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1号,星期四,晴。
午饭后,照例是睡长长的香甜的午觉,手机响了,迷迷糊糊拿起来一接,腾地一下就坐起来了。
里面是个男人声,说,我是北京疾控中心的,你马上下楼,我接你去隔离。我心想会不会是遇到了骗子,于是说,你是北京疾控中心的,我在西安,你没有资格接我吧。他说,我是碑林区疾控中心的。我哑然失笑,他说的河南话,我还没醒,听错了。
10月7号跟驴窝户外去甘肃,内蒙旅游,13号在额济纳旗胡杨林,有一对上海退休夫妻,13号也在额济纳旗胡杨林,他们15号到西安,17号确诊新冠,我们跟他们13号早晨九点到中午十二点在胡杨林一道桥和二道桥重合了。现在是额济纳旗胡杨林旅游旺季,游人如织,摩肩接踵,往大了说,我跟这俩人是时空伴随,往小了说,也许打了个照面,也许还同行了一段路,也许在二道桥河边还挤着照过倒影呢。我一向后知后觉,这些我是看了新闻才搞清楚的,19号赶紧花60块钱在就近医院做了核酸检测,阴性。
20号下午到小区物业报备,物业给了社区电话,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打电话,户口所在地西大街派出所的电话就打来了,核对了我的信息,问我最近到没到过别的地方,我不敢隐瞒,一五一十的报告了我的行程。
通话结束,我立马给社区打电话,报备我的行程,社区还没接到上级电话,所以例行公事的做了记录。过了一会,有一个自称是社区工作人员的女士来电话,核实了我的行程,说我需要在家隔离,让我不要出门,会有防疫人员上门做核酸检测。将近五点,又有一个自称社区工作人员的女士打电话,说我这种情况需要在酒店隔离。对于在酒店隔离,我是有抗拒心的,怕亲戚朋友知道了歧视,都到酒店隔离了,肯定是密切接触者了。于是我跟她在电话里争取,我说你们的人已经跟我通知了在家隔离,再说我做了核酸检测,是阴性。她说,从额济纳旗回来的人,必须在酒店隔离,人员名单是上级下发的,我们没权决定。我又跟她争辩了几句,她说,我把你的情况跟上级反映一下,等通知吧,就挂了电话。
我嘴上虽然跟她争辩,心里还是不踏实,虽然检测是阴性,谁能保证没传染上呢,新冠病毒很狡猾,不停的在变异,已经是德尔塔型了,潜伏期长且传播速度快。
到了晚上,跟丈夫商量,他说政府让你集中隔离,就说明需要集中隔离。我一想,得,作为一向遵纪守法的公民,新冠疫情当前,从我做起这点良知我还是有的,就听从政府的安排吧。于是着手整理隔离需要的东西,身上穿一套衣服,再拿一套换洗内衣,三本厚厚的小说,装在背包里。手提袋里装了拖鞋,洗漱用品,一袋水果。放在沙发旁,准备随时出发。
今天一上午都没有电话,心里想着也许不用去酒店隔离了,吃过午饭就放心的午睡了。结果人家没再通知我,而是直接来接了,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放下手机,赶紧地下床,心里慌慌的,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做起。
说河南话的司机再一次打来电话,问我家具体地址,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告诉他,他说,你快点,我离你家不远,马上到。虽然心里有准备,真的要被接走,还是有点不知所措,穿袜子,换鞋。电话又来了,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让我快点出来!
