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犯上见原创文集
叶小开想起师父的“教诲”:干这一行的人啊,都车站、集市上好下手。其实,医院才是啊,只有那个地方,钱是次重的。想救的失魂落魄,不想救的心事沉重。
师父名唤徐鑫,三十出头,身上明晃晃的金饰总让人觉得他张扬得不像是个偷摸之辈。近些日子总是嚷嚷着再干一票大的就金盆洗手,娶个媳妇过日子了。
那一天,叶小开正挤在公交车门前的人群中打算给周莓占个座位,余光之处忽见一抹金色闪过,转头一看,师父食指和中指间拈着一个鳄鱼皮钱包。叶小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拉进车里“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就喊了。”叶小开看着周莓站在人群最后踏上车门,对着徐鑫耳朵说了句“收我为徒。”徐鑫差点没笑出声来,他干这行不说二十年也有十九年头了,头一次听说有人要拜师的,还是这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小伙子。
看到叶小开冲一个着红色裙子的姑娘挥手,徐鑫也就明白了,这姑娘,曼妙玲珑,妆容精致得像个洋娃娃,而这小伙,青皮胡茬,灰色绒布裤已经翻起毛球,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钱包。
叶小开打开公文包,厚厚的一沓让他一怔,抽出指肚般厚的一叠,心跳竟然开始扑腾感觉像极了小时候从父亲钱夹里拿钱。
男子湖蓝色衬衣的一丝不苟不断浮现在叶小开脑海里,心里的歉疚感也莫名少了几分。他倒是头一次心生想去看看那被放弃的孩子的念头,目睹了那么多无声的放弃,这一位却是钱准备最足的。
叶小开把公文包放回肿瘤科等候处,扫过去一双双失焦的眼睛,叶小开按下贩卖机的键,捡起两罐椰汁走回妇科,这边的人欢快像是要从眼睛里滴出来,脚也跟着不能安分。只盼新人来,哪顾旧人离……
关欣把窗帘稍稍拉开,白色的反光刺得钱潜眼睛生疼。看着蒙蒙白如墙面的脸孔,他揩去蒙蒙脸上的泪水,轻声问着“感觉好点了吗?”蒙蒙刚要堆出笑容,又是一阵呕吐,关欣条件反射般的跪到床前举着垃圾桶。她刚刚还在窗户边那,钱潜拍着蒙蒙的背,看着妻子眼角的泪痕,心里一阵酸楚,没想到蒙蒙会是拷问他俩的长鞭。
钱潜伸过手去想提垃圾袋,关欣攥紧了袋边,钱潜看着她眼里的盈盈水光知道她又去去卫生间掉泪,这时候他却听到广播里像是念到了他的名字,他才意识到自己包不见了,便匆匆跑出……
关欣跑进隔间,泪水就决堤而出。她是有洁癖的,在外面游玩时她宁愿憋着也不去公共卫生间,可是偌大的医院,现在却只有卫生间让她觉得能呼吸。大夫早上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蒙蒙化疗效果不好,又出现了感染。她没有告诉钱潜,她知道他心里其实已经萌生了放弃的想法......
父亲将她的手交给钱潜时,说他俩天造地设,一个温婉悲悯,一个刚毅果敢,她也这么觉得,他俩就是一手画圆一手画方的感觉,只是永远只有左手像右手妥协。她有时候也厌倦了那个在便利店排队被人挤开、在公司出差被分最远还一口答应的自己,而钱潜不同,他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什么样的人决不能凌驾于他之上,也从来不会让她受人委屈。
只是,有那么些时候,她不敢窥探他冷峻眼神的深处。一次旅行回来,关欣看见车站外一个流浪汉冻得瑟瑟发抖,拿着打火机微弱的火焰试图给裸露的皮肤一点温度,她掏出了二十块钱递给他,钱潜抓住她的手疾步走开,一脸怒色,声音颤抖,“你能不能长点心,谁你都要同情吗?那种人都是活该的。”
忽然外面传来一擤鼻涕的声音,伴着抽泣。她打开门,看到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正在补妆,眼睛泛红,眼影被泪水晕开,一身明黄色的裙子,脚上的帆布鞋确有点跳脱。
她忍不住把手放上女孩的背,轻轻拍下。这个动作把关欣自己吓了一跳,可能这些天已经形成太多条件反射了。女孩惊诧地看着镜子里的关欣一秒,眼泪就像掉了线的串珠滚落,双手扶上平坦的肚子,“我保不住她了。”
女孩不停啜泣的南方腔中,关欣勉强才听清楚,她三年前来的沈阳,和同乡的一个小伙子,两人没太多收入。例假迟迟一个月没来才跑来医院,男孩正是准备攒钱开个小店的关头,要不起孩子。
盯着女孩失魂无措的模样,想象着那男孩的说话的语气,是温柔无奈还是像钱潜那般凛然、不由分说……
