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的战象|34、生死河道

城之被围日久,战数不胜。贼方舟数百,急攻南城……

              (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



魏瓘大人以一串令朝野瞩目的头衔——工部侍郎、集贤院学士、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来重掌广州,他不仅知道是临危受命,也明白这是中枢对他当年筑城政绩的高度肯定。

当他驰入广州途中不断接到京师邸报和枢密院军报,知道他当年预备下的城中大弩,尤其床子弩在守城战中发挥了关键性的巨大作用,在城中凿大井也保证了城中军民饮水,这一系列消息,使他心中不禁暗自得意。

侬军横扫岭南,惟独被死死挡在广州城下,官家和朝廷中枢高度肯定他当年主持筑城时实施预见性战备的政绩。魏瓘一进城,和仲简办了交接,就立即召开军事会议。

对于广州守城战,在南下途中,魏瓘通过各方消息及军报,逐渐有了清晰的判断,前期的艰苦战斗王罕和侍其渊应对得法,尤其是肃谍行动,把城防最危险的隐患给排除了。

自己带来的五千禁军,无疑使全城军民更有坚守信心。听罢各官员的汇报,他对着众官扫视了一番,正要总结讲话,权番禺县令萧注站了起来,向众人拱手:

“魏大人,各位大人,萧某觉得,城外贼兵扑城快五十天了,无所不用其极,看来是无可奈何了。依萧某看,近水路的南门现在才是最危险的。南门以外就是番禺县的地界。萧某人地皆熟。就让萧某守南门吧。切盼魏大人增派些新调来的禁军!”

魏瓘哈哈一笑,说:

“本使当年筑城,在南门外疏通东江,开凿东西澳作为水闸,设水军守备。这都是先见之明。随本使驰援广州的五千禁军,四门各分派一千,留一千中军策应。岩夫啊,”魏瓘亲热地叫着萧注的字,以表示对萧注在守城战中发挥作用的高度肯定,他加重了语气,“南门方向,城头上原有的守军,和这新派的一千禁军。还有城外阵地上的兵力及河道上的水军都归你统领!”

萧注神情振奋,拱手:

“得令!”

魏瓘接着说:

“岩夫现在还是权番禺令,这个权字,从今日起就不要了吧!岩夫实任番禺令!”

萧注大喜,再次拱手:

“谢魏大人!”

魏瓘感慨地说:

“本使决不夺人之功。贼兵攻城五十日,王转运使和侍都监、萧县令艰苦卓绝,诸位的功劳甚著,官家和宰相、高枢相都非常明白。眼下不同于刚刚围城的时候了,朝廷正调集兵力,不日大兵将云集广州城下。诸位努力!”

众将齐起身唱诺:

“谨遵大人之命!”

广州中城北、东、西三个方向的城门被围得像个铁桶似的,只有南门由于有水军的配合,自从王罕飞驰入城主持防务之后,他知道南门是能打破侬军围困的惟一方向,及时派兵出城,在南门外树鹿角栅栏做防御工事死守,这样城内兵力的补充和粮食、各项军用物资的运输才能从南门进出。

现在情况变了。萧注的分析是对。侬军由于应付不了守军的床子弩,一时攻不进来。但可以对全城采取围困措施,困久了城内军心必乱。

封死南门,肯定是城外侬军的下一步行动。而且,根据斥候侦察,侬军在海口处大造战船,已基本完工,切断粤江河道的战斗迟早会发生。

魏瓘决定带上王罕和萧注出城到南门外守军阵地巡视一番。为了不引起城外侬军斥候注意,一行人没有带太多的护兵。

魏瓘身披重甲以防万一。他的护兵拿着他的防身兵器,是一柄长剑。

他没有像其他官员那样腰悬佩剑,而是让护兵拿着,是因为上了年纪。魏瓘宦海沉浮几十年,两鬓已苍,在大宋官场中以愣直闻名。

他当年筑广州中城时,用硬砖将城墙修得厚实高峻,城中凿下几口大井,并在城里备下大弩,引得朝中不少人嘲讽。

说是广州富庶之地,人人忙着经商过好日子,谁又能想到造反。修城已是多事,城中备下大弓凿下大井,这明显是防备敌人长期围困的架势,岂不可笑?谁曾想,没几年侬军如狂飙扑来,当年的战备竟然全都起了作用。

一行人走到城外阵地,阵地上的将士虽不认识魏瓘,但一看这位身躯干瘦,气度不凡的官员竟是由转运使王罕亲自陪同,顿时明白这是刚进城行使最高指挥权的经略安抚使魏瓘大人。

阵地上的将士们纷纷向魏瓘行军礼致敬。魏瓘微笑着向将士们摆摆手,示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王罕也示意。

阵地上的守将见状,也不集合士兵们了,以注目礼看着一行大人们走过,转身继续修筑工事。

一行人来到一处高坡,远望河道。南门外的粤江河面很宽,差不多有两里,当地人叫海。

其实,它是由几条入海的河汇聚而成,经南门外再奔百里入海。从这里到海口,形成了目的地为广州的跨海而来的客商居住聚集之地。

从唐朝开始设立的市舶司就在这里。眼下战乱,看上去当然是一片萧条,之前的民居是沿着城濠密密麻麻蔓延直到两三里外的粤江。而现在,这些密集的民居大部分在战斗中残破。

当侬军刚围城不久,为了保护这里的客商撤退,广、端州都巡检高士尧率本部在市舶司这里和侬军打了一仗,被打败了,被侬军追击着退回城中,狼狈不堪,引得全城惊慌。

“高士尧现在何处?”