丈夫中午刚好也在家,我拿了手机充电器,锁了门,他帮我拿着行李,我们坐电梯匆匆下楼,心里打定主意,如果碰见熟人,绝不说我是被接走隔离,就说出去有点事。
丈夫怕司机把他一起拉去隔离,他总是这么多虑,他又没去旅游,怎么可能被隔离?如果家属一起去隔离,那全市的酒店都成隔离点,恐怕都不够。我看他一眼,心里想笑,懒得跟他理论。在距离大门口不远的拐弯处,我接过行李,两人装作不认识,各走各的。小区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商务车,司机穿着防护服坐在驾驶室里,应该就是他了。隔着车窗户,我们对视了一下眼神,没说话,算是接上了头。还好不是喷着救护车,疾控车字样的车,否则会引起恐慌的。
司机坐在驾驶座上没动,我自己拉开后门上车,车厢里有两排半座位,司机后面是两排座,面对着面,中间用茶几隔开。我把背包拿下来放在北面座位上,把手提包放在南面座位上,自己坐在门口座位上。
我以为司机就接我一人,所以占了一排半座位。我问司机,我在哪个酒店隔离呀?司机说,在南大街某某酒店。我表示这个酒店我没听说过,司机解释说,就挨着钟楼饭店。我说,碑林区不是都在东门外某某酒店隔离吗?司机说,那里住满了,新加了这家酒店,你是第一批。
丈夫远远地站在车下,假装是路人,在用手机拍车牌,他一向谨慎,怕我被坏人拐走,所以拍照留证据呢。我配合他,就没跟他招手再见。
司机发动了汽车,一直朝南开去,我心想去南大街这样走不是南辕北辙了吗?莫非还真是遇到了坏人?
师傅,南大街不是这个方向吧?我试探着问。
我知道,接了你,还要再接其他人,这一趟要接六个人呢。我在口罩后面笑了,我被丈夫误导,想歪了。
师傅对这块不熟,车开得忽快忽慢,来辨别路线,没多久,我就被摇晃的晕车了。司机开着车打着电话,我问他为啥不开导航,他说,开了导航,就不能接打电话了。我同情司机,本想用我的手机帮他导航,腾出他的手机接打电话。继而一想,疫情当前,人跟人之间的距离应该保持一米,车里空间狭小,不能保持一米距离,把我的手机借给他用还是免了吧。司机确认第二个被隔离者已经在体院东门等着他了,他猛踩一脚油门,我一阵头晕恶心,赶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以防吐出来。
是个老太太,埋怨着司机让她等了好久,早知道等这么长时间,她就晚点出来,在家多整理会东西。我把门口的座位让出来,跟我的背包一起坐在北面座位上。老太太跟我一样,背着双肩包,手里提了一只小手提袋,行李简单。手提袋里装着一副铁的毛衣针,手里还拿着一副竹子毛衣针。见我看她,解释说,怕在酒店着急,准备织毛衣。我心里笑了,到底是老人,还保存着这么古董的竹子毛衣针。老太太手提袋里还装着几副简易衣服撑子,我在心里想,至于带这个吗?难道酒店里的衣服撑子不够你用。
司机接了老太太,又开始打电话,老太太听见司机说小区的名字,说她知道那个小区,她来告诉司机怎么走。这个小区离我家小区很近,当时接我时就应该一起接嘛。我在心里想。看来司机是外地人,对地形不熟悉。司机按照老太太的指令,就又朝回绕,老太太让他打电话确认那人在哪个门等,因为那个小区有两个大门。司机就又打电话过去,那人说,她不去集中隔离了,社区刚给她办好了居家隔离的手续。老太太听了,很不开心,说她也应该在家隔离。司机说,在家隔离要符合一个人居住的条件。老太太说,她符合,她就是一个人住。司机说,那怪你没跟社区说清楚嘛。老太太说,那我现在就说。司机说,来不及了,只要上了我的车,我就要负责把你接到隔离点,否则算我工作失职,这个责任我担当不起。老太太不服气,兀自嘟囔着,真是的!
