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广州之前,和父亲闲聊时父亲常说广州的云吞很好吃。对广州的云吞父亲的评价是,广州的云吞馅多,皮软滑,肉甘香。
父亲告诉我,解放以后有一年在广州曾生司令员带着他们去广州的西关吃云吞。曾司令带着那家云吞店,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父亲说那时的云吞总是搭着蛋面一块卖,叫云吞面。广州的云吞面小小一碗。云吞只有三只,上面盖着只要两筷子就能吃完的广州鸡蛋面条。父亲说虽然云吞和蛋面不多,但非常好吃,那面条很爽口,弹牙。云吞呢,那云吞皮够软滑里面的肉馅甘香,特别是那些放了鲜虾的云吞,只只虾又爽又鲜。煮云吞的汤好像有虾籽有大地鱼。客家人是制作大地鱼的专家。客家人煲粥或下肉丸粉面却喜欢放烤过的大地鱼,这样的鱼煮出来的东西,香!
大地鱼煮出来的汤,金黄色的再加些药材和虾籽及虾壳,让人喝上一口,的确难忘。父亲离开广东去北方任职了几十年一碗小小的云吞面的却让他老人家牵肠挂肚了几十年,父亲那时常常好奇,为什么广州的蛋面会做得那么地爽口弹牙,云吞则那么的软滑?
广州,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天,我在家休假,父亲让我陪他去个地方走走。
早餐后,父亲叫的车准时地停在院子的门口。父亲从储藏间拿了两瓶他珍藏多年的虎骨酒让我提着,跟着上车。父亲告诉司机去西关,上下九方向。
在上下九路靠西的附近一个路口,父亲让司机把车停好。跟着我随父亲下车,跟着父亲领着我窜街走巷。然后在一栋大宅前停下,父亲示意我按下大门旁边的门钟,不大一会一个长相十分富态的亚婆把门打开。
“蓝司令,好久不见!”亚婆见到父亲十分开心。亚婆和父亲握握手,然后带我们父子俩走进那古老的小院。
小院不算太大。显得古朴和雅致。小院是个天井,西关大户那时的大院格局基本如此。院的地下铺着长条的麻石,麻石之间的石缝没有封闭,下雨时天井最大的作用就是排水。院子里放着几个老树兜制成的盆景,旁边还养着几盆好看的兰花。
盆景和兰花给小院添加了许多生机,犹如画中那么漂亮。这些看似随意的摆放的盆景和兰花在小院中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贵气和文化素养。以及岭南文化那种天人合一的绝妙意境。
走过院子,就是亚婆的宅子。进门是客厅。客厅不大,但很雅致。漂亮的花阶砖是广府民居的一大特色。最奇特的是客厅四周没有一扇窗户。光源来自天井。
广州的大户人家喜欢用酸枝做家私,亚婆家几乎清一水的酸枝,摆满了差不多一个客厅。
客厅的正中,摆放着一张酸枝木制作的圆台,圆台的边上有六个配套的酸枝木做成的圆墩子。而在客厅正面墙上悬挂着四幅酸枝和云石镶制而成的条幅,犹如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条幅下面,摆着一个酸枝木的长案。长案上摆些古玩,瓷器。在长案前有一对太师椅和一把几子,长时间的抹洗清洁让这些酸枝家私,自然生成了一层包浆。让这些家私展现出自然的光泽。无声的向人们讲述着这座古宅的历史。几子放在两把太师椅的中间。在中国古代每件家私的摆放都有它自己的规和等级。
在客厅的东边的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海龟标本。在标本的下方则摆放着长短不一的酸枝条橙和椅子。
看的出中间那两把太师椅和旁边的几张条橙和椅子当摆设多过与实用。中间的圆台和那几个圆墩子倒是亚婆家经常拿来招呼人的地方。
很快就证明了我的判断,亚婆带着我们一行人在圆桌前停下来。亚婆对父亲说道“蓝司令”我们就在这张桌上喝茶好不好?
