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这个人很少有静下心来的时候。
静不下心来的我就常常会胡思乱想。吃早饭的时候想;开车的时候想;甚至一个人如厕的时候也想。以前是想车想房想升职,而现在想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同事朋友老婆以及老婆以外的女人,当然,还有孩子。
每天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十分钟的洗漱,十分钟的吃饭,六点五十准时坐在驾驶座上,二十分钟左右赶到公司,像陀螺一样地转上一天后,晚上十一二点钟回到家。有时会弄起老婆来和她做做成人游戏,而更多的时候是在第一时间躺到床上,然后以不超过三分钟的速度进入睡眠状态。
第二天重复开始。
我进公司还不到十年。从小段到段哥,再到段主任段经理直到段总。
在做到段经理的时候,公司给我配了一部车,从此结束了我风里来雨里去的摩托车生涯。在我成为段总的第二年,老婆又给我生了一个女儿。说心里话,我虽然很清楚现在养一个儿比养十几二十几个爷都累,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有个儿子。大概男人都想让自己的生命以这样的方式延续下去罢。
我的小女儿很可爱,和她的姐姐还有她们的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那三张脸就像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是的,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老婆其实很漂亮,尤其难得的是她的贤惠。每天不管我回来的多晚,她从来都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没完没了地絮叨,照样在早晨先我起床给我弄好早饭。所以说,虽然出于男人的一种本能,我在见到漂亮女人或者虽然不漂亮却很有味道的女人时会有那种龌龊的想法,但是我很清楚,我永远都不会为了现在或将来某个不特定的女人而抛却我的家庭——尽管她没有给我生一个儿子。
说到儿子,我想起了在我老婆第二次怀孕时的那段日子。那时我特别怕见到公司里一个姓靖的外地女大学生。她在我所在部门的一个下属科室里做测绘。人长得挺机灵,可就是搞不清汉语拼音里那几个翘舌音和平舌音的区别。平时老把诸如“指标”之类的读成“子标”,或者把“策划”之类的又读成“撤划”。开始大家不是笑她就是学她,后来就都渐渐习惯了。可我习惯不了,因为她老叫我“段种”,怎么听怎么别扭。
那回我刚一进公司,迎面正碰上她。躲是躲不过去了,只能听她脆生生地喊出那声“段种好”。
我连连摆手说,小靖啊,以后你还是直接叫我老段吧。
她连忙说,那可不行段种,哦不段总,您是领导……
可领导他也不想断种啊。我有些哭笑不得。
她一听红着脸更加着急地说,对不起啊段总,啊不,是段种,哦不对,是段总段——总……
气得我再也顾不了什么绅士风度了,“呯”地一声把她关在门外任由她继续练她的绕口令。
2
我们公司的性质决定了我不可能有固定的休息日,但由于星期天相对来说比较空闲,所以我和同事朋友们常常会选择这一天外出旅游。说起旅游,我可以说是我们公司里的绝对权威。这么说吧,外省的不敢说,只要是省内的,哪儿的山青,哪儿的水秀,走什么高速,过几处服务站,我闭着眼睛都能给你说的清清楚楚。原先在我车上有好几本地图册,本市的,本省的,本国的。现在只剩下了后一种版本,其余的都送人了。
还记得最疯狂的一次是今年夏天,我那个任性的小女儿缠着我非要我带她去游泳。我略加思索后,拉着她们娘仨直奔莱州的银滩浴场,结果游泳的时间还不到车在路上时间的三分之一。
从天还不算太冷的时候,我的表姐潘玲就和我商量着去一趟临沂。她说她在家闲了这好几个月都快把她给闷死了。
其实我这个表姐原本工作得好好的,可不知为什么说不干就不干了,还说什么要重新自主创业。你说都四十好几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呀。咳,现在的人啊,就是不想走寻常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人在江湖非主流?对,好像还就是这个词儿。
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里可能有一次大风降温,一大清早老婆就把过冬的衣服又捯饬了一遍。里面穿的,外面套的,大人的,孩子的,看着都眼晕。看起来这家里要是没个女人还真的不行。
我刚把最后一口汤喝到嘴里,就听到电话响,一看是财务上的小虞打来的,问我这个星期天,也就是后天哪儿驴一把去。我一边擦着嘴,一边说你急什么呀,计划不如变化,到那天再说吧。
第二天中午,我正和几个同事在公司餐厅里吃饭呢,就又收到了表姐的短信。信里说你整天说忙,忙,我就不信你能忙得连一天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信上还说我看你就是不把表姐的事放在心上,你要是再不帮我,就等着给表姐当心理顾问吧你。我一看,得,还是先把这事给办了吧,要不然这一个事还真有可能会发生裂变。于是赶紧把电话打过去说,你看还真巧了表姐,正想吃完饭告诉你明天咱就去,天大的事也不如表姐的事重要。哎,对对,说定了,明天,就明天。挂了表姐的电话又给小虞打,告诉她明天去临沂,她的车就不用开了,在家等着就行。
星期天早上老婆把我叫醒的时候,我正流着口水做美梦呢。前一天晚上陪几个客户又喝高了,回到家都快一点了。说老实话,很多次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给开回来的,大概是靠一种下意识的惯性吧。
老婆说都快七点了,你怎么还不起呀?是不是今天休息啊?
