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尤”是尤二姐、尤三姐俩嫡亲姐妹,她们是宁国府第四代当家奶奶尤氏的既不同父、也不同母的两个妹妹 ——— 尤氏的继母尤老娘带过来的。
《红楼梦》中的命名是极富个体内涵和意蕴的, “尤”字为格外、突出的意思,显然书中的尤姓女子首先都有着非同寻常的美丽,这从尤老娘、尤氏的婚姻中可见一二。
尤老娘的前夫是皇庄庄头的朋友,当时的皇庄都是有钱有势之家,尤二姐尚在母腹中时,便指婚给皇庄的儿子张华,不料张华家“遭了官司,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得起媳妇呢”,后来尤老娘带着两个女儿改嫁给尤氏父亲尤老爹,自此十多年与张华家音信不通,尤二姐与张华的指腹婚约就在那儿搁着。
这尤老爹如何能养活得起三个女人,况且不久就去世了,用尤老娘的话说就是:我们家里自先天去世,家计也着实艰难,全亏了这里的姑爷帮助。
姑爷是谁?姑爷是宁国府的现任族长、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本来这爵位和族长都是他父亲贾敬的,奈何这位宁国府的第三代,“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馀者一概不放在心上,一心想做神仙,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而这位当家的珍爷“那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贾珍有一子贾蓉,生母早死,从小便跟着这位“高乐”的父亲耳濡目染。
尤氏本为普通人家女子,嫁入豪门续弦,又无子嗣出,便上不敢管丈夫贾珍,下不便管非亲生儿子贾蓉。
尤二姐比“恍若神妃仙子”的王熙凤还要明艳照人,尤三姐“和林黛玉的面庞、身段不差什么”,风情月貌,她们便如野玫瑰一样的恣意开放,自踏上宁府,就开始了她们的不归路,也引发出宁、荣两府内外有关人等纷纷登场,本真的人性一一的展露出来。
事情的发生表面上是从宁国府的一个偶发事件开始的,而偶然其实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
宁国府的道爷贾敬因太想成仙,吃多了丹药,太医确认“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
此时贾珍父子正逢国丧随驾在朝中,半个月才能回来,尤氏便自行主持,在城外装裹、入殓、做道场,因家中无人看守,便将尤老娘接来宁府,当然带着尤二姐和尤三姐。
贾珍、贾蓉父子正在星夜驰回、快马加鞭的奔丧途中,“贾蓉听到两位姨娘来了,便和贾珍一笑”。
邪恶在慢慢的露出来。
父子俩先到了贾敬停灵的铁槛寺,诸事安排后,贾珍便安排贾蓉回宁府料理停灵之事,“贾蓉巴不得一声儿,骑马飞来”,忙乱中可没忘看两个姨娘,方才还在爷爷灵前“ 稽颡泣血,哭哑了喉咙 ”的贾蓉,此时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先红了脸,然后也熟稔的和贾蓉调笑、动手动脚,尤三姐也打边鼓,混在里面打打闹闹,不堪到旁边的丫头们都看不过。
说说这“俗得奸巧”的贾蓉。
《红楼梦》是饱含着大悲悯和大智慧的,即使在亲生女儿口中“阴微鄙贱”的赵姨娘,在曹公的笔下也时有恻隐之心闪现,而贾蓉在《红楼梦》中连这点也看不到:“毒设相思局“中,贾瑞不知高低的去勾搭王熙凤,王熙凤设局惩治,他与“最相亲厚”的贾蔷充当了执行者,从来执行者都会借机夹带私货,他们两位更谙此道,贾蓉先假扮王熙凤和贾瑞幽会,使得贾瑞丑态百出,借此胁迫贾瑞给他和贾蔷各写了五十两银子的欠契,须知,王熙凤当时的月工资才五两银子,而贾瑞无父无母,靠他的教私塾的爷爷生活。这还不算完,他们还下作的泼了贾瑞一身粪尿;兴建大观园中,他借王熙凤之力,帮助贾蔷得了大观园采买戏班这“大有藏掖”的差使,那贾蔷得了,对他的好处自然不言而喻。
这次他主意打到他堂叔贾琏身上了,其实也是苍蝇叮有缝的鸡蛋。
贾琏,荣国府年轻一代的第一人,长房贾赦的长子。自宁、荣二公于马上打天下,九死一生挣下这份家业,成为当今都中宁荣街的宁、荣两府,延至五代,门当户对的联姻是不可忽视的,以荣府例:荣公后,长子贾代善袭官,娶了金陵世勋史候家的小姐为妻,如今健在,就是两府的“老祖宗”贾母;贾代善育有两子贾赦、贾政,一女贾敏(林黛玉之母)。长子贾赦袭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荣公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因皇上恤先臣,额外赐了一个主事之衔,现今为员外郎,他娶的是金陵王家的小姐、今九省检点王子腾之妹,就是现在的王夫人(贾宝玉之母)。
