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魂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你快走”,将军浑身是血地大吼道,狠命推着副将,“走,快走。”他把一件物什塞给副将,血污的手紧紧握着副将的手:“把这个东西给她,对她说,这辈子我对不起她,让她不用等我,余生,让她找个普通人过吧!”说完又狠狠地推了一把副将。

敌人叫嚣的声音愈来愈近,副将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将军逐渐涣散的眼神,决然转身离开,边向远方奔去边不舍地回头看了将军最后一眼。

贯穿胸腔的那支箭是致命伤,它穿透了坚实的铠甲,穿破了血肉,穿进了心脏,血汩汩地流着,每一滴都预示着生命在流逝,将军伟岸的身影倒坐在树边,看着头顶的天空眼神渐渐失了焦距……

敌人赶到,兴奋地欢呼着,拖着将军的身体渐行渐远……

“那样东西有没有送到别人手里呢?”树想着,抖了抖枝叶,树叶纷纷落下,掩盖住了地上的一片血迹。

这个问题困扰了树很久,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一个老妪颤巍巍来到树下,把一件东西埋到树底,树从那件东西上感受到了隔世的思念,它伤心且欣慰地抖了抖枝叶、抖落了一身晶莹剔透的露珠。

月华朗照,天地澄清,树静默不语,在时光洪流中迎日光倾城,送残阳如血。

                      爱别离

青年书生来到树下,怀里揣着一方雪白的手帕,他拿出手帕,忍不住又细细观赏,轻柔摩挲,手帕一角绣着一朵梅花,旁边题了一句小诗:占尽小园风情,唯有暗香疏影。没有一字提到梅花,却处处是称赞梅花,看样子,她确实非常爱梅。

青年书生痴痴地浅笑一声。

远处一辆马车停于隐蔽的树林间,一个头戴帽纱的女子,身姿婀娜地踩着小碎步向青年书生走来。书生激动地站直身子,心因女子的靠近跳得飞快。

“疏影。”书生向前快走两步,急切地抓住女子的手,浅浅依偎一下又迅速分开,两人都羞红了脸。

“来,过来,这边来。”梅疏影牵着书生的手来到了树的另一边,面向一片树林,背对着世人能窥探的一边。

“阿让。”低低的一句呼唤,让书生宋海让心里如灌了蜜般甜。“上次我们幽会被你的同窗看到,他会不会告知我父亲?”

“不会,不会。”宋海让赶紧摇头,“我同他一起长大,感情一向要好,他不会出卖我的。”

“我好担心,你也知道我父亲向来对我要求苛刻,一门心思为我寻得得意门生与之结亲。我该如何是好?我这一生非阿让不嫁。”说着说着,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家闺秀泪眼潸潸,泫然欲泣。

“好疏影,别哭,你一哭我的心也跟着难受起来。你再等等,等我酬到钱托到关系,把我的文章献给高大人,我就能得到赏识,就会出人头地。”宋海让一边用帕子给梅家小姐细细地擦着眼泪,边信誓旦旦地说。

梅疏影点点头,依偎在宋海让怀里,两个人享受着幽会的幸福甜蜜。

树不屑地晃了晃身体,这种场面它可见的不少了,什么嫂子背着丈夫和小叔子偷情,什么小妈和继子因爱决裂,还有小丫鬟和小厮在他面前会面私奔……它看了一次又一次都有点麻木了,得,又一对痴男怨女互诉衷肠。那就且让它看着吧,也给它漫长无聊的岁月带来一点回味的乐趣。

匆匆一别,书生和小姐又要分开。夕阳透过树梢的缝隙一点点地投射在渐渐分开的两人手背上,残阳推着孤独男女的背影渐行渐远。

一次次见面,每一次见面都饱含了欣喜,每一次分别都充满了惆怅。

经常看着他们互诉衷肠,听着那些羞人的话语,树听得树皮都变厚了一层。

人世间有喜剧就有悲剧,悲喜两掺,相生相伴。

在又一次充满期待的会面中,年轻书生从日上树梢等到日薄西山,小姐迟迟不见踪影,书生在树下焦急地走来走去,树根一周都被踏平了一圈,可怜了那些野生的杂草。

书生正待失望地离开,这时便见小姐经常随身带着的丫鬟匆匆而来,把一封信塞到书生手里,说:“最近,小姐不便出门,以后你们先书信往来,你先把书信装在一个盒子里,埋于树根处,我会来取,并会把小姐的信笺放于盒里。切记,不用署名。”小丫鬟说完就又匆匆地离开了。