第三个人住在大话南门。司机说他在友谊路上等,就不到小区门口去了,让那人自己走过来。司机找地方停了车,等待的时候,他从驾驶室下来,走到后门口,拉开车门跟我们聊天。他开车的时候,从后面看,蓄着平头,以为他是小伙子呢,问他话时,就叫他小伙子,他还笑着说他不年轻了。
老太太因为没在家隔离,有怪罪司机的意思,心情不好,有点不耐烦,就不跟司机说话。司机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才做这份暴露性极强的工作,很不容易,应该理解。再说了,谁在酒店隔离,谁在家隔离,根本不是他说了算。为了打破尴尬,我就跟他闲聊起来。你是刚到西安工作的吧?他说,在西安都呆了三十多年了。我说,在西安呆了这么久,怎么一口河南话呢?怎么还不认识路呢?他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说,口音改不了哇。因为住在北郊,对城里路线不熟悉。取下口罩,他大眼袋,皮肤松弛,是不年轻了,五十岁左右吧。
我替老太太也替自己问了我们最关心的问题,隔离费用是自己掏吗?他说,如果是我们疾控中心接的,是免费,如果是自己去隔离的,是自费。
他的口音和他对路线生疏的表现,我有点怀疑他是疾控中心临时拉来接人的临时工,根本就不是正式的工作人员,所以对他的话持半信半疑态度。
他问了我们回西安的时间,说,隔离时间是从你们回到西安那天算起,为期十四天。你们在家那几天也算在十四天之内,抛去在家的几天,剩下的就是在酒店的隔离时间了。司机安慰着我们。他是爱说话的,又说,我知道你们没事,就是例行隔离罢了,所以你看,我连口罩都敢拉到下巴底下,也不戴防护面罩。
这样说来,老太太比我回西安早两天,她应该在27号解除隔离,在酒店住一个星期。我住9天,29号解除隔离。
大话南门是个黑胖小伙子,斜挎着一只脸盘大的黑皮包,那包比他的脸还小一圈,手里把玩着一对核桃,核桃是前几年流行的玩意,最近不流行了。男人出门真简单,连行李都不用带,就背着这么小的一个包,那包里只能放一部手机和一盒烟吧。他弯腰上车,直接坐在最后排。说他是1号去的甘肃和内蒙,9号就回到西安了,还要去隔离,真是没道理!他发泄着不满。
司机安慰他,说你只住两三天就回家了,有盼头。他哼了一声,说,今天是星期四,正上着班呢,通知去隔离,隔离两三天出来,就到了星期天,挪到星期六去隔离多好,不耽误工作。我们都笑了,这人真是异想天开,病毒能等待吗?
还有一个人住在草场坡,跟大话南门紧挨着,司机已经给那人打过电话了,让她也自己走过来。其实我知道司机不认识路,怕七绕八弯的把自己绕迷糊,耽误时间。黑胖子心情不好,不说话了,低着头用刷子唰唰唰地刷他的核桃,这小伙子也不知道是什么职业,把玩核桃,用刷子刷核桃这种行为,如今在街上很少看见了,他还这么执着。
小伙子刷了一阵,忽然站起来走下车,说他回家拿个喝水杯子去,反正等待的那个人还需要再等一会。司机接了我们,还有接人任务,说他昨晚接完最后一批人回到家都一点多了,每天都有具体的接人任务。他不好阻拦黑胖子,只好无奈地交代他说,快去快回哦。
本来已经接到了三位,结果又走了一位,司机心焦,又没办法,就踱到旁边去了。我趁机下车透气,我实在是头晕恶心的几乎要崩溃。
一个拉着超大行李箱的女孩走了过来,跟司机对过接人暗号,就上了车,我把放在南边座位上的手提袋拿起来放在茶几上,给她让了座。她说她是17号回到西安的,她只去了兰州和七彩丹霞,自驾游。虽然她没去额济纳旗,可是兰州市已经发现了确诊病人,所以她也算是高风险地区返陕人员。问她隔离了单位怎么办?她说隔离期间单位不扣工资,算公休,拍着怀里抱着的电脑包说,这不带上电脑,在酒店继续工作嘛。
我说,我带了三本书,准备看。
司机着急的在地上走来走去,他这趟的任务是拉六个人,因时间关系,决定只拉上我们四人,先送我们到酒店。黑胖子终于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手提袋,说是拿了一只水杯,酒店的杯子不卫生。