贾琏因不喜读书,捐了个同知虚衔,却“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看起来不失一位年轻贵公子的气度,循着世态情理,他娶了婶子的内侄女王熙凤 ,如今在婶婶家里住着。
这王熙凤“自幼假充男儿教养,从小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论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使得贾琏处处退了一箭之地。
不止在管家上,家庭生活上更是可怜,只有一个通房丫头平儿,而且平儿是王熙凤带过来的,对王熙凤只一味忠心服侍,贾琏如何能心里平衡,眼看着他父亲贾赦的妾姬之多为两府之最,即使“端正方直”的叔叔贾政还有赵姨娘和周姨娘,这应该是其中一个理由吧,他瞅时机就把鲍二家的、多姑娘儿之类的拉了屋去,在家里还这样,外面的可以想象,这不,在贾敬丧事上见到了尤二姐和尤三姐。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念。况知与贾珍、蓉等素日有聚麀之诮,因而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
贾琏色心,但最大的顾忌是王熙凤厉害,再者是贾珍。贾蓉邪意,“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若贾琏娶了在外居住,他好偷隙去鬼混,所以胸有成竹的给贾琏分析形势,管保尤老娘和他父亲都同意。
至于王熙凤呢,他给出主意:只有私自做成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就是闹出来,叔叔只说为子嗣起见,那时生米做成熟饭,别说老爷,就是婶子,也只得罢了。
贾琏“欲令智昏”,听到贾蓉这一番话,以为万全之策,将现今身上有服、严父妒妻等种种不妥之处,统统置之度外了,只“一味呆笑而已”。
在尤二姐的婚事上,贾蓉明白贾珍是真正的一关,所以在向贾珍汇报时,全不说是自己的主意,只说贾琏是为子嗣起见,还强调贾琏在乎他的意见。
贾珍明明是有些舍不得,但一则自己也难以到手,二则和贾琏的关系,三则他在儿子面前怎么说出不能,“他想了一想,笑道,‘其实倒也罢了’”,内心的纠结昭然若揭。
尤二姐的婚姻开始就定性了,她是几方冲突的漩涡中心,没有一点自主权,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也与二姐的水性有关,在先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温柔英俊的侯门公子贾琏自是让她无法抗拒,一出“九龙佩”的定情剧悄悄的进行了,这是她以前所没有的,她认为终身有靠。
其他的都好解决。
尤氏和尤老娘是知会一下即可,尽管尤氏知此事不妥,极力反对,但素日顺从惯了贾珍,况且二姐又不是亲妹妹,不便深管,只得由他们闹去。尤老娘更好说,贾蓉一张嘴说得天花乱坠,二姐取代王熙凤就在眼前,再则平时全是贾珍接济,此时又是贾珍做主替聘,妆奁全包,尤老娘心满意足。
张华那边的指腹婚约,叫人将张华父子叫来,逼迫着写下退婚文约:尤老娘与银十两,两家退亲,不题了。
诸事具备,贾琏的偷娶顺利的进行,谓“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这是第六十五回前半句回目,依然精妙非常,曹公不动声色的诙谐无所不至:舍人,古代对于青年男子的美称;偷娶,不占理、不占情的偷纳二房却是娶正妻的“六礼俱全”程序;尤二姨,是贾琏顺着贾珍、贾蓉,对尤二姐的尊称,细细意会,不难看到贾琏和贾珍父子的此时状态和惯做外场功夫,这其中也有贾琏对尤二姐比较认真。
贾琏的新生活开始了:他在宁荣街后二里远的小花枝巷买了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尤老娘、尤氏姐妹和几个佣人,每月丰足的生活费,十来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十分滋润;二姐之美,让贾琏不知该怎样奉承,便命佣人鲍二等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销;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还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她;许诺只等凤姐一死,便接她进去。
但小花枝巷恬美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是贾珍。
