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于身边从未走过的村庄，与素昧平生的老者闲聊乡村往事，未尝不是一种人生快乐。而此次所去小樊庄，是因为从小就听母亲讲，该庄也有一座青砖桥，在庄东。六十年代初母亲中师毕业后，曾被分配在殷韩大队小学，做过半年实习教师。那地方离小樊庄很近。在她记忆中，小樊庄建筑成群，有路道街市，人户繁密，不像她所教学处的殷韩，庄舍四零八落。
也许是这样一份叙述上的美好，小桥流水人家，让我很早就记住了小樊这地名。但小樊庄印象除了母亲的寥寥数语，往下并没有了再多信息。
从少年到青年，从时堰到台城，沿安时公路，若干次途经小樊庄外围，却从未停下匆匆脚步。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回避着，像一倾慕的人活在隔岸的世界里，莫名地怀揣着“刘宾客寄赠小樊”诗中那份怜爱愉悦，虽然此小樊非彼小樊。“花面丫头十三四，春来绰约向人时。终须买取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但流年似水，那些曾经雍塞灵魂底的事物，被隐忍的想法，如今却又按捺不住。
小樊村位于东台市梁垛镇西南腹地，从卫星地图上看，由台城通城路向南至204国道至小樊村路程约16公里。《嘉庆东台县志.疆域》云“县西南五十里，庄曰陶思庄雍家庄大小樊庄。”其距离50里，大概是指旧时从东台到小樊之间的水路长度，可惜具体路线与小樊庄历史书载无多。笔者揣测，从东台场走西南水路，至泰东河至十八里河口至南湾恢生港至小樊，打点实测约21km。恢生港从南湾北杭舍至孔堡至大樊三十五口子与游马港（斜河、马茄河）汇合，至甸张（旧大兴庄，民18年全县图上注为大㒷市。）至九龙港至七里沟入南官河，全程13km余，在民22年时堰镇图上仍绘为大兴圩南北通贯河流。
其村名来由，85年《东台县地名录》亦无介绍，只是说：“小樊庄为小樊大队驻地，大队1958年以庄得名。耕地2075亩，1743人，9个生产队。”
骑至庄中，即视感与西乡它处风景大致。庄分东西向三垛，庄外成排的新式建筑包围着庄中旧民居，旧建筑多为三四十年前所建平楼房，外形硬山小式，仍很传统，其间掺杂着些鸱尾翘脊老屋和公社化时期的单位院落，惹人注目的有原供销社门楼、小樊庄集体商店、西垛青砖小街等建筑。
据村民介绍：位于庄东垛供销社大院，旧为民初黄春荣宅院，前后穿堂三进。黄氏经营木行，为民国小樊庄最大富户，解放后其院宅改造为姜杨乡供销社。观其门楼，宽阔的门面被四根高出门檐的附墙柱对称间隔，顶部由三个锐角矮墙组成。山字连绵的檐墙，屼突挺拔的墙柱极富集体年代特色。
现存庄西二百米小青砖路，为民国小樊人邵元生所主持铺设，原来砖街蜿蜒贯穿庄东中西三垛。而我特别留意打听的小樊旧砖桥，并非母亲所云圆拱形，只是桥堍为青砖方墩的木梁桥，也不高。这座连结东垛的庄桥1999年改成混凝土桥，没有栏杆的桥身和桥额上“小樊村委会”五个红色大字，配合桥下那些闼门雨㮼粉墙的老店铺为背景，透过树荫远远望去，小村倒有几份流金岁月的色彩，让人联想翩翩。
