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遇见

我们的童年走在花草烂漫

我们的少年走在烟酒小巷

一生铭记 一生深爱


陈轩的日记 四月五号

“姓名。”

“左嘉阳。”

“年龄。”

“17。”

“为什么杀人?”

“他不是人。”

左嘉阳扬着下巴把头扭向一边,脸上隐约显出少年的倔强,说的特别理所应当。

我的心好像猝不及防地被重物砸了,怒不可遏地站起来拍了一下桌子,审讯室里所有的东西都发出震动的声音,仿佛在回应我的怒气,唯有左嘉阳依然一副骄傲的样子。

从他嘴里得出杀人动机,就像一群人在黑屋子里捉黑猫,也有可能没有黑猫,我们一群警.察在黑屋子里摸瞎撞来撞去。

我刚得到消息,杀城管副中队长的人是个十七岁的男孩时,我很诧异,若是平常的杀人案,社会青年可能参与,可这回,被害者身材高大,还是城管局的领导。

我凝视着面前的男孩,他一点都不像我从前接触的少年犯,他们往往烫个黄毛,身上有纹身,穿着豆豆鞋,裤兜里再揣两根烟,左嘉阳则留着乖乖的纯黑平头,穿着满大街的白衬衫加牛仔裤,甚至坐姿都是斯文的,一点都没有社会少年的迹象,但现在他无所谓的表情像让我穿着棉袄在夏天烤火一般,内心燥热不安。

我满脑子都是副中队长的死状,从背后被捅了四刀,刀刀深入内脏,右腿膝盖处受到匕首的反复伤害,很显然左嘉阳想把他的右小腿卸下来,或许因为没有肢解工具,未能成功,他只好把尸体故意丢在城管局门口,这样起到震慑作用。

一个少年竟然对副中队长有这么大的恨意,竟然能自己策划一场谋杀案,究竟他和他发生了什么故事,都被左嘉阳憋得死死的,任我在门外烈酒春风,他嘴上的门栓始终横着。

“左嘉阳,你交代犯罪动机,可以减刑,自己想清楚。”

他好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歪着嘴角,虽然身陷囹囫,却器宇轩昂。不知道为何,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零星的真善美。

我只当是个错觉,逃离了黑暗的审讯室,开了窗透透气。

今天的阳光很好,笼罩着满地流年,我想少年应该如太阳一样,永远高高悬挂在苍穹之上,不应该和“监狱”两个字挂钩,在落满灰尘的地上匍匐呢喃。

你的故事是地狱倒影

陈轩的日记 四月六日

今天中午吃饭,初凝突然问起副中队长被杀的事,我如实告诉她,她抿着嘴笑了一下,但眼泪盘桓在眼眶里。

我看她一副反常的样子便问她怎么了。

初凝用勺子一下一下戳着布丁说:“很多事在过了几年之后,无论当时有什么仇恨,现在回想都已经是过有云烟了,我听到他死了,意外之惊意外之喜并存吧,坏人总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听的云里雾里的,没太搞清楚她的意思,我说:“你们这些文艺小青年别说话都是写作文的调子,到底怎么了?”

“我之前是街头卖唱的你知道吧?其实,大家都觉得卖艺的就是叫花子。三年前,你口中所说的城管副中队长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子,砸了我一把两千块的吉他,虽然现在两千块钱对我来说不是大数目了,可我还是很难过,当年,那是我身上最贵的家当,也是我活着的唯一动力。他还带人踩过小商小贩的瓜果,砸过炒瓜子的锅,我亲眼看见他把一小女孩踢得躺在地上动不了,就他那种高高在上的领导,永远不知道底层人民生活的苦。”

听初凝说完这些,我很惊诧,我以前看过报纸上的王岩,一脸正气,平易近人,胸前挂着一堆徽章,多么敬业,和蔼可亲,和初凝口中的判若两人。但我知道她不是在骗我,她从街头卖艺一步步走到现在的著名作曲人,定与我看到的人间不尽相同。