书生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问,而丫鬟的背影早已消失在林间。

他从来往的书信中得知,梅疏影的父亲为她寻得一佳婿,择日便完婚,她心有不甘,两个人约好时间,打算偷偷私奔。书信往来持续了月余,第二个月他还在继续写着情书,可是不再见小姐的回信,他每日都会来到树下,等待着迟来的信笺。到第二个月的二十八天时,他终于等来了新的信笺,信中小姐和他约好私奔的时间,让他耐心等待便是。

树想,可别,这样做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呦,一个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私奔哪有好日子过,再说能去哪里?戌时走,亥时就能被找到。

可是,书生听不到树的心声。

相约的时间到了,这次书生却迟迟未来,小姐在树下等得焦急万分,小丫鬟也是心急如焚。等到月上柳梢,远处一队人马,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把小姐围住,小姐插翅难逃,被押送到了马车上,趁着黑夜无人知晓。这次回去,恐怕再难出来,小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小姐被抓回去没多久,书生踉踉跄跄地从远方跑来,跑到树旁气喘吁吁,他连歇一下也顾不得,四处寻找小姐的踪影,无果后,颓废地靠在树身上,脸色青紫斑驳。

他被他的好朋友骗了,他与小姐的点点滴滴都会分享给朋友听,没想到,朋友为了仕途出卖了他,联合疏影的小丫鬟一起出卖了他们俩。他恨自己无能,朋友故意拖延时间,在争执中把他打倒在地,讽刺又可怜地冷眼相看,而后转身就走了。

简直是一场荒唐。

婚期将近,可惜,不是他与她的婚期。如果这一生注定他们有缘无份,就让他最后看着她凤冠霞帔地嫁给别人吧,那时,她一定比梅花还要美上三分。

他从小院里折一枝为她种的梅花,寒风刺骨,雪花一片片落下来。

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宋海让裹着破旧的棉袍,天未亮就从家里出发,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城门。进了城,大街上喜气洋洋,人们纷纷议论着梅家小姐的大婚,都说那当真是郎才女貌,天赐良缘。

他不在乎新郎是谁,他就是想看一眼他的新娘。

隐匿在人群里,同旁人一样,他等待着她的良辰吉时,定要亲眼看着她登上花轿的那一刻。吉时到,她被两边的喜婆搀扶着上了花轿,绣着鸳鸯戏水的大红嫁衣是那样刺目、明艳,头顶的大红盖头遮住了她秀美的面容,盖头下的容颜一定比任何时候都美吧。

她上了花轿,他转身离开,终究是他配不上她。

……

雪越落越大,书生失魂落魄地来到树下,在树下站了好久,雪在他肩上落了厚厚一层,掉落在脚边的一枝梅花也被雪一层层覆盖住了。

终于,他忍受不了悲愤,对着树拳打脚踢,无声地发泄着他的悲伤,一拳拳打在树上,关节处破了皮流了血也不在意,直到满手是伤才停下。

树忍受着身上的一次次重击,疼得想骂人,但它忍住了。

因爱生恨,因爱生怖,因爱生念,因爱生贪,说的就是现在的他吧。

情,果然不是一个好东西。

从那以后,许久,书生都没来过树这里。

春去秋来,四季交替,从春光明媚到大雪纷飞,树随着季节生长,一遍遍换置新衣。许多许多年之后,树在欣赏天上云卷云舒的时候,终于等到了书生的到来。

宋海让拖着残破多病的身体,拄着拐杖来到树下,手掌摩挲着坚硬粗糙的树皮,静静地不言不语,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愁苦地挤在一起,像在诉说着主人的郁郁不得志。

许久,他轻叹一口气,从怀里拿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手帕被主人长久地抚摸,梅花处都起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这方被妥善保管了很多年的手帕,被主人埋在了树根下,宋海让把过去埋葬在了树根下,人生走了大半,爱与恨都不重要了。