魏瓘从枢密院发来的军报上了解这场战斗,随口问了一下。

萧注回答:

“打了那仗受了伤,将息好了。现编入城防部队,就在西门守备。”

“是个勇将。”

王罕补充说。

“唔。”

魏瓘点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又往海口方向看。一路到出海口方向的民居几乎都被摧毁了,有些战死的宋军和侬军的尸体还遗落在那里,还有倒下死去的战马。

魏瓘迎风而立,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因近江边,雾霾四塞和这阴郁的天气弥漫在一起,令人感到压抑。

而难得的是,这种天气居然不阻隔视线,远远能看到远处的宽阔江面,还有不少大船。

这肯定是侬军新成立的水师,宋军水师营的船都停泊在近城门处的江面。侬军的用意很明显,就是用新组建的水军大量战船截断水路,封死南门,切断广州获得惟一外援的生死河道。

斥候报告,侬军围广州不久,就从海边请了大量工匠大规模造船,数量有几百艘之多。侬军组建的水师规模大大超过守军的水师营。

“岩夫啊,”

魏瓘亲切地叫着萧注的字,示意他靠近,指着远方侬军的江面水寨说,“你的判断是对的。蛮军下一步的进攻重点就是切断河道,封死广州。”

王罕凑过来说:

“大人,以驰援广州的五千禁军和城中精锐,组织一个突击,把南门城的阵地拓展到出海口,这样如何?”

魏瓘摇了摇头,否决了这个建议:

“几年前,本使在知广州之前,在广南西路做过提点刑狱司,熟知蛮人蛮兵习性。蛮王侬智高从打下邕州以来,短短个把月,就从数千之众,壮大到数万之众。

“原因是什么?其一是,两广遍布蛮民,蛮王在他们的眼中是天选之子。蛮民中僚人最多,侬人又是僚人中一个部族,僚语中称蛮王侬智高为赛法,就是视之如天子。

“其二是,朝廷边策失当,所委疆臣失德。侬王起兵反宋,竟有大量汉民加入。其三是,蛮军在练兵时就很特别,他们三人一组分进合击,盾阵如墙,捻枪弓箭凌厉,步战很有一套办法,熟知他们战法的粤西官军都被他们杀得大败,何况不熟悉他们战法的粤东官军!

“本使带来的五千禁军,都是北方将士,不熟蛮军战法。依本使看啊,北方战士虽然长得牛高马大,十有八九不是蛮军的对手。只有我们厚集兵力之后,持重而行,才有可能逼退,或者打败蛮军。

“现在,我们只能依靠城墙、大弓、河道这些有利因素进行防御,待杨叔武他们整顿好兵力,以重兵迫近广州,到那时,方能实施城内外夹击之策,广州之围自解。”

王罕不无气愤地说:

“魏大人所言极是。仲简大人一开始下令说,有言贼至者斩!后来惊慌失措,不顾城外百姓安危,下令关闭城门。这城门一关,城外的百姓精壮都投了蛮军!”

“师言啊,”

魏瓘转过头来,拍拍王罕的肩膀,“你从梅州返回时,一路上建立乡村联防这一手是对的。多亏你带回来的二千精壮加入守城队伍,才能让广州撑到本使到来。本使看啊,岩夫跟师言好好合计合计,粤东之民,不会都跟着蛮军走,岩夫你这番禺县令该是最熟悉粤民情况的。

“决不能让粤东精壮都加入了蛮军,要和他们争。把朝廷恩德都告诉他们,要舍得承诺,对他们的有功者许以官秩、金帛。这些措施,本使会上报宰相和高枢相,甚至奏于官家。”

王罕和萧注躬身应命:

“遵大人所命!”

魏瓘突然想了什么似的,他看到远处倒地的几匹马尸,这应该是宋军军官或侬军头目骑用的,普通士兵都是步卒不骑马。他问道:

“都巡检高士尧败回城中,六天之后,武日宣、魏承宪出城战死,是在哪里?”

王罕摇摇头,说:

“魏大人,不是那里。距此还远。他们挟着一股锐气,杀蛮兵数十人,杀出城外十几里,在那里中了蛮兵捻枪。”

“家属都抚恤了吧?”