什么什么?七点?我一听就急了,口水也顾不上擦,抓起手机先给表姐打电话,可是里面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对不起,您的电话因欠费……”
靠,我这二百块钱的话费才打了几天呀就又没了?此刻也顾不上感慨了,连忙让老婆把她的手机留下,然后设置呼叫转移,一面给那两位女士打电话让她们收拾好准备出发,一面穿衣洗漱。临出门的时候我又约了老季,这位可是公司里元老级的人物,叫上他好办事儿。
3
一上车,后座上的那两位就开始了唠叨。这个说,赶这么远的路应该早点走,你怎么能睡过点了呢?那个说就是嘛,这都八点了,到那儿就得先吃饭,还考察个什么呀。
我等她们发泄得差不多了,就故意干咳了两声说,谁要是再嫌晚了,我就把车调头往回开。
老季也趁机打岔说,对了老段,你这个月跑了多少了?
我看看表码说,快三千了。
老季说,你怎么就那么多的业务?每回都在公司里排前三。
我说,你们光看牛吃草了,没看见牛出力呀?凭良心说老季,咱公司里哪个工地上没我的车轱辘印?
老季笑笑说,行了,你今天这也是为公司出力?
当然!我的语气不容置疑,这次出去绝对是公司业务拓展的需要。你别笑啊老季,别笑都别笑,哈哈……
车子驶上了高速以后,车窗都关上了,坐在里面竟然感觉很有些燥热。看来这天气预报也有失灵的时候呢。大家议论了一会儿天气,又开始谈车价谈房价。
老季说你们看这全球经济才刚刚有一点复苏的态势,房价就又开始大幅攀升了。
小虞说哎老季,你还别说给那些不知道的,其实这房价就是被你们这些炒房的给拉上去的。你别瞪眼呀,听说你又在沿海买了一处现房,是不是真的?不敢言语了吧,一手交房贷,一手收租赁费,算下来你只交了首付就得了一套房子,精着呢你。
你还好意思说我!老季回过头冲着小虞一挤眼:你和你老公不也是一人一套吗?要都跟你们似的……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小虞的语气有些加重。
怎么?你们俩真离了?
哎,我说老季,什么时候又多了打听别人隐私的特长了?行了行了,老段,停车!停车!
干嘛呀?还当真了?老季的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忙打圆场。
不是,你们俩换换,让老季开,省得他闲得难受!
好好好,俺错了,是俺错了还不行。小女人就是心眼小。不说她了,老段,最近你的股票怎么样?
咳呀,别提啦。现在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这市场向上的走势可能性大一些,可是上周股指还是以小阴线报收,沪综指成交还不到七千个亿呢。大小非、IPO、还有再融资,那压力,大着呢。下一周我也准备割肉减仓了。
要不你教教我吧,反正我闲着也没事干。表姐忽然插话了。
教你干什么?炒股啊?你省省吧,就你那脾气,天天涨还差不多,要是有一天满盘皆绿你还不得当场吐血呀。
正说着呢,小虞的电话响了,铃声是一首玛丽亚凯莉的曲子。
小虞刚要接,老季就打岔说,别价,听完了再接,多女人味呀。再说,你现在要是接起来,连漫游带长途……
小虞白了他一眼说,老季,今早上你老婆给你饭里加盐加多了吧,怎么那么“咸”呐你!