人这一生似乎不经历一场爱别离,就像是对不起下辈子的再次为人似的,人生苦短,何必呢。树默默想着。

                        侠之行

树无聊地又在默数年轮,它记得自己每条年轮的轮廓,数了几百年早就烂熟于心。从第一条一直数到了三百八十三条。

它舒展了一下自己懒散的身体,树叶哗啦啦作响。经常有路过的旅人在它树下歇脚,谁让它与其他树相比更加枝繁叶茂呢。

不远处多了一条细细的溪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过它面前,可能在过去的某一天,一场地动改变了地势,让这条小溪从远处的高山顶一直流到了它面前,上游水源一定很充足。

因为有水的缘故,周围渐渐多了几户人家。人们进山砍树建房,拾柴烧火,渐渐有了更多人类的生活痕迹,多了人间烟火气息,这么多年,它还是看不够这人间红尘呀。

正当树感慨时,不远处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背着一把剑从小溪旁路过,他蹲下身掬一捧水和着斜阳送进嘴里,滋润了干裂的嘴唇。

他转头四处寻找能安歇一晚的地方,当看到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时,眼睛一亮,他背着一把长剑走到大树下,抬头看了看,动作利落地爬到大树最粗壮的枝干上,一撂衣袍稳稳地躺了下去。

天色渐晚,他双手枕在脑后,翘着腿看着树隙间洒落的月光,从怀中拿出一支短笛吹奏起来,悠扬的笛声刺破黑夜的安宁,飘到天空,与圆月相伴。

树陶醉于笛声中,缓缓地与这位侠者一起沉沉睡去。   

于侠在江湖中闯荡五六年了,进过门派,当过幕僚,斗过山贼……但他更向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于是,第七年,又开始行走于江湖。

行至于此,他有些累了,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镇逗留了几日,帮助官府抓了一窝老是扰民的小山贼,官府老爷抓住他不让他走,非得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许配给他,吓得他半夜偷偷遁走了,真是怕了。

他路过溪流处寻得一歇脚的地方,大树枝干粗壮,估计在这里扎根了很多很多年了吧,躺在枝干上只寻得片刻安宁,于侠在树间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

翌日,当他在朝阳中睁开眼时,看到树下一个大约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正在树下抬头看着他,纯净的眼神不染尘埃。

“你要吃吗?”女孩把手里的一块桂花饼向他的方向递了递。

于侠浅浅瞥了她一眼,没搭理,翻身下了树。他走到溪水边,就着水洗了一把脸,终于清醒了。

小女孩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来到溪边,“你要吃吗?”又把桂花饼递到他面前。

于侠看了一眼桂花饼,又看了小女孩一眼,狭长的眼睛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这个小孩不怕他。

“你家住哪里?”于侠终于开口说话了。

“喏,穿过那条路就到了。”小女孩指了指从林间探出来的一条蜿蜒小路,路的尽头隐藏在林子深处。

“给你吃吧。”小女孩又锲而不舍地把手里的桂花饼伸到于侠面前,固执地不肯把手收回,似乎只要于侠不做出回应她就不肯把饼收回来,“我娘做的,可好吃了。”

于侠这次没推脱,接了过来,小女孩臂弯里挎着一个竹篮,一块蓝底碎花布盖在上头,窥不见下面都是什么。

“不够吃还有呢。”小女孩终于掀开那块碎花布,下面有十几块桂花饼。

“一个铜板一块。”小女孩笑嘻嘻地把手伸到于侠面前。

于侠从胸前暗兜里掏出两个铜板递给小女孩,又从小女孩竹篮里拿出一块桂花饼,这个饼确实很好吃。

“我经常在这里卖桂花饼,卖给过路人,买过的人都说好吃。这个时节没有野菜,如果是春天的话,我娘做的野菜馍馍更好吃。”小女孩把篮子又盖上,把两个铜板仔细地收进了荷包里。

“你背上背的是一把剑吗?”女孩用手指了指于侠的身后。

“你话很多,你自己知道吗?”于侠不耐烦地说道。

“当然啦,但是这样才不感到寂寞呀。”小女孩依旧笑嘻嘻地走来走去采摘着溪边的小野花。

“你可以打山贼吗?我们这里老是有山贼出没,原本我们住在溪的对面,为了安全才搬到林子里。村里没有多少人了,有能力的都搬到更远的地方,或进城镇了。”