人,总是在最艰难落魄的时候观察到叶落。

我突然感觉整个世界有些悲哀,关注不到底层人民的民生,让一些人拿着权力暴力执.法,肆意妄为。

是不是只有在少年时,才看春花皆春花,听夏蝉便是夏蝉,秋叶和冬雪在眼中都是楚楚动人的。

如果大雪封路 你消失不见

陈轩的日记 四月七日

昨晚睡觉时我反复琢磨了初凝白天和我说的话。

一个小男孩和其他的社会少年不同,没有情债,没有钱债,没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家人受到了和初凝一样的伤害,才会逼着他一个少年拿起本不该属于他的沉重,刺进罪恶之源。

失眠到凌晨一点半,我打开电脑,电脑的荧光照在脸上,我不自觉地想起在审讯室的灯光下,左嘉阳半明半暗的脸颊。

左嘉阳父母离异,还有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左嘉悦,两年前病故,父亲去国外生活一去不返,母亲胡芬一年半前患了精神疾病,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白天我在审讯室里问他关于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是闭口不言,不过我已经觉得这样的审讯激起了他的悲伤往事,原本桀骜不驯的眼睛里充满泪水。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剥开来,就会疼到无法呼吸。

来生

陈轩的日记 四月八日

初凝今天对我说:“陈轩,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个男孩,他应该是个挺有勇气的孩子,他也是一个嫉恶如仇的大人。我们对那个副中队长有着共同的记忆,说不定我可以帮帮你呢。”

我猜她只是好奇,但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我没想到这个决定能驱散所有秘密的烟尘,初凝竟然是在左嘉阳的往事里熠熠发光的人。

当初凝走进审讯室的那一刻,左嘉阳彻底失控,他那种表情,我言语不来,好像是愧对,好像是惊喜,又好像在躲避,眼睛迷离地看着初凝透着一丝喜悦,却嘴角向下。

初凝让我出去,审讯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从监视器里看审讯室内的情况。

左嘉阳问初凝:“你叫什么啊?”

初凝微笑一下说:“安初凝。”

“真好听。”左嘉阳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像一杯柠檬水,看起来清清淡淡,里面却盛开了心酸。

“你刚才见到姐姐,怎么那么激动啊?”初凝小心翼翼地问道,她也有些害怕,怕触碰到一个情绪反常的人的底线。

“我喜欢你。”

我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脑子像被谁泼了一盆凉水,不知道是异常清醒还是恍惚了。我看到监视器的初凝明显立了立腰板,双手撑起椅子扶手将要站起来的样子,我寻思着这小子犯浑呢,我要冲进去,却被同事拉住,他们说“马上就能说出来杀人动机了”。

我平静了一下内心,听见初凝颤抖着声音:“我们没有见过面吧。”

左嘉阳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了,黑色的眼眸好像大海一样深邃:“见过的,你可能忘了。

三年前的一个周末的早上,我,我妈和我妹妹推着车子去老街卖包子。

我也觉得那会是挺普通的一天,妈妈总是这样的,早上六点出摊,上午十点回家,晚上六点出摊,十点多推着车子又回来了。

她很辛劳,我却不懂得心疼她,我所谓的自尊心作祟,我怕被同学看到我们家的穷酸。我嫌弃她的袖口总是沾着粉面子,我讨厌她从夜市回来散发出的烟酒味。我说妈妈,哪有夜市卖包子的,就你是个奇葩。我妈说,晚上也是可以卖十几个包子的。

那个早上,也许对普通人来说,诗情画意,晨光微熹,空气里飘着薄薄的雾气,天空就像一碗隔夜的白粥。

但是对我来说,是一生的痛苦回忆,所有包子被王岩没收,他还作势要砸车。在他人看来就是一个挂着塑料袋的破车,但在我妈那,那是她日日夜夜的事业,是我们三口之家的经济来源。

她跪下了,抱着王岩的腿,苦苦央求他不要砸车,他直接抬手打了我妈两个耳光,我至今都忘不了他脸上得意又略显气愤的表情,我当时很不争气地愣住了,妹妹比我有勇气,冲上前去护着妈妈,下一秒被他踢出三米多。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被踢出去那么远。

妹妹当时就昏迷了,妈妈好像丢了魂,爬过去找妹妹,我那时才缓过神来,迟到的眼泪流出来,妈妈抱着我和妹妹声嘶力竭地哭,我看见妹妹衣服上的脚印,看见妈妈的车在他的一声令下化为乌有,王岩的右腿,我记在心里了。