说是那么说,可还是把电话给挂了,然后就噼里啪啦地给对方发起了短信。
4
进入京沪高速以后,我和老季换了位置。
其实老季比我大不了多少,不过据说从公司一起步他就跟着老总车前马后的,属于公司里的有功之臣。这家伙平日里对男下属说起话来牛哄哄的,可是一见了女人,那心肠,软着呢。
公司里有人传言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是在老季面前一哭,那保准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比唐僧的紧箍咒都灵。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要是清一色的老爷们那还差点,但凡有一个女人,老季准得喝高了,喝高了准得再去量贩KTV吼两嗓子,吼的时候还一定要来个男女二重唱。用老季自己的话说,他就是天生的女人迷,一见女人骨头就酥,没办法,这不怨他,谁让当初他娘生他的时候正赶上桃花灿烂的时节呢。
我们平常老爱揶揄他说,老季呀,悠着点,咱男人这一辈子就那么多下子,早完了早玩完儿。可他却说,那怎么了,干到哪儿算哪儿,用完了再上路总比剩下憋肚里强。一不留神,这话在公司里成名言了,早上见面打招呼都有人改版说,哟,哥们,昨晚干了吗?对,能干就使劲干,总比剩下强。
老季,这又不是让你赶着上床,你跑那么快干嘛?我感觉车速有点快,就冲他打趣儿。
这才一百五,不快。你们知道我最快的时候跑多少吗?都快……
一百五?表姐的语气里明显带出了紧张。我平时骑车才四五十就觉得不慢了。
没听表姐说话吗?小虞也开口了,一百就行,最多也不能超过一百二。
是是是,今天怎么这么多领导啊。老季一面放慢车速,一面冲后面的小虞飞眼说,要不你到前面来,我管方向,你踩油门?
一见表姐嗤嗤地笑,小虞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一下老季的后脑壳说:当着表姐还乱说,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呀就盼着有个女人来收拾我,尤其是像咱小虞这样有味道的女人。哈哈……不过,我得告诉你小虞,这男人头女人脚,光能看可不能乱摸。
老季从后视镜里看小虞的手又举起来了,连忙说,当然,咱俩什么关系呀,我老季的头你可以随便摸,随便摸。
一番话气得小虞是哭笑不得,只好又把手给放下了。
本来枯燥的旅程被老季这么一逗弄,反而没觉出多远来,旁边一闪而过的路标提示说距临沂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5
一路上我和老季还有小虞的手机都响个不停,我表姐就说,你看你们忙得连星期天都不得闲,再看看我,天天闲着,心里也闹得慌。这人呢就是贱,上着班的时候老想歇着,真歇着了又浑身不自在。
表姐,别那么悲观嘛,小虞忙劝她,你没听歌里唱的: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
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哎呀,表姐,了不得,出口成章啊。老季又赶上话茬了:早就听老段说她有个作家表姐,不会就是您吧。有篇文章上怎么说来着?说写作的女人爱做梦,她用文字的天堂……怎么来着?瞧我这进了水的脑子。
写什么作呀,表姐叹了口气:我现在的状况说好听了是爱好文学,说难听点那叫有病。辛苦费神不说,关键是就我这个水平指望这个根本养不了家糊不了口。算了,别说我了。哎,你们看那前面,前面怎么……
其实不用表姐说我们也都看到了,前面堵车了。
老季停下车,我们几个相继从车上下来。
接连问了几个前面车上的人,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季又往前走了一段,回来说完了完了,都堵了好几十里地儿了。
我们再回头往来的方向看,得,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也一样望不到头了。
老季点上根烟,顺手也扔给我一支。
我把烟放在鼻口上闻了闻。虽然戒了好几年了,可郁闷的时候抽支烟也算是缓解的最好办法吧。
两条车道上都挤满了大大小小的车,应急车道上也站满了男男女女的人。很多男人都趁机跑到铁丝护栏边上方便,老季也尿了一泡,边尿还便往我们这边瞅。表姐和小虞装没看见似的喝着矿泉水,大家都一样的着急却都没有办法。
不时地还有人从后面奔过来询问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撇着南腔北调的口音,见前面的人只知道摇头便只好无可奈何地再回到自己的车子上去。
太阳当头照着,暖煦煦的,人们都脱了外衣,还有人不停地擦着头脸上的汗。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却不见有交警过来,也没有一辆警车开来。路上的人有的走回到车上去了,也有人从车上再次走出来,谁也不知道这车要堵到什么时候。
表姐一会儿埋怨我起晚了,要不然就不会正好赶上这个点,一会儿又抱怨自个儿不该那么急着催我,说不定下个星期天再去就没这事儿了。小虞也自我批评说不光你表姐,还有我呢,我也老催段哥才有了今天的麻烦不是。
老季一边听一边掐灭了他的第四支烟说,瞧见没,女人就是小心眼,这算什么呀,这么多的车在路上跑还有不堵的,这充分说明我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你们想啊,这么宽的路要是就我们这一辆车,那肯定是堵不了,可这养路费你交得起嘛。
就是就是,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来来来,不管他,咱们上车打牌去,四个人正好。
6
老段,你车上有什么吃的没?老季摸摸肚子,看看表,这都两点半了,我说你们就不饿吗?