眼见得已是过了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要去探望二姐、三姐俩个,只是他“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便命两个心腹小童牵马”“在掌灯时分,悄悄入去”。
对佣人不忘敲打笼络:你是个有良心的小子,日后自然有用你处。倘或这里短了什么,你链二爷忙,你只管去回我。我们兄弟不比别人。
见了二姐,“满脸的笑容”,仍有想法又有所顾忌的情态尽显,但二姐已经想结束从前了,便有意躲避了贾珍,但把妹妹顺水推给了贾珍,那尤三姐“便和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
贾琏回家目睹了这一幕,欲回报堂哥贾珍的“大恩大德”,想以纳妾的名义让贾珍如意,他和贾珍一唱一和,贾琏先表心意:大哥为我操心,我今日粉身碎骨,感激不尽。还求大哥如昔方好。说着便要跪下。
贾珍连忙搀起:兄弟怎么说,我无不领命。
贾琏便拉尤三姐: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
贾珍一语双关: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
说着,一扬脖。
这弟兄俩没想到尤三姐看透了他们,给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回击。
尤三姐以极端的女性姿态挑衅了男权社会,虽然这只是人格上的胜利。
她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做二房,偷的锣儿毃不得。我也要会会那风奶奶去,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先找你们两个算账,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
纵然贾珍贾琏都是风月场上做惯了的,也不好意思接着下去,尤三姐此时喝了半杯酒,然后搂过贾琏的脖子就灌,又一叠声的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
唬得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想溜,尤三姐那肯放:你不是要乐吗?
这尤三姐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 据珍、链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
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她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
尤三姐便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只待自己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兄弟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更让链、珍、蓉叫苦不堪的是,这次酒席上的作为竟成了常态:丫鬟、婆娘略有不到之处,便将他们三个泼声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了她寡妇孤女,贾珍便不敢轻易再来。
或尤三姐高兴了去请,也只能欲近不能,欲远不舍,迷离颠倒,她以为乐。
天天挑穿捡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极尽靡费泼蛮之事。
她这样做,也是无奈的发泄: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玷污了去,也算无能。而且他家还有一个极厉害的女人,她知道了势必有一场大闹,不知谁生谁死,趁如今,我不拿他们取乐作践,到那时,白落个臭名,后悔不及。
当说到终身何靠时,眼中滴泪,一片酸苦之声:我不是愚人,从前那丑事说也无益,如今我也要自寻个归结,方是正理。我如今改过守分,只捡一个素日可心的人,方跟他去。
尤三姐早有意中人,是她五年前见过的、做小生的柳湘莲,“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三姐表示:若有了姓柳的来,我便嫁他。若一百年不来,我自己修行去了。
然而,人人皆知白布进了染坊,即使视女儿为山川日月之精华的贾宝玉还这样认为:真真一对尤物,她又姓尤。
当尤三姐得知心上人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时,泪如雨下,当即一剑了断了自己,连同那曾经的不堪往事!
柳湘莲真是“冷心”吗“?
