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
文 / 水清心宁
小时候在乡下,从不在意天气预报。下雨或是晴天有什么区别呢?风和日丽还是雨雪霜冻,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天气。在我们孩子的眼里,雨天的快乐甚至要比晴天里多。单是那雨的声音,就是四季里美妙的乐曲。
春雨的声音,沙沙沙,像母亲在厢房里养的蚕啃吃桑叶,像爷爷苍老的手掌抚过我的头顶。虽然还有些冷,但雨滴告诉我们,冬天毕竟过去——春天,到了。我们禁不住跑到春天的雨雾里,不顾父母的呵斥,跳闹着奔来跑去。雨落在脸上,凉丝丝;雨落在耳朵上,叮叮如银器相碰。立在树林间,春雨密密的针脚能让你看得清那绿意初现的一棵树的倩影是怎样一针针织出,等到你侧耳细听春姑娘手抚锦缎,耳畔又是鹅黄的柳枝在春雨中的窃窃私语。瞬间明亮起来的叶子,像极了孩童那清澈喜悦的眸子。
田野里,麦苗儿已经挺起身,那腰杆儿是十五六岁的姑娘,让人不由得神往着以后的希望。人总是这样,未来的希望总是要好过眼前的美好。就这一点儿,那田野里,笼着雾气一样春雨下的麦田,真真是希望的田野。似乎这沙沙的春雨里,已经隐隐传来收割机隆隆发动的声音。
谷雨声里,布谷鸟立在高高的枝头,成天价嘹亮着:“割麦种豆——割麦种豆——”太阳放了晴,夏天就来了。
夏天的雨,是一年雨天乐曲的高潮,是锣鼓喧天的劲爆。树叶子已经密密严严,雨砸在上面,每一滴都实实在在地敲击着鼓面。雨落到树林边的沟塘水面上,噼噼啪啪,是鼓声的配乐;旁边的竹林,是大合唱的阵容,每一杆竹子都随着音乐节奏摆动着身体,竹叶在雨中的沙沙声,是这天地间的另一组曲调。
冷不丁的一颗豆大的雨滴,砸在弯腰割麦的农民肩头,还没等缓过神,又是一颗,仰起脸,再一颗。裤脚窜起一绺凉风,眼见着乌云瞬间掩住太阳,头顶已经是越来越密的雨了。
放下镰刀,人们直奔谷场,不管自家有没有晒粮,抢收是不分谁家的。收到家门口的粮食,哪能忍心被雨水冲走?谷场上,雨中是到处抢收的身影。腿脚是光着的,身子是矫健的。拢拢拢,拢成一条;推推推,推成一堆;灌灌灌,灌满一袋。雨声里,起垅,灌袋,装车,码垛,清扫……大人孩子,用不上语言,轻重活计,配合得默契。夏季的雨里,这是一组忙而有序的劳动者之歌。
最后一袋拉回了家,最后一垛盖上了油纸。换下湿淋淋的衣服,抬起头,瓦片上,是劈里啪啦的急奏,窗户玻璃上,叮叮咚咚作响,雨水从檐口上柱样地流下来,哗啦啦成了微型的瀑布。
暴雨骤歇,炊烟氤氲烟柳。端了碗,就着廊檐,避开水坑,依然要去邻家,相互也不道谢,见面时那会心的微笑,是乡间夏季雨后最美的彩虹。
堵鱼去呀!雨中,是一声满当当的喜悦召唤。
秋雨愁煞人。那是读书人多出的烦恼。本分的农民早把自己年轻的梦想托付给孩子,一心只想着种田。孩子心地纯朴,向来心里进不去功名。秋天的雨,在乡下,因了秋收的到来,别有一番滋味。秋季的庄稼不像夏季成熟的小麦那么娇嫩,一场雨就能让成熟的小麦发芽烂掉,水稻却可以浸在水里一两天,捞起晒干照样剥出白亮亮的大米。红麻更不消说,两场秋雨还可以让它窜长一截儿,地里的红薯落了小雪会更甜软。秋收,比夏收的调子悠扬些,秋雨,总能给劳累的人们一个歇息的理由和机会。
一场秋雨下来了,人们放下镰刀,支起牛车,男人们点了烟卷,坐在一起,说起的,都是丰收的话。女人们翻出鲜艳的衣饰,洗了脸,绾起发,拉上小的,带着大的,去集上。柴米油盐自不消说,总会给男人给自己添置衣服,在撑着油纸伞的烧饼摊儿麻圆摊儿糍粑摊儿前满足了孩子们的馋嘴。中午了,慢慢悠悠地撑着伞带着孩子行走在乡道上,相互遇见了,放下篮子,解了包袱,相互查看对方都买了些啥儿。一边夸耀着对方的眼光好,买的值,一边炫耀着自己的衣服样式新颜色俏。一定也少不了碰见走在路上的回娘家的小媳妇,大红雨伞下,更衬得那红苹果样的脸娇羞好看。
秋天的雨,撩开了劳动者粗糙的外衣,露出了生活的内里,雨中的声音,是乡村生活里闲适安稳的一面。
秋霜是冬天的信使,冬雨化作了雪花儿。
雪天里的声音是另一番热闹和祥和。雪一下,年就近了。雪天里的杀猪声,爆竹声,远近的村子都听得见。有些恣肆,有些嚣张的味道了。可是劳作了一年,辛苦了四季,年末岁首,这不是应该的吗?
银妆素裹的乡村,房屋和草垛和树木都白白胖胖,憨态可掬。村口路上走着的,是走亲串朋的老少爷们,路上见了,远远的招呼着,透着丰收富足的劲头儿,近了,递上一支烟,跺跺脚,呵出一阵白气儿。
冬夜里,静得感觉自己睡在无边的大海上,一丝声音也没有。突然嘎吱一声,那是树枝被雪压折了。雪下得可真大呀!睡梦中的人都能清醒地在心里说,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不知不觉的,梦中人仿佛已经睡在了春天里。
雪夜里开始念叨起庄稼的我,已经逃离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我那睡梦里的念叨,也只是对家乡亲人劳作收成的一个牵挂,一句祝愿。等我醒来时,却是身处异地他乡,身边没有竹树环绕的村庄稻田,寻不到沟渠杨柳。我的视野里,水泥的灰暗正一天天生硬地铺开来,头顶上的蓝天,也一块块被高楼大厦分割挤占了。城市的天空,拥挤得根本就不能给一滴雨下落时划出弧线的足够空间,即便有幸运的能垂直落下,硬生生砸在柏油马路上,也缺少了弹性失去了韵味。城市,是不欢迎雨的。
多少次想起年少时在雨中的奔走,想起雨中那天与地,人与自然的和谐奏鸣。记忆的雨声,应该是一首盛大的交响乐吧。希望的田野是幕布,质朴善良的乡亲们是绝好的演奏家,闲适安稳的生活是乐曲的基调,富足热情是它的最强音。
这盛大的雨的乐曲啊,它滋润了希望的田野也润泽了纯洁的心灵,它富足了肥沃的乡村也丰饶了朴实的灵魂。
是城市的雨声太单调,还是我一不小心迷失了那曾经听雨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