“我娘不舍得走,这里埋着我的弟弟,被山贼杀死的。那时我还小,我都把弟弟的样子忘了,可我娘没忘。”

于侠在小女孩的絮絮叨叨声中,看向溪的对面,几户破败的房屋。

在能力范围内他可以管,官府保护不到的范围,有时也想依靠侠者。并且,能铲除山匪,报于当地官府,还能领到悬赏,何乐而不为。

“让你母亲给我烧一只鸡送过来。”于侠把一锭碎银扔进小女孩怀里。

“好嘞。”小女孩收了碎银,高兴地一跳一蹦地走了。

树,摇了摇枝条,送别了小女孩,它认识她,从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她。它也认识小女孩的弟弟,殇于山匪时才1岁多。那时,小女孩刚好三岁,还没到记事的年纪。

越过小溪,女孩的母亲把小女孩藏于树枝间,叮嘱她不要出声,用一块布巾堵住小女孩的嘴以防她年幼无知发出声音。女孩的父亲在村子里和其他青壮年一起抵抗山匪,女孩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弟弟跑进树林里,可惜,还是没能躲过山匪的追杀。小女孩藏于树间充满恐惧地紧紧环抱住树干,而树,轻轻用枝叶掩盖住小女孩,让她藏得更加严实。

官兵赶来时,伤亡惨重,女孩的父亲少了一条手臂,母亲濒临死亡,所幸的是,最后好歹都捡回了一条命。一场变故,落下一辈子都难以痊愈的心伤。

树有时想,在自然法则中,人类是最残忍的。但,却又是那么可爱,是让上天都眷顾的生灵。

于侠在此地逗留了数日,与女孩渐渐熟悉。

“你去过长安吗?”

“去过。”

“长安真的很繁华吗?”

“繁华得很。”于侠躺在青草地上,眯着眼看着天空,内心思绪万万千,没一样能说给小女孩。

他曾在大雪纷纷的深冬,在长安城里喝过整夜的酒,最后烂醉在烟花柳巷;曾在春寒料峭的清晨,温一壶浊酒,写过赤诚肺腑篇章;也曾在觥筹交错中把酒言欢,放浪形骸……而后,他在繁华的长安街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最后,他日夜兼程、跋山涉水地逃离了长安,红尘寂寥,总会有岁月蹉跎之时,到头来,也不过浮生一梦。

“那一定很繁华很繁华。”他在小女孩的声音中收回飘远的思绪,嗯,是很繁华,繁华迷人眼。

这一夜,于侠整夜没有合眼,他看着密密匝匝的枝叶间透过来的月光,和长安的也没两样。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于侠翻身坐起,极目远眺,约有十来人,趁着夜色正浓准备偷袭。

于侠在树枝间静默,拔出身后的长剑,久未出鞘的剑身泛着寒光,刀刃上反射着浅浅的月光,为即将到来的恶斗增添一点虚假的温暖,他在不动声色地静待敌人的靠近。

这一夜注定会在血与剑光的罅隙中惨烈度过。

……

自那夜于侠一人战悍匪已过去数日,他在林子里的小村庄呆了几日,受到了村里人热情的招待,这让他颇感不自在,走在田陇间,看着人们忙碌的身影,耳边传来农人的四时颂歌,于侠背着长剑一步步踱出村庄,向林间的小路走去,秋色一点点爬上林子的上空,把树梢渲染成燃烧的秋色。

身后,小女孩的身影飞快地追赶着他,他放慢脚步等待她的靠近。

“你真的要走了吗?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饼,你带在路上吃吧。”尽管不舍,但是小女孩却很懂事。

于侠接过油纸包裹的桂花饼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这次不收钱,送你的。”小女孩摆摆手,“我叫英萍,你要记住我的名字啊,于大侠,等我长大后要嫁给你,你别忘了回来娶我呀。”

于侠咧了咧嘴难得地笑了,“小小年纪,懂什么。”怕是不知道这江湖险恶、情谊难偿。

“我懂。”女孩灿烂地笑了。

目送于侠渐行渐远的身影,“长大后我一定要嫁给你。”女孩自言自语道。

我可以作证,树在心里默念着,抖落几片枝叶落在小女孩的身上,像是无声的安慰与包容。

于侠于暮色如血的傍晚而来,踏着珍珠碎落的清晨而去,背影孤单,孑然一身。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好友恳求难以推辞,国将有难,他将去持兵保卫长安。