村中老建筑，除此外还有尤宝生、鲍贵章、樊龙官等几处平房，有的已近荒废。其中以庄中小商店主樊加财家屋保留得最完好。
该建筑位于庄中垛，小院北边为五檩正屋，南边厨灶杂房，院落屹立着棵苍柏，树下一缸荷叶，莲蓬傲然，院子绿意盎然。正屋结构古朴，局部张扬。青砖黛瓦，喜字翘脊。明间槅窗板壁，连檐飞椽出挑，大红的卷枝纹门连楹雕花因年久略显退色；次间檐砖叠涩，房窗周边甃以砻甓；主体穿斗式，柱头卷杀。回首打量，屋檐滴水还悬吊着半截铅皮雨水槽。一切似乎司空见惯，但又蕴涵着若干渐行渐远的西乡民情。
房主樊加财待人接物，热情诚恳。交流中得知，这屋建于刚刚完成土地改革后的1953年。经过政治洗礼的中国农村，人们更愿意隐藏财富，又运动中脱开文件的随意性，很少会有人冒着被挨斗降低成份的风险，鸠工庀材，大动干戈建造私房。尽管主人解释说：“解放前有个地方干部朱日凯（音）跟我父亲处得好，樊国庆（其父）曾在乡民办写专栏。这柏树是我爹爹种的，一百多年。我父亲当时要买田，这干部说，马上都要分田，你是准备做地主富农啊。所以就用这笔钱到白甸买了间地主屋，拆下砖木料用船装回来，但一直未砌。”
五六十年代的本地农房用砖大多为土墼墙，堤东有称畈斗（音），土墼即未经烧制的砖坯，有时掺入稻壳糠秕。今天除在偏远的邨舍外，土墼屋已绝少看见。相比下县境内五十年代的农村砖建房还略有存余，如鹤埨老街124号仇雨富商铺小楼（五十年代）、祁刘村砖街刘福武民房（1952年建）、东里堡庄前顾强文民房（1955建）等，民房营式与樊姓相似，但磨砖干架部分已取消，后者墙砖斑驳，抗风化性差。端详眼前用糯米灰浆小刀勾缝打着锔钉的清水山墙，倏忽间想起也是在祁刘村见过的用整幅山尖做成的山花“三王献瑞”，原民国王福厚宅院。樊姓犹未及青云，但这般精工细作体现在彼时农房建造上恐是凤毛麟角。在小樊，另有樊富根等房宅均建于同期，风格近似。透过此类信息，可以肯定的是土改后农民生存状态呈良性向上，社会环境也并非如书本认知般严峻。
面对村庄来历、姓氏组成、风俗历史、地理等村情询问，村民邵恒生、樊友国等人如是说：
“明初苏州阊门发大水，大船桅杆上都挂满葳草，三年不退，庄稼都淹掉了，百姓没有吃，都逃难到江北来垦荒。传说当时有樊姓弟兄二个携带妹妹，三人一起逃到这边无人荒地，哥哥落户在西边，称大樊庄，弟弟落户在我们这块，就称小樊庄，妹妹长大嫁给南边姜姓人家，那地方就称作姜樊庄。”
“小樊原著民最先以姓鲍、樊二姓为主。邵、刘、黄、孙、尤、王等姓都是后来从外地迁过来。”
“小樊庄自古就有‘南阳北阴，东金西银’一说。南面杨家舍，北边是殷家舍，东边是金家桥，西边是严家桥，以前庄中商行店铺众多，手艺人是以做茶食上鞋子出名。民国单这中垛一字巷内茶食原面店就有三家，以鲍红玉家销量最大。另外庄东有黄氏木排行，庄中有各类杂货店船行棺材店，名声大的有，鲍文友酿酒坊、樊玉宽家陆成行，单少川中医馆与学塾，庄西樊宝声肉铺等等。解放后村办经济以文革后期最繁荣，曾有电风扇罩厂模具厂酒厂酱厂，后来都没了。”
问及庄中人物，村民们回答显得纷纭杂沓，但都欣然有提：单少川、邵元生、樊生甫、刘少卿、邵雪银、黄庆树等生平事略名不经传的乡村人物，后续聊天追踪结果令人失望。唯单少川、黄庆树可作为卓荦不群的人物欣赏外，另外几人均为战时伪化成员。