关欣咬了咬上唇,像是赌气一般吐出一句“你把孩子生下来吧,我帮你养。”女孩抬起头,假睫毛翘得高高的,能看出来她画着工整的防水的内眼线。
女孩可能真被吓懵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关欣赶紧补充到,“我和丈夫打算要个孩子,我没法生。”一脸虔诚,好像自己虔心就能打动眼前这位女子般。
女孩掐了掐自己手臂,关欣忍不住笑了,她终于发出了声音:“我要问问他,我做不了主。”
“我会尽量给你们一笔钱的,只是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之人。”关欣补上一句。
关欣走近病房,钱潜趴在床边睡着了,她走过去将自己的外套搭在他身上,忽然看见门外有个男人正望着她,目光冷冽。她刚要迈步,男人就快步离开了。
一周后,关欣接到一个外地电话,对方是个年轻的男声,“孩子生下来后给您,三万块的营养费麻烦您打到我卡上。”彼时,钱潜正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怎么少了一万块钱呢。
关欣拿出医院的诊断书,子宫内壁太薄难以受孕。钱潜傻眼了,是因为那次流产吗?关欣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如你所愿了。”
钱潜抱住妻子,拭去她眼角的泪水,“傻瓜,我什么时候有这种愿望了。”“那我们领养个孩子吧。”肩膀那侧的妻子说到。
钱潜一愣,“我知道你很喜欢孩子,可是领养也不是说领养就能领养的啊,很多程序要走的。”
关欣将医院那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钱潜眼神几乎是像钉子般盯住了妻子,几分钟后的沉默后,钱潜点了点头就出门了。
蒙蒙最终没有撑过太久,走的时候平静安详,不知道她做着什么梦才不愿醒来。关欣像是突然明白了钱潜,“如果把一个生命带到世上不能护她周全何不是另一种作孽呢。”这一天,她的眼睛倒像是干涸了般滚不出半滴眼泪,只是由喉咙深处不断涌出一阵阵酸苦,咽不下也咳不上……
临产的日子,周莓格外高兴,眉眼里全是笑,就连宫缩时拧紧的五官叶小开都能感觉到她的幸福,她可是手指上长个倒刺都要贴个创可贴的女孩呀。
叶小开鞍前马后,端水喂饭,擦汗唱曲儿,终于看着小公主稳稳地降生,那一声“哇”划开了两人的泪腺,也划破了幸福三口之家的梦。
周莓转过头去,“你把孩子抱走吧,我不能记住她,我怕日后认出会把她抢走。”叶小开擒住泪水,将孩子报给在病房外等候的两人。
关欣抱住孩子,一个劲地道谢,钱潜都不知道她在道谢什么,叶小开说了身“应该我们谢谢您。”就离开了。襁褓里滚落出一个羊绒娃娃,黄澄澄的,眉眼之处像竟像极了蒙蒙,就叫你“续蒙”吧,关欣慢慢地是相信命运的,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后来,周莓把桌子上的瓶瓶罐罐、红红绿绿收起来了,和着没捏完的羊绒娃娃铺上一层尘土。叶小开盘了一间南杂店,再去银行听着呼噜噜的数钱声都是看着银行卡数字越来越大。
每到周五下午,周莓穿上明黄色连衣裙,叶小开换上湖蓝色衬衣,体面的出门。邀个出租车,“师傅,因材双语幼儿园。”然后混迹在接送孩子的人群中,伸长了脖子望一望,这一望,才是周莓的续命药啊。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周莓吵着嚷着自残着,要孩子,要回家,要离开。
叶小开本来以为,自己应该是没什么的,可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在别人跟前出挑的生长……也许当时就错了吧,那时不知道,火苗不掐终究会是烧心的啊。
他叫上了昔日的兄弟,还有师父,围着小小的一方桌子,谁转行去做电信诈骗了,谁从局子走了一遭,谁又开始倒卖手机…..倒是一片峥嵘景象。
叶小开突然抱住了徐鑫,大家大眼瞪着小眼,不知道这个“外行人”唱的哪一出,徐鑫也愣住了,下意识地拍了拍他,你有幸有能力从了良,以后就好好过日子。放心,有师父在,他们从来都没见过你。
酒足饭饱后,徐鑫摇摇摆摆走上大街,伸手要掏牙签时,忽然摸到一张纸般触感的东西,笑了笑,这小伙子还挺重情义。打开,是一个小区的构造图,保安亭、监视器的位置一目了然。
警笛声中,小区居民纷纷出来看个热闹,五楼一对夫妇正在和警察说话,小偷也真是奇怪,竟偷到五楼上去了。人群嗡嗡议论着,忽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我孩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