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日,他的交割算是彻底完成,白天在居舍里简单收拾了行囊,不过几件换洗衣裳、一只书箱和一把油纸伞。到了华灯初上,他便出了门,挂了带锈迹的锁,把最后一晚带着的钥匙放好,沿熟悉的石板路,走过广大寂寥的皇宫外院,走进正热闹起来的永安大街,穿过人群和沿街小贩的叫卖,一直走到了京师最香的地方。
那是女人的香,是阁楼角台上一段段依靠着的曼妙身姿伸出如玉的手臂挥动手绢时的脂粉气,是这些可人儿眉梢嘴角里勾人酥骨的迷魂汤。要说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窟,从来都是这水榭巷。
从官六年,总有几个私交好友,如今他要走,这些友人自然要送他一送。倒不是张子骞非要来这水榭巷,不过是文人惯例,而且好的食物总是和好的女人在一起,食色性也,古人诚不欺。
他到时,友人已经来了七七八八,都是京中小官,年纪与他相仿。有几个是当月拿了俸就跑来这儿撒钱的主儿,风月场中的老手,正逗得身旁美人儿娇笑不已。其余人虽不如这几位放浪,划拳喝酒却也在行,唯一一个正襟危坐格格不入的,是韩山千。
这里虽不是水榭巷里最好的场,但姑娘样貌身段绝不会差,韩山千坐在那儿,不是坐怀不乱,他只是十分局促。无奈他模样俊朗,这些作陪的姐姐妹妹们最喜欢逗他这样的初哥,加之其他同僚起哄,结果只喝了两杯寡酒,他便红了脸。
张子骞这位主角一到,总算解了他的围。
一番寒暄后,张子骞坐上主位,端起边上佳人斟满的酒杯,敬道:“子骞来迟,先自罚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搂着美人香肩的朱主簿大声道:“子骞,一杯哪里够?今日你是主角儿,哪有主角来迟的道理?起码三杯,佳娘,给他满上。”其他人应声附和,佳娘把又满上的酒杯送到了张子骞嘴边。
张子骞哈哈一笑,背过去手,由佳娘伺候着又饮了两杯,惹来一片叫好。声音未落,那边杨典仪端起了酒,一摸山羊胡道:“张兄,今日一别,你是跳出乾坤之外、不再五行之内,日后京师再逢只怕是难,杨某不才,打个头阵,先来敬你。”
张子骞笑道:“杨兄说的哪里话?江湖上有句话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今后小弟若有幸能再回京师,还得靠在座诸公照拂,到时候你杨兄高升了,可别装作不认识我这一介白衣啊。”
“张兄说笑了。我杨家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那我就放心啦,以后回京至少不会流落街头。”
朱主簿听了半天,站起来道:“你俩有完没完,啰里啰唆的,先喝了再说。”说着把酒杯飞快一碰,自己先仰头喝了。
座上众人都被他逗乐了,美人们的娇笑让气氛更加欢快。张子骞与杨典仪相视一笑,各自饮尽。张子骞没有坐下,一抬手拦下要起来敬酒的金詹事,道:“诸位,我们这般寡饮有何乐趣?今晚佳人在侧,不如来行歌酒令如何?”
所谓歌酒令,便是一人即兴赋词一人即刻曲唱,是文人雅妓们惯行的酒令之一。歌酒令得有题眼,分明暗两种,明题眼要把题眼扣在词里,暗题眼则正好相反,得写尽题眼而不提。
朱主簿道:“今日你最大,你说了算,快出题眼。”
张子骞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子骞明日就要出京了,山高路远,前途漫漫,若说没有点离愁别绪,那是骗人的,因此便想请大家送我一曲,日后想起谁便唱谁的,好有个念想,因此这明题眼便是‘送子骞’三字。还要一个暗题眼‘不述苦’,今晚美酒在手、佳人在怀,实在不宜唱些个悲的哀的。”
“明暗双眼,子骞你这分明是准备好了要让咱们在美人面前出丑啊。”朱主簿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形微晃,酒劲正上来了。
张子骞道:“今日我最大嘛,朱主簿你先请吧。”
“先请便先请,”朱主簿晃了会儿脑袋,坐下来继续搂住身旁的绿袖,笑眯眯对她道:“袖儿,你好好听,待会儿好好唱。”他一清嗓子,高声道:“送子骞,打马出京乐无边,看尽风光景似画,山水之间美如仙,还不送子骞?”绿袖一听便知是“忆江南”,紧跟着唱了起来,她声音脆亮,唱腔婉转,最后一个“骞”字故意向上一提,十分俏皮。
歪词配歪唱,朱主簿大乐,在绿袖脸上香了一口,众人起哄,气氛热烈,大家趁兴尽饮了一杯。随后金詹事行令,依次而下,不求佳词美唱,但为觥筹交错不断、佳人媚笑不停。
轮到韩山千了,这个整晚都没怎么说话的男人站起身,身形愈显挺拔。其他人的声音自然而然地低了下来,女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注视他,男人们用喝醉了酒的迷朦眼神打量他。他用修长的手端起了酒。