“他原是世家子弟,读书不成,父母早丧,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落魄的世家子弟,世态炎凉感受得分外强烈,愤世嫉俗便戴上了放浪和酷的面具。“
因他年纪又轻,生得又美,不知他身分的人,却误认作优伶一类”,但他心性甚高,连贾珍等慕他名,也得借“酒盖住了脸”,方能求他串两出风月戏文。他与“呆霸王”薛蟠曾为仇家,后为生死弟兄前者是因不长眼的薛蟠“犯了旧病”,调戏、纠缠于他,被他诱到郊外一顿痛打。但后来柳湘莲遇薛蟠被劫,不计前嫌,从强盗的刀下救下了他。
他是一位内热外冷的性情中人,风月戏文里使得他”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为妻,然而俄顷之间,就在“剩王八”的“跌足”声中灰飞烟灭。
然而,尤三姐用生命证明了这世上原本有一种情可以超越一切,柳湘莲终于明白,只是一切终止于此时,然而也只能这样!
世间再无情!
还是尤三姐自了的鸳鸯剑,他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出家去了。
尤三姐的彻悟不无哀怨: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似被情误,今生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
于是,我们留住了鸳鸯剑锋后的那种决绝,千年不改!
尤三姐确实看得很清楚,她所虑的凤姐确实是极厉害的。
且看贾琏的心腹小厮兴儿眼中的凤姐,虽然是站在他自己的角度,不过这背后的议论还是比较中肯的:
凤姐是“雀儿捡着旺处飞”。
她本来是大房贾赦的长媳,婆婆是邢夫人是来自普通人家的续弦,贾母倾向二房贾政,贾赦心里对贾母不满,邢、王二夫人也是暗里较劲儿,这是荣府很重要的矛盾,凤姐紧跟姑母王夫人,处在矛盾的触发点。连兴儿都看出来了,她婆婆早嫌了她‘自家的事不张罗,倒替人家瞎操心’。要不是老太太在里面,早叫她过去了。
凤姐之妒:别人是醋罐子,她是醋坛、醋瓮。平儿几近完美,名为贾琏的通房丫头,可凤姐对平儿很不人道,兴儿说得很直露;醋到身边的丫头,贾琏多看一眼,她就有本事当面打个烂羊头。
凤姐在管家上: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说他。苦了下人银子钱剩下来,她讨好,好叫老太太、太太说她会当家。遇着有好事,她就不等别人去说,先抓尖儿。有了不好事,或她自己错了,便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来,她还在旁边拨火儿。
兴儿还强调,尤二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一辈子不要见她才好。
这时的兴儿,机灵、会逢迎,伶牙俐齿到油嘴滑舌,没料到,几天后凤姐几句话就将他打回了原形。
还是应了那句老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兴儿在大门口说了一句“新奶奶比旧二奶奶还俊”旺儿赶忙喝住不让说。
这让二门内一个丫鬟听到了,她汇报给平儿,平儿一听非同小可,马上汇报给了凤姐。
凤姐先叫旺儿,旺儿媳妇是凤姐的陪房亲信,他也是凤姐使出来的人,所以有问就必答,就抖出了兴儿。
兴儿正在玩呢,听见“二奶奶叫”,先吓了一跳,紧接着听见凤姐厉声:叫他。
及至见了面,凤姐单刀直入:好小子呵!你和你爷办的好事!你只实说呵!你二爷在外面娶的新奶奶、旧奶奶的事儿,你大概不知道呵?
兴儿只能象征性的抵赖了一下,就慌不迭的自打耳光,以下便是问一句说十句,把贾琏如何见到二姐倾心,贾蓉如何撺啜,贾珍、尤氏什么作为都给倒了出来,包括和二姐订过婚的张华、尤三姐抹脖子等等,凡是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倒得明明白白。
凤姐讯家童这一段,谓“妒妇声口,画所不到”。
需要说明的时候,凤姐以如此声势盘诘旺儿、兴儿,贾琏尚未外出,她也深知这些家奴都是两面派,但她仍然这样肆无忌惮。
不能不承认凤姐之心机和口才,仅凭扶风捉影的两句话,就将对方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她“越想越气,歪在枕头上,只好出神”,“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连环妙计已出。
先赚尤二姐进大观园。赚,骗也。
她只待贾琏一出远门,就让兴儿带路,一径到了尤二姐门前叩门,当即看门的新鲍二家的惊得“顶梁骨走了真魂”,尤二姐也一惊,只得硬着头皮出迎,眼见得凤清一色的素衣素盖队伍,这等于在无声的告诉她,贾琏的偷娶是亏了大理的,她以二房之理拜见,忐忑的等待着雷霆般的兴师问罪。
然而凤姐“忙赔笑还礼不迭”,在尤二姐面前,自称“奴”,又“姐姐”不离口,句句是理,语语入心:
她先怪贾琏,表白自己“奴本劝夫慎行,不可在外眠花宿柳,恐惹父母担心,怎奈二爷错会奴意,反以奴为那等忌妒之妇,竟把娶姐姐做二房这等大事瞒过,使奴有冤难诉,惟天地可表”进而为尤二姐的处境着想“姐姐在外,奴在内,虽愚贱不堪相伴,奴心又何安?