”好!“父亲的答复也十分痛快。大家在圆桌边坐下来,亚婆起身走进旁边的房间,不一会一个小姑娘跟着亚婆走了出来。小姑娘托着个托盘,上面有一根长身的茶壶和几个小茶碗。
小姑娘把托盘放到圆桌上,亚婆拿着小茶碗分别放在大家跟前。跟着亚婆拿起茶壶先从父亲开始,每人倒了一大半的茶水在茶碗之中。淡红色的茶汤里飘着一丝丝荔枝的香味。是荔红茶,广东名茶的一种。
亚婆告诉父亲,小姑娘是她的孙女,在广东暨南大学读本科。
跟着亚婆对小孙女说,蓝司令在惠州一带可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惠州城就是蓝司令带兵解放的。亚婆告诉小姑娘解放惠州那天部队从水东街那里入城的。惠州的老百姓夹道欢迎。并举行了入城式,蓝司令率大队人马抬枪扛炮的,浩浩荡荡地进了惠州城。
亚婆还跟小姑娘说蓝司令很会打仗,那时蓝司令化名林风,香港的报纸上整天都有蓝司令他们的消息,今天在鲨鱼涌打下了国民党的一个营部,过了几天不在山子下伏击了在广东主政的宋子文手下的一个保安团打死打伤一百多人,俘敌两百多人。香港的报纸上讲得很热闹。
亚婆讲的绘声绘色,小孙女不由地抬头看着这个穿着一身毛料中山装好似大学教授的老头。原来打仗这么厉害。父亲会生活,平时不穿军装时喜欢去服装店订几套中山装。父亲喜欢银灰色的派力丝英国薄毛料,穿在身上,你还别说一点军人的影子都看不到,活脱一个大学教授的样子。
听完亚婆的故事,父亲让我把那两只虎骨酒送给亚婆,亚婆好奇地问父亲。我是不是他的赖子?亚婆的语气中有很浓的客家语音。赖子,客家人对儿子的一种叫法。
接过酒,亚婆的眼笑成了一条线,广东人喜欢北京同仁堂的虎骨酒,这酒对南方阴雨潮湿中的广东人好处特别大。虎骨酒去风湿有奇效,只是七十年代以后市场早已卖断货罢了。
跟着亚婆和父亲聊起了家常,父亲告诉我亚婆他已经从部队上离休,现在从武汉搬到广州定居。”阿叶同志呢?“亚婆问我母亲的情况,父亲告诉亚婆我母亲还在武汉上班,等待人大的任期界满之后,就可以回广州定居了。
亚婆告诉父亲,她的一家人在改革开放前后都已陆续到了香港和国外定居。个孙女因在广州度大学,亚婆跟着回大陆来照顾个孙女。
父亲向亚婆询问一些在香港友人的近况,亚婆把她知道的情况一一的告诉父亲。
一九四六年东纵去了山东,父亲奉命到香港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重建武装。资金和筹款以及装备的筹集这些都和香港的关系密不可分。
听着父亲和亚婆聊的起劲,小姑娘什么时候走开,一点也不知道。等小姑娘再回到客厅时,小姑娘手上就多了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小碗。小碗还没放下,就闻到了虾籽鲜汤那惹人的酱香和勾人流口水那种馋人的味道了。
亚婆热情的招呼我们父子俩吃点心及小吃。小姑娘把托盘放在圆桌上,是云吞面。亚婆先把云吞面端给了父亲,然后又来招呼我吃。
云吞面,一人一小碗。这时才发现亚婆用的全部都是广彩,漂亮的小碗里放着一把汤匙,上面躺着一小撮鸡蛋面。面不多差不多就是两三口的分量。挑开鸡蛋面里面有三只不大的云吞。
亚婆告诉我吃云吞要点一些大红浙醋,还没等亚婆说完一只云吞已被我吃进了肚子。
太好吃了,几年前父亲描述的广东云吞面的那些滋味全都在这小小的云吞上找到。
云吞的皮很软滑,里面的肉馅又甘又香。一粒一粒的云吞又弹牙又爽滑,第二只云吞按亚婆的指点开始点红醋吃,味道真得不同。原来醋可以化解面条中的碱味,让面条变得不会烧心烧肺。吃完云吞及面条,开始喝云吞中的清汤。汤很鲜,有股虾和大地鱼的香味,客家人对大地鱼真是情有独钟。
放下碗,父亲好奇地问亚婆为什么云吞和面条都那么的爽口?
亚婆告诉父亲,云吞皮和面条是用鸭蛋清打出来的。里面还要按一定比例加些碱水,面粉要用高筋面粉。面条做好后,还要有个重要的程序要做,那就是要让做好的面条走去碱水的味道,这样吃起来面条才没有苦涩的碱味 。
亚婆饮了口茶,又说以前打面呢,都是自己在家里完成。打面时,用一根大荞竹来打面及压面。现在有专门的店铺来卖面条和云吞皮,用的时候去找他们买就行了,很方便。
在大家吃完云吞饮茶聊天时小孙女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小姑娘托盘上托着几个迷你的小笼走进客厅。小姑娘分两次才把蒸笼拿完。原来每个蒸笼里有一个漂亮的小碗,里面有一块厚厚的花胶酿着肉,睡在小碗之中。
亚婆说这是她家的招牌点心。花胶烧卖。亚婆告诉大家要趁热吃,花胶凉了后会发腥。