单君榖（1900—1969），字步云，号少川。梁垛镇人，出生于书香世家，师从镇上名医王竹林，擅长内科儿科治疗。民十八年受小樊乡富商黄春荣邀请，落户庄中行医兼办学塾几十载，声名远播，学生有鲍伯如、黄庆树、肖源等人。其留世珍本医籍，字体清雄雅正，质朴自然。有《新编温病条辨总决》、《妙心集》、《论方折衷》、《伤寒论翼》、《王九峰医案》、《龙约三医案》、《详注金镜录节要》等近百本，为不同时期誊录，《丁氏百病医方大全》为晚年钞本。其行医往事，有“夜研羚羊角粉救人”、“狗涎化横骨”等故事流传。某年夏，肇兴乡有小孩连发高热多日，医治无效，神情昏迷，性命危在旦夕。深夜转至小樊单少川处，其切脉望色立作诊断，至药房亲手研磨羚羊角少许，汤服，小儿汗出内热即退，众人以为神奇。其杏林弟子有许宾甫，单荫龙等人，荫龙是少川幼子，録本多为其收藏。
黄庆树，小樊村人，地方游击连领导，抗战于虬湖区一带，对敌行动果断坚决。解放战争时期曾任紫石县傅冯乡乡长、仇湖区、台南区区长。解放后历任海安县支前科民政科科长，县行政办事处主任，县劳动工资部部长，海安县雅周区委书记，烈士公社章郭公社党委书记、革委会主任，胡集区曲塘区革命领导组副组长、区委书记，海安县总工会主席等职。为海安县委第二、三届委员，县人大第三、七届委员。
邵元生系旧政府小樊乡（樊乡）乡长，后伪化，解放后被镇压。
刘少卿留日学生，战争中为日寇翻译。
邵雪银为伪军副官。
樊生甫原地方游击队长，后叛变投敌。
似乎籍以一定的文化教养、乡宦经历或遗闻轶事，成了今天民间记忆乡土人物的标杆。比如该庄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黄庆树，因惩奸严厉，地富顽保深为恐惧。某富户甘为奸细，并勾结敌伪，假意邀宴企图攫拏，不料席前被其识破有诈，情危之际藏身于庄河葳草下，待前来搜捕的敌伪散去，单身匹马回身将奸细击杀。但对比1943年12月在溧阳县因战牺牲的该村支前民工樊恒才人物事迹则隐匿无声。后者见《东台抗日史话》。
小樊有谣谚“邵元生坏虽坏，到底还修了三条街”。作为原民国小樊乡乡长，樊村乡绅，其处世圆滑，久惯牢成。“有次战斗三旅被日本人打败，散兵流落到小樊，四下打听地方有钱人，邵元生知道这情况，把这群兵领到家，陪他们打纸牌，几圈下去就晓得他们的牌，故意拆套子打让他们成，输点钱让他们走路，最后等到邵元生把底牌捻开来，三旅士兵高兴得在他肩膀上直拍，连声夸奖道：这才叫好朋友徕。随后这群败兵向东走到殷家舍，也想敲诈两钱，那里哪是小樊人，一声号召，群众都起了身，拿钉钯蒲锹，一路追打，结果打死几个。剩下的溜到本部告状，大队人马赶过来召集舍上的人开会，追查哪些人参加的？没人敢回应，这边就当场拉去几个村民枪毙了。”“当时百姓外去都要路单，当地干部戳个章，出个证明，小樊的人只要报个名字，三旅就放行，殷舍的出门被三旅查到，逮住就用棍子打。后来周围的庄舍人都报说小樊庄的”。“这人在小樊不成做多大恶事，但他在西南边缪陆垛那儿犯的坏事太多，杀猪拉牛抢劫。51年镇压反革命开公审大会，缪陈的老百姓都忿恨他，检举揭发要求杀，我们庄上人不说话。最后是在鹤倫孔堡庄前处决的。”“邵元生是乡长，在黄家舍口子野三旅被围歼中救过胥胡子。解放初胥为上海吴淞要塞副司令，曾经将他带走，后执意要回家，被地方枪毙掉。”