再者,使外人闻知,亦甚不雅观,二爷之名也要紧”幸而“今日二爷私娶姐姐在外,若别人则怒,我则以为幸。正是天地神佛不忍我被小人们诽谤,故生此事”。
所以“我今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同侍公婆。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所以,姐姐竟是我的大恩人,使我从前之名一洗无馀了”最后“。
若姐姐不随奴去,奴亦情愿在此相陪。奴愿做妹子,每日服侍姐姐梳头、洗面,只求姐姐在二爷面前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说着,便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口内全是自怨自错“怨不得别人,如今只求姐姐疼我”。
跟随的管家媳妇们如周瑞家的、旺儿家的那位不是资深人精,连忙跟上,称凤姐素日许多善政,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并作证,房子都给收拾好了,东厢房三间和凤姐的装饰无二。
性本“心痴意软”的二姐,此时早已把贾琏的知心语、三姐的担心、兴儿的忠告统统抛到一边去了,当即就“滴下泪来”,便认凤姐是个极好的人,故倾心吐胆,叙了一回,竟把凤姐认作知己了。
再者从心里认为该进去同住的,便一切听凤姐的。
凤姐这边命人清点金银细软,自然是贾琏的私房。一边“催着尤二姐穿带了”,二人同坐一车进了大观园。
可怜尤二姐才到大观园第三天,凤姐派来的不善良的丫头善姐便开始不服使唤,尤二姐刚说了一句,她便猫踩尾巴般的叫起来,早就准备了一番长篇大论等着呢,言外之意就是你这样的身份也配去烦日理万机的二奶奶,尤二姐怕人笑她不安分,少不得忍了。
那善姐慢慢的饭也不好好送,或早或晚,且拿来的都是剩的。
而凤姐隔上三、五日来了,嘘寒问暖,再三强调:丫头们如服侍不好的,告诉我,我收拾他们。我深知他们软的欺,硬的怕,背看我的眼,还怕谁?
尤二姐连忙说,她们很好。
但“苦尤娘”的苦才刚刚开始。
张华这枚棋子用上了。
她指使旺儿摸清了张华的底儿,这张华为一嫖赌混子,被父亲撵出,现在赌钱厂存身,尤二姐和他退亲的事,他还不知道。
凤姐便让旺儿给张华二十两银子,只管往都察院告贾琏,罪名是国孝、家孝之中,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等,张华深知厉害,不敢造次。
凤姐气急:即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不过是借此一闹,大家没脸。
像张华这种人,没有了后顾之忧,又有银子,还有什么不敢的,就按着旺儿的意思告到了都察院。都察院素与凤姐的娘家王子腾相好,兼凤姐又打点了二百两银子,所以只按凤姐的意图行事,于是就带出了贾蓉。
事情摆到了桌面上,凤姐师出有名,先气势汹汹的闯进了宁府。
贾珍父子正在说被告了的事,贾珍也料到了:我防了这一手,只亏她好大胆。遂封了二百两银子去打点,一面派人去对词。
说话不及,人报“西府二奶奶来了”,父子俩连忙要藏躲,不想被凤姐迎面堵住,贾珍辈分上毕竟是族长身份的哥哥,凤姐质问了一句“好大哥哥,带着兄弟们干的好事”,就放过去了,贾蓉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只能和他的继母尤氏一起,生受“酸凤姐大闹宁国府”。
一是要报复出气,二是要宁府出面,让张华领回尤二姐。
她抓理在手,刚口更是恣肆,照脸就啐尤氏:你尤家的丫头没人要了,偷着只往贾家送?这会子被人告了,官场中都知道我厉害吃醋,指名提我要休我。我做错什么了,你这等害我?如今咱们俩个一同去见官,分证明白。
一面说,一面大哭,要拉尤氏去见官。
急得贾蓉跪在地下磞头、磕头有声:只求姑娘婶子息怒。自己举手左右开弓,自己打了一顿嘴巴子,又自己问自己说:以后可还敢顾三不顾四的管闲事了?以后还单听叔叔的话,不听婶子的话了?
