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语于隅
夫腾越者，今谓腾冲，偏守于泱泱中华西南一隅，外人难闻也。然是境也，天帝眷爱，造化情钟，由是美景措置，异色星陈，物厚民安，比邻艳妒。汝，外人也，未知未至其无罪也。设若命驾以游，必惊叹迭迭，恋恋难返，遂生结舍于此以终年岁之心。
于是境也，雄奇山水已成俗景，突兀画境亦为陈色。然云峰山者，名蜚是境，长且隆矣，远出于他。
余，生食于是境，闻其名亦久矣，几兴瞻攀之意，奈何因由百端，终未遂愿，引之为生平之大憾也。及至远赴异地，孽孽求索，未尝不于醒梦间偶忆于此，于心誓之曰：余必履云峰于足下。
是年，余从深交濮、虎至于其乡。造扰于濮，合家情意殷殷，犹若归家，亦亲亦近。
濮家恰规址于云峰之麓，余怂恿以游，濮、虎深量余念，欣然应允，余心甚得。
是夜，余心绪腾沸，辗转无眠，遐想百端，皆因云峰故。终得一寐，得一梦，余已至其山，浏览眷恋，若醉若迷。斯可谓，身未至而心神早至也。
金鸡鸣晨，余鱼跃而起，扯呼深交于其春梦，潦草洗饰，即踏其途。
其时，启明灿灿于东际，剩月卧西天，夜色渐去，四绕之山挺露其形，游目环顾，皆朦朦然。于沟溪埂道间左右以前，茅刺泞污不可免也。兼之迷雾袭笼，曙色退却，天地间复入混沌，目力限于咫尺间，然余辈意兴昂昂，仍勉力行之。言笑喧喧，趣乐在乎其心。
至一缓坡，稍事歇息，顾首来途，迷雾销匿，天朗气清，晨风拂面，令人心神旷怡。雾破日蹦，万物敷金，暖意溶溶。遍地黄花，嵌以青苗，轻风拂摆，潮浪叠叠，山乡景致，书画莫能描其万一。于斯时，人皆欲撕嗓以啸，余辈亦为之，招致彼此犬吠，搅破山乡晨静，必亦招致老幼妇孺怨艾，吾辈扰其清梦，罪莫大焉。
复前行，山势陡峻，道隐密林，蛇形延展。余辈迂回其间，犹入夜前，因其古树参云，广枝博叶，葱茏如盖，挡天掩日之故也。晨林寂寂，百鸟贪梦，余辈何甘默默行走？由是吭吭歌啸，跑音串律，惊飞鸟雀，处处啼歌，其乐何如？间遇将涸之溪，水声冷涩，破叶飘零，惨然下走。余且行且回首，思之曰：俟春来，草木皆新色，是溪春水盈荡，缤纷落瓣追随波流，将何其荣也？岂不闻“冬之至，春岂远哉”，况其时已暮冬矣。
余辈且行且歌，鸟雀欲得片刻之宁何其难也。
如鳞石阶忽忽跃撞入眼，仰首翘望，唯见木色森森，不得见其首。余辈未加思量，即征踏之，欲一息间挺身其端，欲借秦皇横扫六合之雄势也。何也？余辈骄矫青俊，韶华正盛，精力蓬勃，有何可畏惧耶？
无怪乎皓首耄耋洋洋曰：“吾之食盐，远胜汝之食米，汝何狂也？”诚如是也，未得其半，余业已气息浊重，劲力涸竭，倦怠欲止。于斯时，余悔之深矣：前夜饮馔丰富，余竟浅尝而已，未加饕餮以进，及今肚腹空寡，气力来无源、去多端，能奈谁何？然男儿自有骨节，岂能轻言退弃？余隐忍屈苦，默然向前。得其阶多半，余面若霜雪，手足铅重，而意念茫茫，退意徐生。余心性之偏执顽磐，虽牯角亦钻行，纵十驾亦不能挽。退意一生，无人能动毫分。然余不擅拂人盛意，亦不忍拂人盛意，既有濮、虎从旁百般讽劝，遂手足并用，攀援而上。
终挺身阶顶，而疲馁稍减，劲力似有所复，雪色渐为常色取替。
于其时，云峰道宇新殿下之石阶仅得三之一，而新旧殿宇间尚有云梯三折。
余意兴复炽，其行愈速。
间有佝偻长老、跌撞稚童越余辈而前，矫健轻便，旋不见其影迹。余心甚惭，恨意渐生：是境之老幼，余恨汝等深矣，汝今特为辱余而来乎？笑矣。