夹起花胶烧卖,一口咬下去里面的肉饼的汁汤味鲜。烧卖太大要分两口才把它吃完。烧卖里的肉饼是用一粒粒的肉粒加鲜虾打出来的,非常的弹牙和鲜美。吃完烧卖发现小碗下面还有干草菇和一些汤汁,就着汤汁把干草菇吃进嘴中,一时鲜到眉毛差不多多要掉下来。我十分好奇的问亚婆,一般花胶蒸过后通常都会变薄起胶或粉粉的粘牙齿。亚婆的花胶呢,不但弹牙,爽口还十分厚重。咬下去脆脆十分爽口,而且还有明显的胶质。。。。。。
亚婆告诉我这是她家传了三代的点心。黏牙的花胶是胶婆,亚婆家用的是存放十五年以上的花胶公来做这道点心。亚婆还说只有花胶公才不会黏牙和粉状。讲到这笼点心的鲜。亚婆说肉饼除了鲜虾她家还喜欢用干草菇发好后垫底来蒸,一来增鲜二来解腻。
吃完烧卖,亚婆换了壶远年的普洱茶,亚婆说吃完大肉和花胶点心后,只有喝普洱茶才能解除油腻。
亚婆换了一把小许多的广彩茶壶来冲普洱,茶壶好像个圆球十分可爱,上面绘制的人和故事,可惜我没看明白。茶壶应该是广彩的经典。
亚婆把茶壶中的茶水冲进了用玻璃制成的公道杯中,杯中泛起漂亮的酒红色。非常地非常地养眼。
茶很醇,茶汤厚实,喝进嘴中的茶水顺喉下味,整个喉咙都会感到一阵清凉,舒服极了。
喝了两泡茶,小姑娘又拿上来一碟炸云吞。跟着炸云吞上桌的是一碗甜酸汁。炸云吞沾了一点甜酸汁一口咬下,明显的感觉到和云吞面中的云吞完全不一样。炸云吞的肉馅要大得多,而且里面还有两三只鲜虾和一些炸香了的干瑶柱在里面。
吃炸云吞的甜酸汁要比一般市面上的多了一些厚重。而且带有浓香猪肉的味道。亚婆告诉我,她家的甜酸汁是做咕噜肉的加工而成来沾云吞,难怪那么有肉香味呢。
跟着炸云吞上桌的是一碟炸鱼皮和灼青菜。
吃完炸云吞,父亲试了一小块炸鱼皮和一筷子的青菜就放下了碗筷,开始饮茶。
作为小吃,亚婆家的炸鱼皮吃法十分刁钻。跟着鱼皮一道上桌的是两个小碗酱汁。一碗有浓浓的牛肉味道。把鱼皮沾上酱汁放入嘴中之后发现又有些萝卜的清甜味道。另一碟带海鲜味道的辣酱汁。
吃炸鱼皮光沾那碟牛肉味的酱汁,会感觉酥香之外又有浓浓的牛肉香。因为有萝卜的清甜,所以酱汁沾云吞不觉得油腻。但是如果沾完牛肉汁再沾辣酱汁,口味完全不同。点辣酱之后味道变得飞了起来。非常开胃。酥香的炸鱼皮带有浓浓的肉香突然增加了一些辣酱开胃,乖乖,鱼皮一下逼格升了好几倍,吃进嘴中简直停不下口。
亚婆家的小姑娘看着和我差不多,极度喜欢吃这种炸鱼皮,一会一块,不大工夫一碟炸鱼皮就被我俩吃光。
那碟菜心呢,我几乎没动一筷子。笑眯眯的亚婆用公筷夹了几根菜心放进我的小碗中,亚婆告诉我广东人一餐饭里面不能缺少青菜,一个是广东人的生活习俗。二是吃多了肉再吃些青菜能够帮助消化,现在你年轻还不觉得,到你到了亚婆这个年纪你就知道青菜的好处了。
亚婆家的菜心只取尖尖的那个部分,做出来的菜心翠绿翠绿的很养眼,放了这么长时间,颜色一点也没有变。我漫不经心的夹了一筷子菜心放入口中,乖乖,一条菜心都这么鲜。要命的是那种说不明白是什么鲜味已经让整条菜心都充满了鲜甜的味道。
吃完青菜,精美的点心宴已经到了尾声。小姑娘很利索的收拾好了碗筷,把桌子打扫干净。又往茶壶中加了些开水,并把茶倒入公道杯中。几泡茶之后,父亲放下茶碗向亚婆道别。
亚婆和小姑娘跟着出来小姑娘手中拿着一大袋东西,穿过七拐八弯的巷子,亚婆和小姑娘把我们父子俩送到车旁。亚婆从小姑娘手中拿过大袋子。告诉我这是从香港拿出来的海产,让你父亲补补身子,说完亚婆把袋子塞到我手中。
父亲和亚婆握手道别,我跟着父亲上车。车慢慢地远去回头看看亚婆还站在马路牙子旁边目送着我们走远走远。
自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亚婆的一丁半点消息,几年后父亲驾鹤西去,亚婆的来历以及那些丰富多彩的故事,和父亲之间的关系,那么熟又那么远。这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恐怕早已成为了历史,变成了谜团。
能让我清晰地记住亚婆的是那碗又鲜又爽口的云吞面以及那些将近绝版的私家小吃。
亚婆的那些美味怕是再也难寻,或者偶尔在香港某一条街巷中也许能和亚婆云吞相似的那个味道,但吃云吞的环境和范儿就根本不能和亚婆相提并论地比较了。
亚婆那神闲气定的气质以及传承着那么广泛又那么深奥的广府传统美食经典,知道制作又会叹食的富贵亚婆,从今往后怕是再难相见。
2018.12.16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