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暮(一)

那两颗柿子树又红了,灯笼似的柿子缀满了枝头。

苏晨暮仰头看看树上,再回过头向身后四周张望着,确定没有人跟着,双脚一踮,纵身向上,两手毫不费力地从树上摘下两个红得透亮的大柿子。

一箭之遥处就是条素练般的小溪,只有半人深,可是溪水一年四季都很丰沛,缓流处,水流清澈见底,苏晨暮想着古人说过的“大俗即大雅”,给它取名“清溪”。

每次跟着义父和宋岑押完镖回来,她都喜欢到山脚下的清溪这儿来,一屁股坐下去,麻溜地脱去鞋袜,任由清溪的水从她的脚边流过,从她的脚趾缝里滑过,清溪从山上流到山脚下,已经没有那么凉,痒痒的,好受极了。

苏晨暮把两个柿子在清溪里濯洗干净,轻轻地撕开外面一层红皮,张大嘴,美滋滋地咬下去,预想中甜糯糯的口感没有到来,反而觉得双手一空,一股不祥的预感猛地笼罩而来——又是他!

“你怎么又来?我吃个柿子也碍你事了?”嘴上不停,手也没歇着,苏晨暮拔出藏在长靴里的匕首,就往来人身上刺去。

宋岑没用身上佩的长剑,而是随意在路边捡了根枯枝,招架苏晨暮凶狠的招数。

跟以前无数次一样,不出十招,苏晨暮的匕首,掉到了地上。

“宋岑,你有完没完,跟着我干嘛?”苏晨暮气得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盯着他。

“你肚子不疼了?还敢偷吃这个。”说着将那两个红彤彤的柿子往身后一抛。

义父总说苏晨暮皮实,胃口又好,好养活,可不知为什么,她一吃柿子,就会闹肚子,她又嘴馋,总忍不住,被宋岑当场拿获过好几次。

“宋岑,你成天没事做吗?老神出鬼没的,悄没声从人身后蹦出来,你想吓死谁?”苏晨暮捡起地上的匕首,轻轻吹去上面的灰屑,又放在衣服上揩了两下,才又放进靴筒里。

太阳已经快要没入西边的群山,远山上的树木也已经模糊成了一团色彩,看来义父今天又不会回来了,义父明明说半个月就能往返,这都十八天了。

晨暮还是没忍住:“宋岑,这些天你总往外边跑,是不是也坐不住了,去打探义父消息了?”

回答她的只有归巢的鸟儿婉转的鸣声。

宋岑从来都是这样,问他十句话,能答一句就很不错了,尽管那一句可能也就是嗯、哦之类的。

晨暮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了,只是随脚踢着路边的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有的石子提到了清溪里,轻轻的一声扑通,溅起细细的水花。

“明天中午义父还不回来,我就去找他。”一向面无表情的宋岑,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晨暮隐约的担忧在心里泛起了泡儿,她重重点了点头。

深秋的早晨已经有了几分寒意,南去的雁群在一碧如洗的高天上划过一条长长的痕迹,常去的山头上的枫树叶片也已经转红,露出灿烂的迹象,山脚的野草却开始枯黄委顿,像被渐渐抽干了水分一般,由春天的柔嫩,夏天的旺盛,转为了此刻的衰颓,清溪里的白练似的溪水依旧在一路高歌,响着叮咚的悦耳的声音。

晨暮在房里悄悄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她实在太不放心义父了,义父极少这样不守时,可是宋岑绝对不会愿意带她一起出去,她总是从他的动作中,毫不困难地读出嫌弃的味道。既然他不带她去,她就自力更生,偷偷地跟着不就行了,就算途中发现了,也不至于把她再赶回来吧。

远远地听到了马蹄声,晨暮心下一惊,他不会已经走了吧,不是说好中午的吗,难道他知道了她的计划,先下手为强?

不对,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了,不像是从家里出发,难道是义父?晨暮扔下手中的衣物,高声喊着义父,一路笑嘻嘻地跑了出来。同时响起的,还有宋岑房门的吱吱声。

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苏晨暮,义父的胸口红湿了一大片,殷红的鲜血顺着衣服下摆滴落下来,在地上蜿蜒成一条红色的骇人的蛇。

宋岑飞步上前,抢先扶住即将摔下马的苏柏,声音短促,又有几分不稳:“义父,发生什么事了?”

苏柏把紧紧攥住的一块鱼形玉佩交给了宋岑,用眼神示意宋岑,把苏晨暮支开,宋岑对晨暮低喝一声:“快进去把金疮药拿出来。”

苏晨暮总算回过了神,跌跌撞撞地冲进屋里。

苏柏看着她进去了,才交代宋岑:“拿着这块玉佩,去京城找一个叫李子义的人,”苏柏大口地喘息,他要赶紧把事情交代好,“记住我以前跟你说的,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晨暮。”

“宋岑,我把所有的药都找来了,你看这些够不够,义父,你坚持住,义父……”晨暮用最快的速度奔过来,只看到宋岑默默托住已经闭上眼睛的苏柏,脸色冷若冰霜,眼底的怒色像是要喷涌而出,长这么大,苏晨暮是第一次看到宋岑有这么大的脸色变化。

苏晨暮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她一遍遍地喊着义父,不停地摇晃着苏柏,可是他再也不可能睁开眼睛了。

从苏晨暮有记忆以来,她的生活中就只有义父和宋岑两个人,义父对宋岑很严格,三不五时地查他练功。对她,却一直很和蔼,跟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也从来不会要求她和宋岑一样勤于练功,她犯了错,义父也总是一笑而过,至多不过吓她两句,说下次再犯,就打手心,可是这个下次,从来没有来过。苏晨暮一直猜想,宋岑对她那么冷淡,肯定是嫉妒她,嫉妒义父对她那么好。

就是对她那么好的义父,现在静静地躺在她眼前,灰白的头发,被飞吹起,脸色惨白得吓人,额上的皱纹比从前更深了一些,他就这样躺在那儿,像一个安详地睡着的孩子。

以前听说过,坟前不要栽树,会“窜根”,树木的根会深植在棺木中,先人的精血会被吸收,但是苏晨暮相信,义父才不管这些,她还是在坟前种下了两棵小树苗,就让它们代替她和宋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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