我把牌一撂说,谁说不饿,我打今早上起来还水米没沾牙呢。可我这车上除了那箱矿泉水就没有别的能往肚子里塞的东西了。
我也早饿了,小虞说,我早上起来本来就吃得少,你们不说还能忍一会儿,这一提头儿我这……哎唷,肚子难受啊。
“早晨,我望见清醒的天野上,挂着一颗灰白的小星,吐着最后的喘息……”
行啦表姐大人,你就别再喘息了,我这眼看连喘息的力气都没了。我话语里不无嘲讽。
还没完呢,表姐意犹未尽:然而它最快乐,因为它死在了太阳的面前。听到没,咱们这么多大活人还不如一颗小星的勇气啊!放心吧,说不定几分钟后就通了呢。
说的也是啊,要不都来块口香糖,嚼吧嚼吧增加点热能吧。小虞从兜里掏出一盒绿箭。
等我们四个一边做着腮部运动一边从车上再走下来的时候,发现连应急车道上也停满了车。都说人满为患,其实这车多了祸患得更厉害。
路边上稀稀拉拉地蹲坐了一大溜人,也有些当官模样的两手叉着腰不耐烦地在路边走来走去,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接电话。
老季说幸亏我们没有急事,要不然也得跟他们一样。
小虞说,老季你还别幸灾乐祸,要是堵到明天早上,我看你怎么上班!
老季说小虞呀,咱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实在不行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总说我和那个谁谁正在外面办事呢,明天回不去了……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哈哈……
你们看这天好像要变,起风了,还是北风呢。旁边一个瘦高个子女人边说话边用两手抱紧了身子。
看来天气预报挺准的,我们真得准备在车上过夜了。到时候我们轮流睡啊,以防有人趁机图谋不轨。我强打着精神跟他们开玩笑。
这时候表姐好像也不那么沉着了,不时地看看表,再看看前后两头的车,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说表姐你和小虞先到车上休息吧,都在这儿干等着也没用。
等她们上了车,老季也把手里的烟把儿一扔说,我也进去了,等会儿出来换你。
路边的大杨树上已经没有几片叶子了,被风一吹,摇晃着干瘦的枯树枝,看上去很有些凄凉。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隐去了它的慈祥的光辉,天际里一片阴霾。
人们大多都到车上去了,剩下的几个仿佛连骂娘的力气也没有了。浩荡的车流寂静一片。
我习惯性地打开老婆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却看到了屏幕上那三张一模一样的笑脸。那一刻我感觉她们是那么的亲切。
我开始想家了,一个整日驴游天下的出家无家客,竟然想家了,而且那种想回家的感觉是如此的强烈。我问自己,有多少天没有和她们一起吃顿家常饭了?又有几年没有往家里买一回萝卜青菜了?
我揉揉有些酸楚的鼻子,走回到车上拿我的外衣。
车上的三位都睡了,表姐和小虞一个东倒一个西歪,副驾驶座上的老季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很多的车已打开了车灯。
不时地还会传来阵阵手机铃声,在这个高速路上的夜晚显得极为清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听到了前面传来骚动声,隐隐约约地好像还有发动汽车引擎的声音,很远又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