“子骞兄,我该称你一声师父才是,这半个月来多谢你的照顾和点拨,我先饮一杯,”他喝下,更像是给自己壮胆,“我读书只有笨功夫,行酒令这种急智不在行的,词做的不好,大家见谅,也请姑娘包涵。”
这一句“包涵”把今晚伺候他这个闷葫芦的莫衣逗乐了,她摆摆手道:“公子,不碍事的,你只管说词,奴家保证唱得不输其他姐妹。”
韩山千冲她一笑,沉声吟道:“凭高眺远,长风起,千年古道迤逦。送君千里,终须别,不过杨柳飞絮。雄关万丈,诗酒携行,赏多少美景。子不忘言,一曲风流长歌。幽夜遥想翔骞,斜阳未下去,红满山野。天高任飞,旖旎处,振翅惊掠静碧。他年再遇,江山不曾老,笑谈其中。人生如梦,一众还在此间。”
“我可没这么大气啊。山千,你这般夸我,夸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张子骞笑着端起酒,与他同饮。莫衣的歌声幽幽而起,不知是不是受了词的影响,一曲终了,婉转中带着丝丝寂寥。朱主簿耳尖嘴快,说这一曲有苦涩之意,未写尽“不诉苦”的暗题眼,当罚。
韩山千吃不过众人起哄,自己罚了,又代了莫衣的份,惹来莫衣秋波不断,只可惜他仿佛未曾留意。
玩闹到亥时,张子骞因明日早行,起身告辞。他这一走,有几位也跟着一起离了席,朱主簿等几位欢场老客则对其嗤之以鼻,说他们这么早走,哪里能见识到水榭巷的真正魅力。这其中自然有韩山千,辞别依依不舍的莫衣,他快步出去,在巷口追上了张子骞。
除了他俩,出来的其他几个都有家室,并不同路。
借着三分酒意,张子骞拍了一下韩山千的肩膀,道:“你小子,这酒局欢场上的人情世故还得多历练历练。”
韩山千苦笑着摇摇头,边走边道:“子骞兄,不怕你笑话,对我而来,这比记录圣言还难啊。”
张子骞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这一段行人渐少的街巷里尤为清楚,“难也没办法。你初到京师,朝内为官,若没有一群可以相互帮衬的同僚,如何做事?又如何出头?总归得有人推你一把。”
韩山千默而不语,低着头看路,也不知是在细品其中道理,还是充耳不闻。张子骞扭头看了眼不接话的他,继续道:“你不要多想,我说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万物分阴阳,做官自然也有阴阳两面,恪尽职守、按律行事是阳面,结朋交友、讨上欢心是阴面,阴阳共济缺一不可啊。”
“这是王夫子的心学,”韩山千突然停下脚步,问道,“子骞兄,既然你道理都懂,为何还要走呢?”
张子骞的脚步没有停。“早料到你有此一问。我在这煌煌帝京待了多久?整整六年,六年时间我想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我的心不愿意被困在这深宫内院和官场往来之中,”他按了一下自己心脏的位置,“王夫子若在世,肯定也会支持我的。从心所欲,也是心学嘛。可你不一样,你才刚来,你的心应还是滚烫的,我总不能因为自己要走,就泼你冷水吧。”
“子骞兄,我的心是否滚烫,自己都还不知,你多虑了。”
“等你真正见识到这个京师的魅力之后,自然就会知道了。”张子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站在两人同路的最后一个分叉口,过了这个口,一个向左,一个往右。这座城市突然吹起了一阵风,吹得张子骞脸上的笑容,仿佛高深莫测起来。
他行礼道:“山千兄,告辞了。”
“等等。子骞兄,我有一事相求,”韩山千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封书信,递了过去,“子骞兄此行,可否替我去一趟我的家乡,找一位名叫钟晶的姑娘,她见了信,自会明白我的意思。”
张子骞盯了一会儿韩山千,接过东西,笑道:“难怪你刚刚放不开,原来是心中早有佳人。不是我多嘴,你来京已有些日子了,早该写信过去了。”
“早已写了两封过去,但至今没有消息,只怕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不得不劳烦子骞兄。”
“不劳烦不劳烦,到时喜酒算我一份。”他们行礼告辞,走向不同的方向。这时候的张子骞和韩山千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一杯喜酒是永远也喝不到的。他们此生,便在这个黑夜的路口彻底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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