宁府的奴仆们“又是劝,又要笑,又不敢笑”。
凤姐更委屈了,她索性滚到尤氏怀里,嚎天动地,大放悲声:
给你兄弟娶亲我不恼,为什么使他违旨背亲,将混帐名儿给我背着?你妹妹我亲身接来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气,也不敢回,现在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住在园里,只说大家安分守己的过,谁知道是有了人家的,还把我告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又不能丢了贾家的脸去见官,少不得偷了太太五百两银子去打点。如今还把我的人锁在那里。
把个尤氏搓揉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鼻涕、眼泪。
做替罪羊的尤氏有什么办法,只有哭泣,骂骂贾蓉,什么也说不出来。
府里的妾姬、丫环、媳妇已是乌鸦跪了一地,赔笑求情:还求奶奶给留点脸。哭也哭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茶也摔了,贾蓉又磕头不绝。
凤姐看这情形,再难往前施展了,就转换了一幅形容言谈来,反与尤氏赔礼:
我是年轻不知事的人,少不得嫂子要体谅我,转告珍大哥哥把官司按下去才好。
贾蓉母子看凤姐转脸了,连忙表示:
放心,横竖一点儿也不连累叔叔、婶子。方才说用过了五百两银子,我们送过去补上。
凤姐就这样赚了三百两银子。
前面凤姐说到已偷偷把尤二姐接到园里,贾蓉母子虽然看不出凤姐意图,但现在必须求凤姐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周全。
其实凤姐正等着这话呢,她先摆出了张华怎么办,冷笑着说出了一番道理:那张华原是个无赖的花子,穷疯了的人,如今让他逮着满理,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使钱给他,谁知反被他抓住了把柄,越发讹上了。这种人,给钱终是不了之局。
贾蓉明白了,凤姐既要贤良名,还要退出二姐,此时,也只有顺着凤姐,自己早脱身:我去问张华,他若说一定要人,我去劝二姨仍嫁他去。
凤姐心内欢喜,但在尤氏面前,做冤大头状:我是个面慈心软的人,凭人撮弄我,我还是一片痴心。如今你们只别露面,我只领着你妹妹去与老太太、太太们磕头,只说你妹妹是我看上了,愿娶来做二房,皆因家中已无人,先接了进来,等满了服,再圆房。仗着我不怕臊的脸,死活赖去。
贾蓉母子称谢不绝,好歹他们没事了。
尤二姐就是他们协调关系的筹码,其他无关。
荣府,凤姐的计划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明处,她带着尤二姐去见贾母,将刚才在尤氏那边所编的话,说给贾母,贾母称她贤良,又带着去见太太们,在荣府大造舆论。
暗处,使人挑唆张华,只教他要原妻,这里还有许多陪送,还给安家银子。
都察院当然是顺着凤姐的意图,张华父子就依着判决去贾家领尤二姐。
贾母责怪尤氏做事不妥,不能让荣府沾上“强占有妇之夫”恶名,况且没圆房,还是让张华领回为好。后因尤氏姐妹极力辩解,贾母同意留下尤二姐,但对尤二姐的印象开始打折。
凤姐借贾母之手没有达到目的,就逼贾蓉,贾蓉自然知道,只是若要张华领回,尤二姐是宁府亲戚,宁府颜面何在?