对于邵氏口碑，村中退休教师樊锡龙先生却忿懑有言，其父樊宝声死当年就是被邵等人串通敲诈气死。
起因是小樊庄村民某买肉赊账不成，逐与店主樊宝声有隙。旧梁垛镇长沈保全（1905—1951），青红帮出身。48年除夕，藉词该村民诬告同族庄西垛樊宝声肉铺使用伪钞找零，派乡丁欲将樊父捆绑至镇中严惩，乡长邵元生出面假意调和，逼迫樊家签字画押出四百块银元赎金，沈这才同意放人。当时五块银圆能卖一担米，一时半刻到哪里能筹得这么大笔的赎金，樊父回到家越想越憋屈，心血攻心，大年夜里竟撒手人寰。
“所以解放后邵元生被镇压，包括其子邵金俊因成份问题孤单终老，这一切都是报应。”
但确考这样一位籍籍无名且有政治污点的反面人物，况且其所援助的三旅本身在本地区抗战中也担负着恶名，历史鄙于记载。事过时迁，物是人非，近八十年矣，大抵只有民间口述采撷，获得的信息凌乱残缺，多半虎头蛇尾。比如有说这刚过世的五保户邵金俊手中收藏着一件古物，是该庄青龙庵大殿屋脊侧端的兽头。兽头即鸱尾，其形状，多位村民描述：约一尺半长短，圭状，背脊羽毛，有鸟头。材质不清，众说纷纭，或石质，或砖制。原两只，另一只被村民丢弃在庄东圪河中。青龙庵旧址在村中垛东南，前后三进，为天王殿大雄宝殿和僧寮，结构硬山式。解放后先后改建为姜杨乡小学、向阳小学，文革期间随着校舍搬迁，拆建成民居。
关于青龙庵传说：相传有九条龙盘绕着触犯天条的獬廌，从泰州飞向大海仙山探母，飞至小樊庄上空，其中一条青龙由于精疲力竭，坠落下来化成环庄大河。但河水汹涌泛滥，冲毁农舍田圩，村民合计捐赀修此庙趋灾祛恶，庙得名青龙庵。村民多言：“五六十年代在圪岸上还经常挖到这龙骨头，中药称龙骨，刮粉能疗伤止血。”检索中国医药信息查询平台：“龙骨，为古代大型哺乳类动物象类、三趾马类、犀类、鹿类、牛类等骨骼的化石。具有镇惊安神，平肝潜阳，收敛固涩的功效。”
庵往西紧邻唐庙，其庙宅精微，木扉园牕。为七檩大式，梁架粗硕，拆于文革。村民直言该庙为唐朝建，因称唐庙。
有趣的是按照两庙位置相接及古物描述，鸱尾其形纤巧，鸟喙羽背非龙吻鳞鳍，符合宋前形制。鸱尾起源于汉，至宋代瓦作制度，屋脊鸱尾（翘脊）与兽头之制已作分类，兽头多用于庑殿、悬山等顶，参考《营造法式》。所以不摈斥口述群体对原物的记忆错误，或者只是该件为古物，两庙原为一庙，庙非古庙等等猜想。两庙书无记载，唐宋时期庙宇，本地历史上可确考的曾有西溪镇圣果院，见《范文正题圣果院诗》；西溪镇西广福院，见《锦绣万花谷》；西溪龙王庙见《舆地纪胜》；和仇湖龙神祠（绍兴十年赐额灵济），见《宋会要辑稿》等经籍。而地方志书上所载则不胜枚举。但有影响的是围绕庙宇兹生的风俗习惯，小樊村世代有两句谶语流传：“正月十五夜抢头灯生贵子”；“唐庙龙眼缚贼必死”。