江湖呢?江湖是一杯烈酒,喝进肚子里炽热滚烫。心不忘,哪里都是江湖。

而他身后的小小村落,小小的一方天地,将会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安逸、平淡地度过每一天。

从此,好多年,树都没有再见过于侠。而小女孩却渐渐长大,越发娉婷秀美。她常常来到树边,倾吐着心事,少女的思念浓得似墨化不开。

又两年后的一个清晨,雾气薄薄笼罩在林间,阳光穿透薄雾,树享受着雾与阳光的滋润。

远处响来马蹄声,一个身影渐渐出现在视线之内,蹚过溪水,慢慢向树的方向靠近。

“你还在。”男子拍了拍树,颇感慨地说道。

树骄傲地挺了挺粗壮的身子,它今早刚数过自己的年轮,三百九十三条,不多不少,作为植物活了这么长久的岁月,岂能说死就死呢?随后不满地抖落如珍珠般的露珠,湿了树下男子半边衣服。

相比于十年前,他的五官更加深邃且饱经风霜。于侠掸了掸衣角的几颗露珠,毫不在意。

“我认识你,你回来了吗?”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于侠回头,女子的五官轮廓还保有年幼时的天真。

你的新郎回来了,树高兴地对小女孩说道。

……

“爷爷,还有吗?故事讲完了吗?”两三个孩童围着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撒着娇。

“哈哈,讲完了,故事到此该结束了。”侠者在红尘中求安稳,王孙亦作庶人,世人惊羡的桥段,终沦为老生常谈,这便是好的结局了。

老人慈爱地摸了摸他们的脑瓜,“想听,问你们的奶奶去。”

“爷爷坏,不把故事讲完。那棵树呢?”其中一个女童问道。

“喏,在那里。”老人随手一指,越过层层树浪,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出类拔萃地立于树间,迎着落日的余晖挥洒一树的繁华与苍翠。

真好,故事本该有始有终,树欣慰地想道。

                        红尘劫

它立于这片天地无数年,载着一身故事在红尘中浮浮沉沉。

年轮一圈又一圈,密密匝匝,向世人展示了它漫长又饱满的岁月。

如今它被圈在一处宅院里,很多年了。

院子很大,每天都有丫头仆人进进出出,一根秋千绳也被系在它其中一根枝丫上。

一个柔弱的四五岁小女孩绕着它转了三圈,用软软的短胳膊抱住它,嫩嫩的嗓音发出惊叹:“大树,你可真大呀,我算了算,要二十个我才能环抱住你呀。”

树不屑地抖抖了枝叶,太小瞧它了。

“树呀,你会开花吗?你是开花的树吗?”

嗯,这个问题难住了树,它曾经开过花,零零星星几朵,与它庞大的树冠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小女孩的房间就在它的旁边,推开窗户就能伸手够到它的枝叶。

“你要是会开花该多好呀。”女孩托着腮趴在窗台上对树说道,这个问题她问了好多年,从她来到这个院子的那一刻开始。有什么话女孩都会对树说,它成了她唯一的倾诉对象。

女孩也不是每天都出来陪它玩,她身体不好,受点凉、热着汗都会生病,实在太过羸弱。能坐在秋千上自由地荡来荡去,那算是为数不多的身体舒适的时候了。

坐在秋千上,根本不用人去推,树只要稍微抖一抖枝桠,秋千就能轻轻荡来荡去,旁边的仆人似乎都见怪不怪了。

“你可真好。”小女孩笑嘻嘻地夸赞树,“我太喜欢你了。”

此时,小女孩已经13岁了,她在家人的宠爱、细心呵护下慢慢长大。身体依旧不好,身上常年有一种淡淡的草药味,她比一般同龄孩子要娇小瘦弱得多。不坐秋千的时候,就依偎在它身边,用手臂环抱着它,很亲昵。

