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的风铃又在叮当,他叹了口气,拍拍脑袋,差些忘了今是何日,眼见院内的枇杷树亭亭如盖,“阿然,你离我竟已三年啊!”
遇见阿然是在颍城的屠龙誓师大会,那日,灏帝特命铺设了长桌十里,接到英雄帖的侠士分列而坐,列席的皆为武林高手、江湖世家,身为龙湮山庄的少庄主,年纪虽轻却也在受邀之列。十年一度的盛会,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生性凉薄,与身旁叔辈并无过多交际,百无聊赖之际便数起头顶的樱花,一簇簇,像极了清晨天边的彩霞。
时辰临至正午,灏帝在众臣簇拥下款款而来,众人俯首跪拜,一枚樱瓣落在他的鼻尖,以手抚弄,不经意抬头,他看到了出生二十年来最美的景色,落英缤纷,窈窕淑女,婉若游龙,翩若惊鸿,圣上挥了挥手,众人方起身入座,他看到那女子嫣嫣坐于高台上,巧兮盼兮,眼波婉转,他看的醉了,据说那日圣上允诺的屠龙金银令台下侠士热血沸腾,个个摩拳擦掌,双眼赤红,恨不能下一秒便入龙穴,斩龙子,可他只傻傻望着高台,看着她一颦一笑,心海荡起阵阵涟漪,胸腔砰砰作响,他所有情思都告诉自己要娶高台女子为妻,彼时他以为那女子也许不过是宫内女官,直到大会结束,他才从围观百姓私语中得知,那是灏帝的唯一女儿,安伦长公主,乳名阿然。
内心倏地一凉,长公主,长公主,想起飘雪般的樱花下她娇羞的容颜,不禁怅然,蓦地,一句话涌上脑海“屠得龙的勇士,朕将会满足他一个愿望,君无戏言。”于是,他嘴角泛笑,“好,这龙我屠定了!”
从此,他日夜苦练,央求父亲传授于他风险最大也是最有威力的凛冽招式,并将家中祖传湮龙刀在生满老茧的手中出使的炉火纯青,四月后,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他内着软甲,披上青色衣袍,手持猎猎湮龙刀,英朗俊姿,剑眉星目,独身踏进幽暗之森。
相传,那里怪石嶙峋,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笼罩不见天日,沼泽密布,巨蟒成精,数百年来能走出来的勇士仅有两个,其一还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幽暗之森的尽头便是龙之穴洞,到达巢穴,密林是必经之路。那天他与恶龙搏斗的细节没人知晓,只是听坊间流传,那日风云变色,天雷滚滚,鸟惊起,兽慌乱,源自地底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所有一切都在颤动,灏帝都被惊动,派人在各道关口增设信使,以便消息及时传至宫中,此等情景一直持续了十个时辰,直教人心有余悸。
终于,恶龙被杀死,鲜血淋漓的他带着龙的心脏参见圣上,君无戏言,他娶到了梦寐的阿然,大婚当晚,他颤抖着撩起红色的盖头,看见了那如花美颜,娇艳一笑,胜过云上仙子,那一刻,他忘记了身上所有的痛苦,唯剩圆满。
后来,他和阿然举案齐眉,如胶似漆,水乳交融,那把杀死过恶龙的刀也布满灰尘,家的温暖让他早已忘了练功时的枯寂,美眷的依偎熄灭了他曾经的热血,良田千亩,宅院数座,仆人过百,驸马所带来的一切荣耀都理所应当,可是,在他与阿然鹣鲽情深,你侬我侬,游山戏水,扑蜓捉蝶之时,心中某处地方总是空落落的回响,屠龙,苦练,坚持,追求,热爱……各种词语轮番出现,他累了,不想了。
灏景三十年的春天,阿然手植完一株枇杷树,如水凉夜,突发急病,气喘不止,他心急如焚慌乱的急传御医,可是,却眼睁睁看着阿然离去,魂归尘土。那一夜,他心如死灰,竟一夜白发。
阿然走之前握住他说,那时的你啊,鲜衣怒马,狂放不羁,你手持恶龙心脏骄傲的站在殿上,那个神情是我一生难忘。
阿然走后,他日日沉寂,像是看破红尘,随时归入空门,圣上体恤,金银财宝每日赏赐,美酒佳人不绝于庭,可是啊,日子的盼头在哪里。
一日,他看到堆放在角落已然蛛网遍布的刀,“湮龙”二字光芒不再,他微一晃神,前尘旧事浮上心头,幽暗之森,刀光剑影,巨龙黄瞳,那个浴血奋战,毫不畏怯的身影,是自己。
想起阿然临终的话语,他拿起宝刀,将它细细擦拭,直至刀刃湛出青蓝冷光,他微微一笑,拎刀踏出大门,渐行渐远。
公主已经死去,屠龙少年仍在燃烧,即便已不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