“正月十五夜抢头灯生贵子”，即指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唐庙供台插满红腊，庙内檩梁枋下悬满宫灯琉璃灯走马灯，檐口下排挂着层层红灯笼。原大队会计，86岁的尤莲珠回忆说：“小樊庄抢花灯，只有唐庙有花灯，灯笼年年换。我小时候看过的，灯罩上的人马都在走，有热气。那庙屋大啊，七架梁，灯挂庙的。”“庙前空场则由乡中富户出资，早早请来往年扎匠班，搭起彩棚挂满灯笼。”灯笼材料或纸或绢，各色各样，造型惟妙惟肖。夜晚降临，点燃的花灯腊烛焰火，明若白昼。场中央舞龙灯杂技秧鼓跑旱船踩高跷的各路艺人，鱼贯雁行。而四周男女老少相携，翘首跂踵，观灯竞赏。庄西85岁的村民樊龙官等人对此有说：“这唐庙历史相当长，庙窗子是圆的，有人说夜的看到条龙，从东梁上担到西梁上。大菩萨都金光闪闪的，后来都不晓得弄哪儿去了。”“抢花灯的风俗悠久，这天庙的扎许多灯，挂庙檐口，里外都有，漂亮啊，由人抢。”“活动有专人组织，扎匠是一套班子。热潮啊，有竹棚彩纸，舞龙舞狮赛宝剑、唱小调的，人山人海。”“包括抢红灯养小伙，也有规矩，要放烟花炮仗。”按午夜青龙庵钟声为令，擂鼓筛锣，抢灯活动开始，只见庙内庙外人群一阵骚动，以摘取场中高处的绸布灯笼（头灯）为高潮。这红灯为历年旧物，传说抢此灯笼，兆示门户增丁显贵，簪缨世胄。每至年关，四乡八邻不生育的富道人家多邀本乡青少壮汉，练习攀高技能，博此灵验。解放前有鲍帮佺等民间武师是灯会抢灯好手。遇到歉年乱世仪式则简办，除将传世的送子灯笼高挂在庙内正中金枋下，到时任由乞子人家跳跃争抢外，其它纸扎灯，皆由管事和尚抽出功德钱诵经钱操办，年年更新尽送。旧社会小樊庄经忏，“通常有法尘、唐常处等和尚主持，唐姓是唐庙上的庙祝。”抢到头灯的人家，除了当场燃放爆竹庆祝外；怀孕生子的，一般会在洗三、满月、百日等日酬劳抢灯出力者、地保、乡绅等人宴席，待年底归灯还愿时，“还会供奉上一两千文香资给寺庙，以敬神灵庇佑。”“这抢灯格式有繁有简，各朝有各朝的做法，但唐庙元宵节抢灯先前一直在办。”有说：“先前的老支书樊富根，据说就是抢头灯生的。”“是黄庆树的娘舅鲍帮佺，从本家鲍帮友怀中硬夺过来的。”这样的抢灯意外，使得典礼看上去更像是场表演秀。“都乡里乡亲的，任而就之。”大家不会因元夕规矩被破坏，引发不满与冲突。
“唐庙龙眼缚贼必死”，所谓龙眼就是庙门两边的园窗孔。村民讲，过去如有盗贼恶人被抓，都得送到唐庙。把他用绳子从龙眼穿扣在庙中础柱上过夜，不管都壮实的人，尽管磕头唱喏认罪，但放掉后过不了三年必死。所以盗贼们不敢轻易进小樊庄。
《崇祯泰州志卷一.风俗》（1633）：“元夕张灯自十三夜至十八夜止，架松棚丝彩幔，悬灯其下载酒相乐。花火炽焰，少年手持奇巧之灯，击鼓鸣铙，喧阗街市。十六夜更阑人静，女伴相携出行，曰走桥。有乞子者取砖密藏以归。”《雍正泰州志.风俗》（1728）同上。《淮南中十场志.风俗》（1673）“元夕十三试灯至十八日止，屑秝米为丸食之曰团圆。其市井不逞之徒作为龙灯宵行街衢，最为生事，非官司严禁不可。”《嘉庆东台县志》（1817）“元夕先于十三夜灯至十八日止。屑黏米为丸食之日团圆，印石灰于地，象囷廪形，谓之打团子，以兆秋成，安丰富安等场止于除夕为之。其市井好事之徒作为狮子龙灯宵行街衢，以为欢乐。”《道光泰州志》（1827）“十三夜至十八夜，衢巷鼓铙喧阗，花爆极盛，时有龙灯秧鼓杂伎。”在秉承本地区元夕张灯、吃圆子、搭彩棚等古往风俗外，小樊庄抢灯乞子这一元夕特殊民情，从举行地点、清修志对于游灯的微词，以及自乾隆三十三年分县后与母县灯俗异同等情来考量，其场合较符合礼仪。