老辣的贾珍明瞭了贾母的态度,便使了釜底抽薪,他要张华父子在本地消失,他给路费。
张华父子完成了棋子的使命,算算已得了百金,足够安家过活,便连夜回原籍去了。
贾蓉来回贾母、凤姐:刁民张华惧罪逃走,官府已不追究,大事完毕。
这是宁府对凤姐的回击,结果是将尤二姐彻底推向了凤姐。
这时凤姐也只能往有利处想:倒是二姐不去,自己相伴着,还妥当。
但留着张华,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她命旺儿想办法,务必将张华父子治死。
像旺儿这类人,为了生存,见风使舵甚至小奸小恶都属正常,真要让他们无缘无故去杀人放火,他们是不会干的。
旺儿就在外面躲了几天,回来哄凤姐,张华父子因身上有银子,被截路人打闷棍死了。
贾琏办完事回来了,可是带回来一个秋桐。
他是先回了小花枝巷的那个家,听看房子的细说原委,“只在马镫中跌足”。
因奉贾赦之名办事,先来见贾赦和邢夫人。贾琏的外事能力确实不错,贾赦十分欢喜,就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并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鬟秋桐为妾。
赏秋桐是贾赦夫妇给凤姐上的眼药,他们见贾母认可了尤二姐二房,那我也趁机赏妾,你不是妒吗?
凤姐心中一刺未除,又凭空填了一刺,说不得忍声吞气,将好颜面拉出来遮挡。
贾琏本来见凤姐有些愧色,可眼见得和二姐、秋桐相处和睦,便有意无意的不再留心。
再者,本性难移,早与秋桐有旧,今日天缘凑巧,真是一对干柴烈火,连日那里拆得开。
是以在二姐身上之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那秋桐自为系贾赦所赐,无人僭她的,连凤姐、平儿也不放在眼里。
凤姐虽恨,却可喜借她这把利剑。
轻狂的秋桐给凤姐挑唆起来了,天天大口乱骂,句句指向尤二姐心里一直过不去的过去,之恶毒生猛,尤二姐暗愧、暗怒、暗气,只在房里哭泣,饭也不吃,又不敢告诉贾琏。
贾母见眼睛红肿,问她,又不敢说。
秋桐正好抓乖卖俏:好好的成天嚎丧,咒我和二奶奶早死,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的过。
贾母听了便说:人太生娇俏,可知心就嫉妒,风丫头好生待她,她倒这样争风吃醋的,可见是个贱骨头。
想贾母是两府金字塔尖的人物,阅人无数,秋桐没根的几句话远远不足让贾母下这样的定论,关键是这位贾母异常宠爱的凤姐,早做足了功夫,秋桐只不过往干柴上扔了一把火。
府里的众人,见贾母不喜,不免又往下作践起来。
在尤二姐要生不能,要死不得时,仍然是平儿,时常背着凤姐,与她排解排解。
平儿是尤二姐在贾府惟一的温暖:
当荣府众媳妇、丫鬟对二姐言三语四,暗来讥讽时,平儿从不;
看到二姐的饭菜都是不堪之物,自己拿出钱,弄饭给她吃。 她不是仅嘴上表示表示。
平儿寓“淳厚平和”之意。
她在“凤姐之威、贾琏之俗”的夹缝中生存,竟能妥帖周全, 更难得的是,作为凤姐的心腹,她没有为自己牟取私利和好处,相反常常借自己的特殊位置为别人排难解围、遮风避雨,书中凡属平儿独立的故事,几乎都带有“利他”的性质。
平儿虽然看起来是尊贵体面的,然而内心何尝不是痛苦深重,但这都无法移易她善良的本性。
但教方寸无诸恶,豺虎丛中也安身。
尤二姐怀上了贾琏的子嗣,然而大限必至,这反而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凤姐继续弄小巧借剑,这次是太医胡君荣。
本来是尤二姐“受胎以后受了些气恼,郁结于中”,以至于恹恹成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渐黄瘦起来,而胡太医竟然没看出,随口编了一句:不是胎气,只是淤血凝结。
书中有暗写:一是胡君荣一睹二姐面,便魂魄如飞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显然此人好色,属意志薄弱之徒;二是他开的药,蓄意将二姐六个月的男胎给打下来,并且及时卷包逃走,让气急的贾琏扑了个空。
谁盯死了尤二姐,又有这样的手腕,自是凤姐。
但她的表面文章做得更好,她比贾琏更急了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
于是天地前烧香磕头,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嘴里念着佛,脚下使绊子:叫人去打命、算卦,而凑巧的是,算命的回说是属兔的阴人冲犯的,偏偏秋桐属兔。
凤姐旁边拨火,邢夫人插手给秋桐撑腰,这下秋桐对尤二姐的侮辱升级了,越性走到尤二姐的窗户根底下,大哭大骂,连打下的男胎也未能幸免。
贾琏呢?
