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初,我妈就惦记着要去挖荠菜。她反复念叨要用荠菜“叠”馍吃。就是荠菜拌馅,在擀好的薄薄的死面饼上厚厚铺一层,面饼折几下,用刀切成几大块,可以放进电饼铛里烙,也可以上锅蒸。我喜欢吃蒸的,因为烙的太硬。
挖荠菜前,我妈催促我换上干净的棉袄,刷得白白亮亮的运动鞋。我反抗:“我们是去干活,又不是逛街,还专门换干净衣服,不是弄脏了吗?”
我妈气哼哼地:“你天天搞的跟‘遢邋苏’一样,出去丢人,人家会讲,那谁家丫头,不结婚,就搞得这么脏。”
放假在家,我整天缩在一套我妈的花棉袄家居服里,头也不梳,就随便抓拉两把。头油的不成样子,等到天气暖和、阳光普照的好日子,才烧满满两大盆热水,端到院子里,痛痛快快地洗一次。主要家里太冷了,没有热水器。
我妈对于挖荠菜颇为重视。
我无言以对,也不想在老家留下一个“邋遢老姑娘”的称号,默默按照我妈的要求装扮上。
我们光鲜亮丽地在田野里转了一圈,荠菜毛也没看到一根。
两个星期后,我妈兴高采烈地再次催促我换衣服,下午去挖荠菜。从早上一起跑步的老伙伴那里得到确切消息,荠菜长出来了!
我和我妈,在路上招呼了小学校长家老婆,三个人一起来到了荠菜的聚集区——一片无人耕种的荒地。此时的荠菜仍然小小的、细细的,和其他的野草混杂在一起。
我妈和校长老婆凑在一起,叽叽呱呱,讨论着家长里短。左不过是年轻时受公婆的气,现在和媳妇又有矛盾。分享着彼此的不如意,心里暗暗地比较,可能对方比自己还惨,不禁一丝安慰涌上心头。最后再互相鼓励,以一副“你的苦楚我都懂”的语气一声长叹。
我边挖荠菜边竖着耳朵听她两的交谈,不知怎的,觉得挺好玩的。虽然她两说到某些陈年旧事的时候,仍然是愤恨不已,但因为有人可以倾诉,加上野外新鲜的空气,两个人的心情是闲适的。
而且校长老婆告诉我妈一个保存荠菜的好方法:把荠菜在开水里烫一遍,握成团,用塑料袋包好放在冰箱里,想吃的时候就拿出来,可以吃很久。
我妈恍然大悟:“真是一个好办法!以前搞了那么多荠菜,第二天就黄了,都扔了!”悔恨原先怎么没有想到。
校长老婆谦虚地说:“这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他们讲的,讲是镇上来挖荠菜的人教的。”
村里“口口相传,相互模仿”的效率特别高,特征就是一窝蜂的干一件事。
比如有人说“荠菜好,吃了降血压”,荠菜会被挖的片根不留;一家装了净水器,哗啦啦半个村都安上了,一套下来要两三千,但节俭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太这时特别爽快,在破破烂烂的木床边装上一套,美其名曰方便半夜起来喝水;就连搞安利的到我们村推销,都能以高价卖出十几套洗发水什么的……大家抱着“共同吃亏,万一赚了”的心情,创造着步调一致的生活节奏。
我妈当天就用上了这个法子,喜不自胜。但实际效果不明显,因为两天荠菜就吃完了。
我妈领着我又去田野里扫荡了一次。得益于村里的团结一致、相同爱好,收获甚微。
然后我妈开始念叨吃槐花。从3月份一直念叨到4月份。
我对此并不感冒。小时候喜欢拽槐花,纯粹是玩乐。槐花甜丝丝的,生吃可以吃一点;但大人们喜欢拌上面上锅蒸,软塌塌,面面的,味道不咋地。
我家院子旁,别人种了一棵大槐树,叶子密密层层,一小部分枝干侵占了我家院子的领空。
我妈经常仰望槐树,充满希望地向我报告:“等到这棵槐树开花了,小楼子(距离村庄几里路远的田地)的槐花就可以吃了,那边槐花多,我要趁着人家没去的时候,多搞一点。要不然矮的就搞完了,高的够不到。”
至于她为什么不考虑院子旁的这棵,因为几年的摘折,只剩下高高的枝干,我妈看不上,也无能为力。
在这棵树上的槐花还是花骨朵,像米粒一样大小的时候,我妈就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上镰刀,出发了。
不是说好的盛开吗?
但她很快就长吁短叹地回来了,收获不理想。果然,又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她只好将就,踩在凳子上去够院子旁那高高的枝干。还异想天开地计划在凳子下面放一张桌子,这样可以站的更高,够的更远。很有一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迈。
我还没来得及劝阻,她自己先得意地回忆了一下前两年的壮举:把电工的长梯子摸过来搭靠在墙上够槐花,因为没人扶着,梯子哧溜溜地倾斜滑倒在地,她试图抓住墙,减缓梯子的运动,“人力大不过惯力”,幸运的是,只是胳膊擦伤。
仿佛“大难不死”的幸运提醒了老太太,她自我反省地笑道:“还是小宝娘说的对,不能没事找事,瞎搞一气。”
于是,这个冒险的行动被她自己扼杀在摇篮里。
当然,她是不会死心的。她在村里四处搜罗,终于发现了更好、更繁盛的的选择,兴冲冲地大摘特摘了一番。
我妈就是这样,总是抱着要把植物“灭种”的心情。如果她生活在远古时代,男人们狩猎,女人们采摘,对于她这种贪心的性格,别人会把她驱逐出部落吧。
我妈喜滋滋地展示槐花美食:槐花炒鸡蛋。味道嘛,差强人意。她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吃。傻狗大白倒是吃了很多,因为喜欢鸡蛋。
我妈真正的目标食物是槐花包子!她在包子里加入了美味利器——辣椒粉!甜叽叽的槐花配上辣椒,多么奇怪的组合。我对此非常怀疑。
我妈视我为空气。架火烧柴,忙了半天,蒸了两大锅。一本正经又略带感伤地放话:“你不吃你就别吃。我放在冰箱里,留着慢慢吃……”
但实际,味道很不错。
在我心里,这是有灵魂的食物。
在我妈暂时忘记了槐花之后,槐花终于得以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开放了。
汪曾祺说: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认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她妈管得着吗!”
槐花没有这么豪放。魁梧的树干衬托得花朵娇娇弱弱。仿佛老父亲守着自家的俏女儿,生怕被坏小子骗走了。
花朵团团簇簇,带着乡村的质朴、单纯。与粗燥的水泥墙、斑驳的红砖融为一体。
香气甜甜的、淡淡的,弥漫在院子各个缝隙。
夜雨疏风骤,早上我妈起床,看到院子里凌乱散落着几根枝叶,簇拥着新鲜柔嫩的槐花。她一把捡起,三下五除二揪下花朵,填一小撮在嘴巴里,边嚼边感慨:“她们都说没开的花好吃,其实还是都开开的才好吃呢。”不忘拣一朵最大最白的塞进大可的嘴巴里。
我提醒她:“你好歹洗一下。”
她满不在乎:“长在树上的,是最干净的。”
“万一里面有虫子呢?”
“我看过了,没有。”
热爱生活的我妈,对于一花一木,充满信任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