树千百年来第一次被人这样需要和依赖,枝干微微欣喜地颤栗。

“你能听到我的话吗?我觉得你能听懂,昨天我还梦见你了,在梦里你和我说话了。”小女孩轻轻拍拍树干,像同老朋友在说话。

我没有梦到你,树想,因为我天天都看着你睡觉的样子,没人比我更熟悉你。

“我昨天读书,读到李清照,伤感于她的一生,我不知同谁分享,我只想到了你,我倒是很羡慕李清照,也想向她一样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不知归路。”她絮絮地念着,身体被困在这狭小的院子里,灵魂却飘向院外,这点倒是和树很相似。

女孩不知不觉在树下浅浅入睡,做着与树一样自由的梦,树只求这片刻安稳,岁月静好。

夜凉如水,天边一轮弯月悄悄从云朵里探出头来。

执一盏孤灯,静立于树下桌案旁,女孩手执毛笔在宣纸上细细描绘着。

片刻后,女孩把纸上的最后一点墨汁吹干,欢快地举起宣纸:“看,树呀,我画的你,开了一树的花,多美啊!”她为了让树更好的观赏,绕着树走了一圈,银铃般的笑声飘出院外,撞碎了院外的一树梨花。

宣纸上浅浅几笔勾勒出树的轮廓,生动形象,一树花,火红火红的,绽放满了每一根枝丫。

女孩开心地转了几个圈,坐在秋千上轻轻摇动着,借着月光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画。

“树呀,你要是真的会开花,一定很美,我这里就会成为花的海洋了吧。如果花落了,那么轻轻踩在地上一定很柔软。”女孩喃喃自语着。

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树枝间冒出了零零星星几颗小花苞,粉粉的,似初恋少女的心。

由于那夜感染风寒,女孩连续七八天都没有出门,闺房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咳嗽声。树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如果健康和生命能交换能给予就好了,树如此想。它向来知道人类脆弱,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为脆弱的人类感到焦虑、不安、束手无策。

树只能尽自己最大努力守护着女孩。

磕磕绊绊,女孩长到了17岁,越发瘦弱且安静。她自小性格就文静,不吵不闹的,快乐的事情很少,大多都与树有关,她由于身体原因,鲜少出门,这么多年,与树为伴,相知相惜,这种行为在旁人看来是悲哀的、病态的。可,女孩毫不在意,她始终坚信,她说的每句话树都能听见,并能摇摇树枝对她作出回应。

“树呀,我父亲说要为我寻一门亲事冲喜,可笑吧,冲什么喜,那不是害了人家嘛?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不是长久的命格。”女孩依偎在树边,从小到大她总是喜欢坐在同一个地方,偎在树身上,会温柔地抚摸枝干,会亲昵地环抱住树身,靠着树让她如此安心且有足够的安全感。

“如果你是女孩子,那么我们肯定是最好的闺房挚友,如果是男孩子,我可以成为你的红颜知己。”红颜知己,这个称呼她很喜欢。它也喜欢,树在心里回应道。

它抖了抖树叶像在回应女孩的话,枝丫间的花苞越来越多了,它要为她努力开一次花,树暗暗发誓。

无论她内心如何抗拒,也抵不过父母强势的安排,以冲喜为由的婚期渐近,母亲正在为她挑选嫁衣,并询问她的意见,说现在洋派婚礼都是穿婚纱。她淡笑不语,从小到大她从未对父母说过一个“不”字,但听安排。

宅子里最近很是热闹,似乎每个人都忙碌起来就能掩盖住真相带来的猝不及防的伤痛。她身子越来越差,久坐或久站都会使她疲惫不堪。

她晚上几乎不再外出,只有天气好的白天能在窗前稍坐片刻,或者踱到树下,轻声与树说两句话,这便是极限了。

日子就在一天天煎熬中度过。

春快走向末尾的一夜,女孩做了一个梦,她梦到有个人站在她的窗边,轻轻扣了扣她的窗户,窗户被风吹开一条缝隙,她看到那个人在繁花盛开的大树下,眉清目朗,对着她微微一笑。清晨,女孩睁开双眼,她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她觉得今天身体好多了,天刚破晓,不等照顾她的小丫头起来为她梳妆,她自己在出门前难得的化了一个淡妆,让她的气色看上去很好。今天的她穿了一件白底粉色碎花的旗袍,一头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挽了一下。住在耳房里,平时伺候她的小丫头起来后都忍不住对她夸赞了一次又一次,弄得她啼笑皆非,这让她最近几天平静无波的心微微泛起一丝涟漪。

“你闻到了花香吗?”女孩问身边的小丫头。

“嗯,刚起来时就闻到了,小姐,要不要我出去看看?”

