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一定要我去记录生命中的一棵树,我脑海里闪现的第一幅画面定然不该用“棵”这个量词来形容,而当是一片,一片毫无美感的秃树。
广袤开阔的黄土高原,我生命驻足最久的地方,生长着片片笔直硬挺的落叶阔叶林。还没离开故乡前,我以为世界上所有的树都像他们一样——龟裂的树皮要经受轮番的寒流和季风侵蚀,待叶子被秋风催得枯槁后,身子还得为了过冬捆上麻绳刷上白漆,然后艰难扎根在极易流失的黄土里,始终以冷漠的态度审视着这四季风霜雨雪。记忆中故乡的树向来如此,生在这里的他们享受不到四季如春的气候和充足的雨水,自也没有谄媚的常绿。晴好的春夏他们会像南方的树一样的昂扬而苍翠,但每逢漫长的严冬里他们则变成狼狈的秃树。尽管如此,故乡的人们却都明白他们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在入冬前连夜裹上麻绳刷上漆,我们又一起熬过一个冬天。
不知不觉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熬过了一个个冬天却也依旧消失在了我的视野。其实彼时的我年纪还小尚且满脑子玩心,从未注意过他们何时开始成片成批的倒下,直到奶奶家的老式四层小区面临拆迁,我才恍然发觉这城市早已树满了耸立的高楼。记忆深处,在最初的最初,小城尚且还没有现在所谓的市中心,奶奶家的小区附近也会散着几片秃树……
城市化是社会发展愿景里势不可挡的现实,其实在这样的必然面前,怨怼并无价值。我向来觉得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可以怀念过去,但无权吃着红利还搭台子唱戏批判那些砍树的人。后来的现在我离那些树越来越远,甚至为了求学离开了那片黄土地,在外读书我也有机会走更多路读更多书,同样也见到了更多树。刘慈欣在《三体》里写“人类真正的道德自觉是不可能的,就像他们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大地”,每读至此我总会想到后来经历的种种和那些树,城市发展面前真正的道德又该如何定义呢?我很清楚任何一种“进步”的背后都标价着要为此牺牲的资源,而这代价背后不过是弱肉强食的本质,城市文明发展面前其实都很清楚我们在牺牲着什么,只不过身为利益共同体,我们给出了同样的默许的答案。
权衡利弊后的我们享受成果也自然承受代价,而在代价的隐痛面前我们尚可抱怨几句不该,可被选择的“资源”们则像案板上的鱼肉无力张口。后来放假回家,我也仅能在城郊看到过去那成片的秃树了。有时望着城里的高楼我也会想,生活里除了是否要砍树外我们远要面临更多难题,人与人的关系远复杂过人与树的关系。我们在变幻的现实中不停选择,同样也作为资源被筛选淘汰着,我们在抉择中消耗资源,却也为了目标的价值牺牲着自我,我们是选择砍树的人,也是那成批倒下的树。树没有言语,倒下时我听不见他们是否甘心,人可以发声,可在被压迫裹挟的现实面前,他们的哭诉却同样悄不可闻,不知这时“道德”会不会被拉出来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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