凤姐烧香祷告时,他和众人无不称赞。
这众人中,在荣府当差,那个不是千年修炼,什么看不出,无非在巴结凤姐。
贾琏更了解凤姐,他们看似和谐,实是同床异梦的利益夫妻,不断的明争暗斗中谁不了解谁,贾琏弱势,但不等于他在尤二姐的问题上,看不出究竟。
更齿冷的是,身心俱伤的尤二姐让秋桐肆无忌惮的恶骂,众人又要笑,又不敢笑,贾琏“晚间在秋桐房中歇了”。
尤二姐没有一点活路了。
还是平儿,给了她最后的温暖。
这是两个本性善良的女子最后的对话。
凤姐已睡,平儿过来瞧她,又悄悄劝她:好生养病,不要理那畜生。
尤二姐拉她哭道:姐姐!我从到了这里,多亏姐姐照应。为我,姐姐不知受了多少闲气。我若逃得出命来,我必报答姐姐的恩德。只怕我逃不出命来,也只好等来世罢!
平儿也不禁滴泪:想来都是我坑了你!我原是一片痴心,从没瞒她的话。既听见你在外头,岂有不告诉她的?谁知生出这些个事来?
尤二姐忙道:姐姐这话错了!若姐姐便不告诉她,她岂有不打听出来的?不过是姐姐说的在先,况且我也一心要进来方成个体统,与姐姐何干?
二人哭了一回。
当下尤二姐心思已定:既无可悬心,何必受这些零碎气,不如一死。
自从遇上贾琏,一直耿耿于自己的品行已亏,至此,她心里还认为,今生之报,理系当然。
于是她给自己做了个软弱却清白的了断。
拃挣起来,打开箱子,找出一块生金子,也不知多重,狠命含泪,便吞入口中,几次狠命直脖子,方咽了下去。于是连忙将衣服首饰穿带齐整,上炕躺下了………
人没了,“众人们”的恻隐之心来了。
想起尤二姐实在温和怜下,比凤姐远强。如今死去,谁不伤心落泪?只是不敢与凤姐看见。
贾琏搂尸大哭不止,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
贾琏确实对尤二姐真爱过,然而对于尤二姐的以终身相托,远远是不够的,但尤二姐的温和善良也影响了他,后文中未见他再有“活打了嘴”的滥淫事件。
尤氏、贾蓉露面了,贾蓉忙着暗示贾琏,谁是元凶。贾琏心中记下:最终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令人发指的是凤姐,她要尤二姐死无葬身之地,回贾母说尤二姐是痨病死的,贾母便令不准进家庙,或一烧,或扔乱葬岗上,埋了完事。
凤姐大获全胜 ,然而她还是错了,她是栖在冰山上的雌风。
尤二姐、尤三姐这对姐妹就这样一前一后的走上了不归路,最后葬在一起了。
在她们的不归路上,有过多少不归的灵魂 ——— 不仅仅是她们的
利己是与生俱来的人的本性,人之所以为人,不能任由自己的本性疯长。
常常想起智通寺门徬的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还是多些自觉和自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