在体现民乐主题的同时，定点举办灯会，有效地阻止了由于游灯造成的娱乐外溢，使村庄秩序免受侵扰。而全程以男性竞赛乞求家族繁衍的抢灯环节，对比本地历史上曾流行的妇女深夜走桥、偷砖求嗣等冒险行为，似乎更具娱乐性和安全。检索民国时期本县元夕张灯习俗，《东台县志增编本》（1983）只言：“孩童玩各种花样的纸糊灯，有的庙里还点上围屏灯”；另外周边县志情形也近单调，如“乡人以五色纸制各种灯，飞禽走兽鹤鱼曼衍，插精微恢奇之观，陈列于街衢顿成灯市；至十三日上灯，人家多以各种纸灯送女，或娣妹之子女；关岳等庙则有屏灯，绘古人英烈往事。”《民国泰县志稿》（1931）；“元夕，各庙张灯自十三日至十六日止。”《民国续修兴化县志》（1944）。可知彼时元夕夜庙宇有悬灯之俗并对外开放，担负节日娱乐功能，其中小樊庄唐庙抢灯场面犹为旁逸斜出。相对明清的鼓铙喧阗，民国元夕灯市普遍偏于清冷。
索隐乞子灯俗，见宋《岁时广纪卷十二.上元节.偷灯盏》。书云“偷灯者有生男子之兆。”又援引《本草》“云正月十五日灯盏。令人有子。夫妇共于富家局会所盗之，勿令人知之，安卧床下，当月有娠。”所谓“本草”，应指《经史证类备急本草》（1082年前后），其言于书卷四有录。该书作者唐慎微，北宋蜀州晋原人，医术高超。全书30卷60余万言，收药1748余种介绍，比如上文龙骨，其卷十六有载：“味甘，平、微寒，无毒。”撰者虽对龙骨成因为龙的“蜕毙”提出疑问，但书中仍有大量偏方来源于方志和民间搜集，不泛鬼神巫术与荒诞。如卷四《寡妇床头尘土》“主人耳上月割疮，和油涂之效也。”管中窥豹，时至北宋医巫相兼仍盛行，经医籍筛选和传播，某些赋予超自然力的巫觋经验，逐渐为民间群体掌握，并在法律干扰下发生变通，同时也迎合“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礼教要求。至民国时期本省新年祈嗣灯俗，有南京的明角麒麟送子灯、淮安的纸糊小红灯、兴化的孩儿灯以及上文泰州纸灯送女等风俗，均以亲友送灯寄愿的温文形式，约定成俗。参考《中华全国风俗志》（1922），全书未见小樊庄抢灯这种“剽悍”民情，所以不排除在以元夕灯俗为载体的乞子仪式构建上，存在一条从“偷”至“抢”（争），后又转化到“送”的行为修正。目前有关抢灯习俗信息微量，经籍不载；也未像天贶节吃糕屑、十月朔食红饭一样在本地普遍流衍，成为东台县特有风俗被记入《风俗志》。惟观察小樊庄口述，犹能完整地表现出“抢灯”这一古老且沉凐的岁时节庆形态，较以地域内普遍存在的走桥偷砖、摸秋、喜斋寿庆上偷碗等祈子生育习俗，历史上小樊村唐庙“抢灯乞子”——丰富多彩的群体性活动，贯穿其间的节日情趣、民间工艺和生育观念，看起来无疑更具非遗文化审美内涵。尽管已是一个死去的事物，与消匿的鸱尾、圪岸古动物化石和曾经盛行于该村的传统供会一道：青苗会、火焰会、盂兰会等，只存活于暮耋老者每日三五一群呢喃不止的乡土思绪中。
刘晓东 2023.O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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