“都抚恤了。”

萧注答道。

武日宣的官衔是广惠等州大提举捉贼、西京左藏库副使。魏承宪的官衔是惠州巡检、左侍禁。两名军官的战死,对守军的士气影响极大。魏瓘点点头,看着远方宽阔的河道出神。

突然间,他的神情变得善感起来,想到距此不远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想到自己几十年仕宦又回到旧游之地,心潮起伏,他忽然有了作诗的雅兴。

在烽火弥漫的广州城外,他看着自己当年督造的城墙,往事的艰辛历历在目,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化,情绪在酝酿着,最后吟出一首古风:

“羸羸霜发一衰翁,

踪迹年来类断篷。

万里远归双阙下,

一身闲在众人中。

淮上有山归未得,

独挥清涕洒春风。”

作为庆历年间的进士,萧注看着这兵焚的民居及萧条的河面,不禁也脱口一句:

“莫向草茅久盘屈,早施霖雨活苍生。”

王罕承父荫进的仕途,读书不多,没有这样的才情,只是在一旁捻须体味。

侬军扑城几十天都告失败,下一步只能是切断河道,封死南门,让广州彻底断了外援,以困为攻,最终达到全城不战自溃的目的。

从这里远望奔向海口的河道,颇有苍茫莫测之感。

仿佛在雾气之中会有猛兽洪水突然扑来,一口吞了被蛮军进攻的狂风巨浪中刮得摇摇欲倒的广州中城。

再远处,目力极尽的十余里的河北岸上,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和畜,那是侬军的人马。

广州中城的北、东、西门外,都是森严的侬军营垒,已没有守军的尺寸之地。只有在南门,经过南门外连续两场惨烈战斗,然后在王罕带来的民兵精壮的协助下,在河道水师营的配合下,守军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勉强维持了南门外通向河道的交通线,也是全城的生命线。

这条河道,就是全城的生死河道。但是,这条河道,现在随着数百艘侬军战船的建造完成,将面临空前严峻的考验。

对于这个判断,魏瓘和王罕、萧注看法一致,都认为侬军就要下死力在南门河道上进行攻击了,而守军水师营经过这段时间的战损,实力大损。

水师战士不是陆战的士兵随便一上船就能当的。士兵首先要熟悉水性,至少不晕船。水师战士只能从本地水户中招集精壮进行训练。

这恐非一朝一夕之事。看来,这河道之战才是广州攻防战的关键。魏瓘听了陪同众官这些分析,点头称是。

魏瓘有楞直之命,就连官家都敢得罪。早在真宗皇帝年间,百官纷纷向官家上书道贺,称“天降祥瑞”,只有当时担任开封府仓曹参军小官的他上了一道谏书,引得真宗皇帝大怒,把他的乌纱帽摘了。

重新起用后直接将他派往岭南,就是在官家和朝中大臣们眼里不受待见的意思。经过不知多少艰辛历练,他积累政绩逐年升迁,当到了广南西路转运使。

按常理,到了这样的高位,实在没有必要再折腾,他却没有尸位素餐的打算,又力主废除在当地实行多年按人口收税的弊政,又敢于担当,释放了被官府非法征集的服役百姓。

到了知广州任上,没有人不想在这富庶之地发财,看到广州四通八达,商人摩肩接踵的场面,大部分官员都认为广州要修个城墙把人圈起来是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事。但魏瓘却力主修城,支持一派武将们居安思危的意见。

大宋中枢不得不尊重他这个主政官员的意见,允许修城。修城也就罢了,魏瓘还按军事防御的最高标准来修筑。当时的广州官员们没有不摇头暗地里说他愚玩至极,或者泥古不化的。

万万没想到的是,魏瓘一生的辉煌政绩竟然就是广州筑城。魏瓘仕宦生涯有起有落,大部分时间没有进入朝臣中核心的圈子,是官场中的异类。这第二次知广州,既是临危受命,也是官家和朝中公卿大臣们对他政绩的高度认可。

他明白,他前面摆着一个大坑,跳过去了,广州这回守住了,他将青史留名。如果守不住,摔到坑底,官场上的诋毁就让他身败名裂。如果是这样,他倒不如就战死在这里。

不过,从他到任这几天,看到城中井然有序,军心稳定的状况,知道侬军刚刚扑城时引起的全城慌乱已经过去,情况正朝好的方向发展。

城中无论是禁军,还是厢军,或是地方民兵,经过了战火的洗礼,表现都很出色。但现在看来,守得住与守不住,还在于这条生死河道。

在转身回城之际,魏瓘再次看了看远处宽阔的江面。水流滔滔,仿佛集中了从西南的无数崇山峻岭中奔涌而出的磅礡力量,朝着大海奔腾而去。他望了萧注一眼,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守住南门,守住河道,本使为萧县令向官家请功!如若任蛮军截断本城得到外援的惟一通道,我等断无生路!”

大家神情一凛,都不再说话,心情不轻松地跟着魏瓘向城门方向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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