,八岁的小不点走到村头,村里的老人总是齐刷刷地坐在一排,笑着喊他“瓜娃子”。那小不点倒也不气,止住身后的小狗,撅着嘴走到先生面前。稚气地冒出一句:“爷爷,我来哒。”
那教书先生点点头,其他老人也开始打趣。说这娃没良心,只听先生的话。那小不点有点不高兴了,鼓着眼睛对他们哼了一声,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还没等先生开口,小不点已经立正抬头大声地背起诗来。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先生询问诗句何意,小不点更加的自信,红扑的脸蛋露出了酒窝。
“山横起,竖起看是不一样的。他国人在山里头,所以看不清晰。”
“嗯,那你晓得勒诗想告诉我们莫子不?”
小不点羞怯地低下了头,拨弄着衣角。
“那我问你,你说我们村上的地是种粮食好,还是种花好?”先生平和地问道。
“那肯定是粮食啊。”说罢,小不点拿手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
众人见状,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你以后有时间多想想,也阔以问问别个,看他们怎么说。”先生摆了摆手。
“哦,爷爷,我走哒。”叫起身旁的小狗,小不点似懂非懂地跑走了。
他叫上隔壁的小女孩,两人一起到山上玩。
路过一片菜地时,他突然地问起了小女孩。
“你说地上种粮食好,还是种花好?”
“我喜欢花,但是婆婆说粮食才是最打紧的。”
“花有啥子好的?”
“花好看啊,又香。”
“要我说,花又不能吃,不好。”
“哪里不好嘛?”
“哪里都不好,我逗是觉得不好”
女孩也没有回答他了,继续朝着山上走去。
山头的土被翻了一遍又一遍,粮食也在一季季春秋中不断成熟收获。这似乎是村里剩下人的唯一盼头。
几年后,教书先生随着那群在村头看小不点笑话的老人去世了。临终前,小不点也在场,哭着跪着。先生交代他背好诗,再也没说出话。
从此,村里又走了不少人。村口没有了那群说笑小不点的老人,也没有了小不点的背书声音,这不大不小的村里好像就只剩下了小不点和他的狗。从此寂静。
年迈的老人卧在幽暗的屋内,强喘粗气;出生的婴儿躺在婆婆怀中,嗷嗷哭泣。能够继续在村里游手好闲,东奔西跑的只有小不点了。只是他此刻已经不小了。“瓜娃子”的称呼也很少听到了。
他时常扛着一柄锄头,嘴里低声背着昨日刚读的诗句,生怕被人听到。每日帮着村里几个老人锄地除草,其余的时间便带着他的狗一起跑到村外,四处开垦着能种植的荒地。他期待着有好的收成,期待着这个村,因为他,因为这样的丰收能够在周边名声大噪,焕发生机。他时而想着之前的几十年,村里人若是像他这样勤劳,村里也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萧条,不景气。
那日,他带着干粮走了很远。来到一座无人的山,爬到山顶。他想在高处看看周围的山到底如何,是横着的还是竖着的。但山顶的云雾环绕,让他难以看清,只是朦胧地看到黑溜溜一片。他失望地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思索着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的目光扫遍群山,落在跟前的一片杂草地。皱起眉头,不假思索地握起锄头,将这块地挖平了,但却在种什么上犹豫了很久。此地离村子极远,若是种粮食多半会被碰见的人偷走,可除了粮食还能种什么呢?
花,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么荒诞的想法。
几日后他扛着锄头走了,身后留下一片刚刚翻新的土地,种着花。
之后在村内的几天,他整天想着那花长势如何。特别是那“狗娃花”,像极了向日葵,黄白相间长在一起定是另一番景象。再说这花的名字多好啊,有狗还有娃,简直就是为他们一人一狗命名的。
眼看就要到冬天了,他在入冬前最后去看了一次。花还未发芽,他有些担忧。
连续三月的阴冷天气,他蜷缩在屋中,烤着炭火。炉中的火苗四处跳串,像是那狗娃花在风中摆动。
山间的冰渐渐化了,雪水流进了村里。他走出门伸了个懒腰,唤起草堆里的狗。“你勒只懒狗,比我还懒,走哒。”那狗极不情愿地摇着尾巴,一步步跟紧。
漫山都像被水洗过一般,洁净无瑕。空气也清新了许多。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过了许久,一狗一人终于来到了那座孤山。当他踏上那条开辟的小径时,隐约发现路上留着泥泞的脚印。他有些心慌。
到山顶时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在那片地上掩埋着种子。他愣了一会儿,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伯伯,你在种啥子哦?”
那中年人一回头,见他扛着锄头,微笑示意。
“勒不是到春天了吗,这地我荒了好久没来种,今年还是要多种点洋芋。”
“哦,那是的。” 显然这地是那户人家的。
“勒片地说来也奇怪,像是有人翻过的,还有些二月兰长起。”
他望向一旁的女孩,手里摘着一把蓝紫相间的花。
“哈哈,您说笑了,哪个人会种花嘛,还是野花。”
他紧接着又问道:“伯伯,二月兰是啥子花诶?”
“哦,那就是一种普通的野花,又叫诸葛菜。说是诸葛亮出征打仗时采来当菜吃的。”
他微微点头,想着这花居然不是自己种的狗娃花,心情有些失落。
他转身看着地上一些剩落的紫色花瓣,双眼变得迷茫无奈。
那女孩望了他一眼,向着他递了一把二月花。
“妹儿,勒个花是你摘的给我搞啥子?”
“你拿起嘛,勒个花好看,还香。”
他接过花,手有些颤抖。细细地看着,鼻子有些发酸。
“你也是来种东西的蛮,背起个锄头?”中年人开口道。
“哦,我就是随便跑跑,到处耍哈玩。带个锄头锻炼身体还热火。”他慌忙回答道。
“你勒个人还挺有意思的。”女孩轻笑说道。
他不知所措地挠起了头。
“我帮到您锄地。”他忽得说到。
中年人微笑点点头。
他嘿笑两声,帮中年人锄起地。只有那狗在一旁躁动不安,跑来跑去,时不时还叫两声。
地锄完了,他转身要走。女孩给他递了两个烧饼,他接住了。
“伯伯,我走了。”
他唤起身旁的狗,走下了山。
他不忍再回头观望一眼,像是一个小偷般飞快地逃离这里。
山顶上。
“现在的年轻人,有地不种粮食,晓不得乱种些花搞啥子”中年人随意开口。
“阿爸,可我觉得花也有蛮好的。”女孩望着手中的花,无意说道。
他回到家中,将那把二月花插进了门前的土地。他看着紫蓝色的花瓣,心中五味杂陈。没想到那片土地上的狗娃花没有开,却生出了一片二月花。口中顺着冒出一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转身叹息。
那晚,他梦到了先生。先生在那座山头,给他种的花浇着水。嘴里还念叨着“瓜娃子,你说这地种粮食好,还是种花好?”
那花在黑夜中开满了屋子周围,一瞬间又被一阵寒风吹散,一场火,烧得了无痕迹。
之后几年,他的狗老死了,他再没种过花,只是想看花时随手从路旁采摘。他知道这村是难以种上花的,于是便逃出了这个村。
只是很多年后,他才知道狗娃花的花期是夏季,在冬末春初的时节,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