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若有人放不下遗憾,就有一场雪,下一整晚。
起初是星屑般的碎玉,被风揉散,自天心飘然坠落。路灯的光晕里,雪沫旋舞,如被惊起的蝶群。渐渐地,雪羽丰盈,沉静地覆盖了整座城池。窗棂浮起柔弧,枯枝裹上绒絮,屋脊的锐角被温柔包裹。天地间只剩一种韵律,仿佛苍穹以最轻的耳语,抚慰人间难以安放的褶皱。
巷口的人推开门,清寒裹着雪意涌入。有人执一柄竹帚,在阶前扫出新月般的痕。新雪却无声覆上,执意要掩埋什么。他终是弃帚而立,看雪在昏黄灯晕里流转。一片雪吻上他眉梢,化作微凉的水痕,蜿蜒如岁月偷走的印记。——恰似多年前冬夜,她睫毛上凝结的霜花。他伸出手,接住几片冰凉,掌心却只余一点微湿,像被偷走的时光留下的吻痕。
小楼的灯还亮着。窗边女子推开雕花的木格,让风带着雪卷入,拂动案头尘封的书页。她摊开掌心,接住几片玲珑的雪。冰晶消融,如同未能启齿的秘语归于虚无。她蓦然转身,从檀木匣底拈出一页泛黄信笺,步入庭中。灯影昏朦里,她蹲跪雪中,将薄纸深埋新雪。再仰首时,万千冰羽扑上她的面颊,融作晶莹的溪流,——像封印多年的泪河,终于寻到归海的甬道。
郊野小径上,郊野小径上,独行的旅人踏碎沉寂,雪深没胫,每步都陷落一个旧梦。四野唯余混沌的白,雪光映出枯草瑟缩的轮廓。身后足印转瞬被新雪弥合,仿佛命运执拗地拭去所有来路。他忽而驻足,仰首望去,天幕低垂,雪幕如亿万银梭织就的纱,簌簌之声盈耳——原是天地以最盛大的缄默,拥抱一个带着遗憾的游魂。
这一场雪,是苍穹垂落的素纱,轻轻覆在人间未愈的伤口上。它不言语,不劝解,只以无边澄澈映照万千心绪。雪光所及,喧嚣喑哑,伤痕隐形。并非要封存悲欢,而是以冰的明镜,照见心底最幽微的褶皱;以绒的轻柔,将那些硌着灵魂的砂粒,温柔包裹。
长夜将尽,雪势渐收。东方初露微光,积雪开始消融,化作细流沿瓦当滴落,泠泠如碎玉。檐角冰凌垂落,折射七彩光晕。被雪水濯洗的屋瓦,浮动着幽蓝的晨色。枯枝卸下琼妆,绽出湿润的深褐——原来雪落整夜,不是为冰封往事,而是以最冷的温度煨着大地,待晨光倾泻时,催生隐秘的春汛。
雪霁处,有人推窗深吸。清冽之气贯入肺腑,如饮冰醪。阶前残雪里,竟钻出一茎嫩绿——原是昨夜女子埋信处。冻土之下,春的脉搏从未止息。原来天地以雪为针,将遗憾缝入时光的锦缎;待春暖冰消,那些沉埋的,自会破茧成蝶。
    雪落一整晚,是天地替所有未眠人守的一场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