女孩摇了摇头,不等小丫头反应,她来到门边轻轻一推,满眼的繁花迎面扑来,像清晨的粉色云霞,渲染了半边天空,她似乎看到梦里的那个人在繁花盛开的枝叶间对着她微笑,这场景,像梦一样。不顾身后传来小丫头的惊呼艳羡声,女孩走出了门外。

“原来你会开花呀。”女孩甜甜地笑了,“谢谢你让我看到这么美的花。”

最近很忙,又因女孩身体状况实在不好,谁也没注意树上的花苞。

这棵树存在很久了,女孩住的宅院是她祖上留下来的,到女孩父亲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但是从未有人听过或见过这棵大树开花,它实在太大了,好几个成年人手牵手才能环抱一圈,它在这里屹立了这么多年,谁也不敢动它,它因太过粗壮和年数久远,被无知的世人早已奉为神明。

这一天,女孩静静坐在秋千上,与树相伴。

“你肯定听到了我的祈求。”女孩轻轻对树道。祈求什么呢?为她短暂的人生来一场繁华的落幕。

一阵风吹过,无数花瓣纷纷扬扬落下,一半铺满院落,一半飘向院外。

院墙外的老人惊叹着:“这棵树还真会开花呀。”

“爷爷见过它开花吗?”身边一个小童问老人。

“从未见过,总感觉这棵树哪怕开满花也很伤心呢。”老人轻叹一声说道。

小童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向院墙内的大树,这么美的花,树怎么会伤心呢?

第二天,从这处大宅院传来一个坏消息,深养在宅院的这家大小姐病逝了,听说她从小就体弱多病,几乎没离开过房间,她的父母在她小的时候给她算过命,算命的老道说让他们一家回老宅,让小姐住在有一棵大树的院子里,这样才能延续她的生命,让她活得更长。于是,在小姐四岁的时候他们举家搬回了老宅里。

人们同时也发现,开花的大树一夜间花朵尽落,树上再无一片花瓣,它的花开与花落在世人眼里犹如它的存在般那么神奇。

“树真的很伤心。”昨天的那个小童遥望着大树感叹道。

……

“树呀,你真好,与我相伴这么多年。”

它记得这是女孩最后对她说的话,她依偎在它身旁,像平常一样,抚摸着它,环抱着它,它从她身上感受到了生命的飞速流逝,它无奈伤心痛苦,它不舍得她离开,但是,它能做什么呢?它只是一棵树,一棵没有自由的树,它拼命抖落花瓣,挽留她,它把她的院子铺了厚厚一层花瓣,让她能感受到脚下的柔软,这些似乎都是徒劳,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从那以后,这处庭院再无人居住,唯有春风轻轻跃过院墙,吹向更远的天边。

树呢?这一年过后,人们发现它的枝干一年比一年枯萎……

                        尾声

它见过被鲜血染红的天空,看过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它身下埋葬过英魂、埋藏过相思;树干上被人用刀刻画过名讳,也曾被醉酒的诗人题过诗词。

它见证过身边的树木被伐,一座座房屋修建起来,也见证了房屋一座座在战火里倾塌,它的躯干被战火摧残、被染上鲜血;它见证了时代的更替,新社会的建立,见证了冷兵器的过去,热武器的崛起……

它听到过欢声笑语,也听到过痛苦哀嚎;它听到过缠绵爱语,也听到过埋怨辱骂……它承载着这些过往,包容身上的累累伤痕,这都是它身上的故事。

随着时间洪流立于世这么多年,尝尽了红尘百味,它从未轻看过人类每一种情感。但,自始至终它都是感同身受,从未亲自品尝过。当情之一字验证在它身上时,是那么沉重不可承载,在无法承受的痛苦中,它像无数岁月中的普通人一样,一边面对爱殇,一边逃避现实,千百年来,它终于成了人。

人世一遭,万物逆旅,百代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那就让它沉睡吧,在未来的某一天,再让红尘唤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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