商务车拉着我们朝南大街驶去,路上老太太问司机酒店的名字,司机说了两遍,他那浓重的河南腔让我们搞不明白酒店的名字。老太太认真,非要问清楚是哪两个字,司机说不清,就把接人名单给她让她亲自看。她戴着近视眼镜,念了酒店全名:智选假日酒店。智慧的智,选择的选,她怕我们不明白,解释给我们听。
我家离南大街不远,对南大街很熟悉,没听说过这个酒店名呀。司机说,就是原来的城市酒店,四星级的,曾经是涉外的。我恍然大悟,这个酒店所在地我清楚。
不久就到了酒店,酒店东邻南大街,北临一条小巷子,处在一个大拐角上。门口没有停车位。接我们的车朝小巷子里继续行驶,前面已经停了一辆车,于是就在后面停下了。算起来,司机两点钟接上我,四点钟才到酒店门口,车子在南门外折腾了两个小时,如果步行,也只要半个小时,这速度也够慢的。前面车上的司机下来了,我们车上的司机也下去了,两个人交流了几句,司机朝里面走去。我觉得奇怪,大门分明就在跟前,为什么不让我们办理入住手续呢。
司机回来了,说,因为这家酒店今天是第一次办理隔离入住,所以工作人员还没到位,需要等待。他安慰我们说,他已经把我们的表格在桌子上排了队,一旦开始办理,很快就会轮到我们。
我晕车很厉害,站起来走到车门口想下去透透气,司机赶紧把半开的车门关紧,以免我强行下车。说酒店监控会拍到,拍到了就麻烦了,好吧,我继续坐车上煎熬吧。
后面陆续有接人的车辆驶入,已经排到南大街上了,经过漫长的一个小时等待,前头忽然骚动起来,终于可以办入住手续了。
我们下车速度慢了一点,后面车上下来的人,插在我们前面去了,我们只好跟在后面。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我们不从酒店大门进去,而是从酒店后门,也就是员工存车棚进去。我朝前后队伍张望了一番,大概目测了一下,大约有二三十人吧。在车棚门口,有个工作人员朝我们的双手,以及鞋底子上喷洒消毒剂,算是做了消毒,这也太潦草了吧。进到车棚,工作人员发表格,让我们提前填写。幸运的是,我是最后一张表格,后面就没有了,需要重新去复印。因为是第一次接触这项工作,经验不足,表格都没准备充足。
接我们的司机朝我们四个人喊着,赶紧到前面办理,已经排到你们啦。果然是提前排好了队,节省了不少时间。这种时候,谁是潜在污染源还不清楚,赶紧离开这个污染之地为上策。
楼梯口支着一张桌子,坐着一男一女两位全副武装的工作人员,递上表,递上身份证,办好了入住手续,拿了房卡,528号。
我问工作人员,我要在这里住多久呀?工作人员不耐烦地看我一眼,没说话。那眼神似乎在说,不安安生生的呆在家里,到处乱跑,给国家造成了多大的麻烦和损失,还有脸提问题。我识趣的调转身子乖乖上楼。
跟在前面人后头,顺着楼房侧面的悬梯上五楼。我们是特殊人员,不能走正门,也不能坐电梯,老老实实的爬楼梯吧。
上到二楼,看见有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领着一个小女孩,拖着一只超大行李箱,在艰难的爬楼梯,本想帮她拎行李,又怕遭拒绝,毕竟我们现在都是可疑身份,还是保持距离好。
快速越过母女俩,继续朝楼上爬去。终于上到五楼,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楼道。楼道铺着白色塑料布,在灯光下闪着银光,一直延伸到走廊尽头。每个房间门口放着一把蓝色塑料小凳子,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走到528号门口,房门虚掩着,用防盗扣子夹着门,省了用房卡开门了。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说,不知道529是不是在阳面?回头一看,是老太太,我无声的笑了,这老太太,都什么时候了,还挑房间。
推开房门,心情不错,房间是母子间,挺宽敞的,也很干净。放下行李,关了房门,走到窗户跟前朝外面望了望,这里就是我未来几天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