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闲暇时我就会下楼,在小区漫无目的的溜达。同我一起溜达的,是一群各自忙碌的狗。大的、小的、机灵的、蠢萌的、白的、黑的、黄的。
和我的漫无目的不同,他们似乎总在搜寻着什么。走走停停,左一拐右一瞅地。时不时地抽动着鼻子,分辨鼻子前面的东西。又或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向他走来的人。似乎随时准备反击又或是逃跑。总之感觉他们很忙碌,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和他们相比我这一个闲人倒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了。
我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精致。比如那个蠢萌的狗,有一种富贵人家家主的感觉,短腿、大身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晃的,时刻都透露着那种富贵的慵懒气。还有那个通体雪白,和其他狗比起来相对安静。雪白的长毛会随风飘动,如美丽的姑娘迎着海风飘动的长发,那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很难让人不喜欢。
他们和印象中村里的土狗不同。村里的狗相对比较野,人来疯似的,到处跑,成群结队的掐架。一言不合就往身上扑。不喜欢你的,扑过来是为了驱逐你,构建他的安全防线。喜欢你的也扑,摇着那个尾巴呀,恨不得用他那臭嘴舔你两下(懂得都懂啊)。一到晚上就开始你一嗓子,我一嗓子乱叫。可能是为明天的掐架叫阵,不管打不打得过气势不能输。可惜我不懂狗语,不然真想听听他们在密谋些什么。
以前在家时,我妈是不喜欢我养狗的,说是我养实际上都是她在养。我去上学,狗的吃喝拉撒全是她在照看。还有老家的狗总是在外面野。在柴堆里、野地里、下雨天的泥水里,撒欢儿、打滚。洗是洗不过来的。他们还喜欢往人身上扑,扑自己人衣服脏。扑其他的人,咬一口不管出不出血,都得给人家打疫苗。种种因素下,我养狗的愿望迟迟无法实现。
也许是在我长期地絮叨之下,这件事迎来转机。有一天我还在午睡,外公到我家来了。带来一只通体棕黄,只有尾巴处有一点黑毛的小狗崽子。这是我外公家看羊的母狗生下的。外公家养了很多羊为了防贼晚上作祟,专门养的。讲实话我不喜欢那只狗,太凶了。总是吼我,但她看家护院确实是一把好手。外公带来的狗,我妈想拒绝也不好开口。大老远地带过来,总不能让她爸大老远再带回去吧。
刚开始来到我家,我是有些抵触这个小崽子的。因为他和他妈太像了,当然他也很抵触我。总是躲在那,我怎么也够不着的床板底下,不停的嚎叫着。叫声中带着一丝丝的哀伤,还夹杂着一些不安和恐惧。我想那是离开母亲怀抱的哀伤,以及到新环境的不安和恐惧。
对他的抵触,也仅仅在我心中只停留了一瞬间。毕竟他是他,他妈是他妈。摆在我面前的另一个难题是,怎么让他对我放下戒备。对此我算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我先是用扫帚棍,把他从床底下推出来。刚出来没等我过去,他又进去了,反反复复几次后,我累了,他也累了,因为那哀嚎声没有来之前那么有劲了。并且中间间隔的时间越拉越久。他是否已接受了现实,还是因为疲惫了在打盹,抑或是叫得太久口干舌燥?