当时我和妈妈孤立无援,妹妹受伤昏倒,大街上小贩推着车背着包裹急速逃离,看热闹拍照的,乱作一团,我拉住一个人就跪地上给他磕头,求他帮帮我们,帮我把妹妹送到医院,我们全家感恩戴德。

可他们一次次甩开我的手,一副副冷漠的面孔像一根根麦芒一样扎着我的心。

我的人生从来没有那么无助的时刻,我感觉我像是在大雨滂沱里抱着妹妹的遗像,路过的人瞥一眼继续走自己的路。

但是,还好有你出现。你不同于其他女孩子那么花枝招展,你背着个吉他,骑着摩托车,真潇洒。你把吉他扔在地上,说:‘把小妹妹扶到我前面。’

当时时间仓促,我甚至没有和你说一声谢谢。

你骑着摩托扬起一路飞尘,送我妹妹去了医院。不过一年后,她还是死了。”

左嘉阳说到这里低下头,少年一点都不避讳“死”这个字,是因为内心毫无伪装。我看见监视器里的初凝,她是个脸上挂满泪水的姑娘。

左嘉阳惨淡一笑,像是在回应谁的问句,继续说:“我们当然告过了,可是就凭我们怎么可能胜诉呢,最后还是以左嘉悦是生病去世为说辞。

我妈,在我妹死了之后,成天接到恐吓电话,郁郁寡欢,以泪洗面,每天晚上都难以入睡,有一天,她突然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说,‘我要杀了你,还我女儿。’

我没觉得害怕,我是觉得失望啊,妈妈都不认识我了,原本是一家四口,最后只剩下我了。后来邻居发现了这事,当然不能允许一个疯子住在方圆几里,联合起来把她送进了疯人院。

就是疯人院嘛,什么精神病院嘛,起名字起的真好,就是一群疯子傻子精神病妄想症被塞到一个屋子里,给点饭食罢了。

但是我妈,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我和这世界上的人,也不是一类人。

我什么都失去了,死之前,我只有两个愿望,我想把王岩杀了,还有再见到你。

安初凝,你记得我吗?

好像我十四岁遇见你那年,我就喜欢你了,一眼万年还是一见钟情我也不懂,可能是沉醉在你的善良里了,那把吉他我拿回了家,我以为你会挨家挨户地找,这样我就能见到你,但事与愿违,你的吉他都变形了,我拨动琴弦,都不好听了,你也没来。我问了别人,他说吉他受潮了,会打品。

我也不太懂那些知识,我没有保护好你的琴,现在还放在床底,估计是无可挽回地荒废了,就像我的家庭一样,像我一样。

我回到原来的地方找过你,没再看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遇见你了,却不成想我们以这种方式见了面。”

初凝已经看着面前的男孩哭得说不出话来,左嘉阳微笑一下:“我大概知道,不说杀人动机,就一直判不了,就可能见到你。”

初凝出了审讯室,心情一直低落着。左嘉阳平静地和我们交代了全部作案过程。

结案以后,同事跟我说:“陈轩,想不到你审的犯人是你情敌啊,还是个未成年,你可赶紧和小安求婚,别被那小子出狱截胡。”

我知道浩子是开玩笑,但我一点都不想笑。

少年之所以是少年,是因为他们敢于付出一切,去仇自己所仇,爱自己所爱,如果是我,我可能做不到。

我会躲在黑暗里,卑屈成虫,听从老天发落,如果心里有个姑娘,便拿全部青春在心底祭祀,不敢奢望再见一面。

我推翻了我以前的看法,少年不一定是太阳高高挂在天空之上,有一些人是命中注定成为萧瑟的秋风,但只要秋风吹过,蜻蜓濒死,叶落归根,麦浪翻滚,鲜果琳琅就好,热爱全人类的心脏为何要拥有呢。

少年终是少年啊,愿他走出半生,归来依旧是敢爱敢恨的少年。

许一场,一场就够

初凝后来去左嘉阳家看过床底的吉他,摸了摸又放回原处。我问她,左嘉阳最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回答:

“不过,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没关系,安初凝,我会一直等你。”

一直到老 最浪漫了

                            —end—

                          2020.4.7

岁月拾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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