历时甚久，乃得清流一泓，余辈欣然牛饮，其水如饴，沁入心脾，怡人神意。旋履黄尘、践石阶，如获神助，斯时之石阶，不若前之陡峻直伸，磕额撞颜，乃之字而上，循环往复，践之稍易。两手草木渐稀朗，然亦拔拔向深天，不恨苍穹之高深，惟怨青天之低迷。
行行复行行。
余辈越夹象石、石棺等处，不合余辈之心，皆一目而过，未得详品。
终至新营之殿宇，巍峨辉煌，灿然耀目，规制宏博，善信者起伏蹈跪，香火繁盛，蒸若云霞，然粉饰雕琢，俱为新迹。至于余辈，憎恶楼宇新色，只喜朴朴旧迹而已。由是浅视即去，奔于峰顶之老色。
云梯三折，果如所闻，险道凿于绝壁，两手深渊，难见其底，寒人心魄，其陡峻直伸、磕额撞颜、回旋紧仄，去前者远甚，前行者几踏于后人之首，唯幸铁链两护，游者得攀援而上，设若如前，非胆壮者无为也。余心甚幸，于此明丽之日以游，若游于云雨沉沉之日，左右云雾翻腾，茫茫而无涯际，来往骇人神魂，深渊不见其底，余必止于其下，弗敢前也。纵于如此之日，亦须濮、虎前后护持，余方四足以进，赧矣。
及至古观门，两护铁链皆满缀斑驳之锁，中外古今之谓同心锁是也，乃为青年眷侣祈长久祷不渝之用也。
及进，人声腾沸，焰火如炽，往来者如流，皆祈求于神明者也。是处也，古墙危危，苔色浸染，楼宇幽幽，不掩风雨雕琢之迹，诉千年之风雨，道百世之治乱。余辈环走细尝，心有所得，皆意兴洋洋。
今者，孰不以青蚨之多寡定人之高下？观中人虽远避尘世，青灯古经终年，亦难逃于势利之外，是故斋食非凡人皆可得食，必赠施丰厚者方可得也。濮之戚敬送功德布施者，观中人待以斋食，方遇余辈饿肠绞结，殷殷相邀，适逢余辈之所欲，遂浅浅假辞乃登临入席，朵颐饱腹。余，身稍羸弱，挑饮拣食甚矣，肥重之味为余所憎，寡素之食余之所爱，于此，虎狼咽食，食之甚速甚欢，与平素细慢摄食大相迥异，濮、虎深以为异。
餐饱，相谢挚诚，乃出观宇，之后山。若欲得杜圣“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雄雄豪情，于云峰，必之后山乃可得也。
攀援至一小屋之顶，对坐相叙，言笑盈天。
余立于其缘，赏黄花青苗浩瀚如海，看远山近峰起伏如浪。此云峰独独君立，他山皆臣奴环立，足见此峰出他者之远也。云峰者，直入云雾深里，以高云为纱练，以矮云作裙裾，由是得名，名实相符契，非虚妄也。
清风拂吹，松涛隆隆，山原在眼，余恰服风衣，敞露襟怀，于是襟袍鼓荡，意兴遄遄。纵知羽化飞升已是妄谈，仍不免生此欲念；又欲肋生羽翅，与鹰雕为朋伴，展翼翱翔，背负青天，俯瞰千山众水，快意何如？此皆不能，唯嘹嘹歌啸，以壮胸怀，以助雄心。于斯时也，人必豪情勃发，志气高远，昔者，粪土万户侯，今者，粪土众名流，其情相若也。
若使余得结舍于此，活养年岁，余必喜若癫狂而不知所以，终余年岁不履山下土、不闻问尘中事，余亦欣欣应之。
虎家有必办事务，须早返家，余辈虽恋恋难舍，情愫百端回环，亦惟狠心下返之一途可择也。
下者甚速。
回首以望云峰，尖峻如笋，崖壁光洁，缀以青丛绿簇，兼以殿宇飞檐如翼，古墙直拔，洪钟辽阔，迎送日月，目之者皆予其心神也。
别也，云峰，至若契机恰逢，余必再履汝于足下。
至于濮家，稍事食息，遂依依而别。
余与虎至于其家，情意亦殷殷，感念在余深心。
十数岁之夙愿一朝达成，其喜何如？搜肠刮腹，竭尽寡淡愚拙辞藻，勉为志之，诉快慰之意于屈尊而览者也，祈勿笑余之拙驽也。
呜呼，辞难达意，贻笑于风流能士，余之窘将如之何？