一番整顿后,换个策略。从我家放馒头的笼里面,拿了个馒头。掰开成一小块一小块,诱惑他。这算是怀柔政策,这次有效果,但是不大。我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白馒头喂狗,有去无回。
我俩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渐渐地让他放下了戒心。活动范围开始变大,除了那床底下一块黑洞洞的地方外,整个屋子都敢溜达了。也有可能是他长大了,床底下呆着不舒服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地方,曾经给足了他离开母亲后的安全感。
待到开学后,每次放学回家,在最后一个转弯,离家还有两百米的地方,我喊一声"黄儿"(本来是叫黑尾的,但是用陕西方言叫起来不得劲儿,就选了"黄儿"),你就看他就撒开腿,摇着像电动船桨似的尾巴,疯狂的朝我扑过来。有时候在扑过来之前,他可能在别的地方撒欢,气还没喘过来就开始向我冲刺。舌头甩在外面被身体拖着走。如果有高速摄像机,肯定能拍到他的口水和舌头分离的场景。待到他来到我身前,总是先绕着转几圈,看看有没有少胳膊少腿。再摇着尾巴,屁股随着两个后脚的小碎步扭动着。能看出他想扑上来,但又害怕把我撞倒了。他的两个眼睛非常明亮,眼睛里都是他的欢喜。你往前走他就往前跑一段,然后又回来绕着我转两圈。似乎是告诉我前面没危险,很安全。
再到后来上高中住校,每周回去一次。不知道这个傻狗,是不是每天五六点钟还在门口眺望,只为了等那一声"黄儿"。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冲动,似乎多了一些大人的沉稳。像我家的将军一样,帮我守着那个家,等我回去。每次我要上学去,总是会跟在后面好久,怎么赶也赶不回去。我是生怕他跟的久了找不到回去的路。
再到后来我回家,怎么叫黄儿也没有回应。原来外公家的老黄儿,也就是我家黄儿的妈,被偷了。看羊护院的职责需要交给他,我是很不情愿的。但我又能扭得过谁呢?
黄儿被带走后,第一次去看他。他就在进门口右边的小窝棚内,缩小版的小瓦房,但是没有门。我还没进门他就开始叫,就像他妈之前一样的那种凶。可能是没有看到人,只听到有声音,才对我这么凶的。到了外公家后,我看见他被一条铁链拴在窝棚的一根横梁上,活动范围也就窝棚一米内的距离。窝棚边上放着他的食盆,里面还有没吃完的饲料和水的混合物。那时是夏天,能看见周围的苍蝇在他身边迎来绕去,但他却没有丝毫逃离的可能,不远处有一间更大的棚子那是羊圈。他们之前需要他妈去守护,现在轮到他了。
我走到他跟前,那拴着他的铁链突然绷直,伴随着更洪亮的叫声朝我扑了过来,声音有些撕裂。可能是因为铁链拴着他的脖子,绷直后压着喉咙的声带了。能看出他的惊喜,似乎又有些怨恨。尾巴还是不停的摇着,两只后腿小碎步不停的踏着,屁股也随着扭来扭去。他起身惊得周围苍蝇群起乱舞,嗡嗡嗡的,我向前的脚步慢了下来。困住他的铁链还在不停地拉扯,能听到铁链另一头的木梁,与铁链撞击的声音,砰、砰、砰。他的每一次用力都在表达着什么,我脚步却停在了离他一步的距离。刚刚好伸出手能碰到他,但却没有再近一步。
我走时又听见那洪亮的叫声,就像是刚到我家还在床底下时的那样。依旧能听到铁链子撞击木梁的声音,还有那铁链拖在地上极速摩擦的声音,那应该是他在绕着那块地方打转。
再往后我去了外地,去看他的次数更少了。他也更老了,眼睛里的光变得暗淡了。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常年被铁链拴过的痕迹。脖子一圈已经没有了毛,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皮肉。那肯定是曾经磨破了又长好,再磨破再长好的表现。身上有很多一块又一块因掉毛而露出的皮肉底色。不变的是当我走近他时,还是会摇着尾巴,两只腿垫着小碎步,只是少了和铁链拉扯的力气。
再往后记忆模糊了,他不在了。
他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是老死了,还是被狗贩子像他妈一样被贩走了,并且走的时候连吼出来的力气也没有。
又或是因为他没有力气了,被主人家的人卖了。我不知道,我没问,我也不敢问。他脖子上的铁链拉扯木梁的砰砰声,穿越时空在我心中回响,似乎在质问我着什么。
至死他都是忠臣且纯粹的,但我总是迟疑、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